第3章 四 燙傷

按照本朝開國高祖留下的律法,皇族宮室嚴禁窮奢極欲,一切盡量從簡,各類廳堂殿閣的規模也有嚴格的限制,加之年深日久,雖然歷代均有修繕,但畢竟有些滄桑之感,屋檐下牆角處,褪色如多年空宅。劉深一度覺得這些老妖精般的屋子還不如陳習家的小院子好。當初陳習要成親,劉深非要去看他們夫妻新婚的住所,看了以後居然羨慕起來,甚至突發奇想也要在都城內買個小院子住,搞得陳習哭笑不得。

“大臣們怎麽朝見?奏折送到哪裏?飲食怎麽做?這一群奴婢太監站哪?您的書擺何處?”

陳習列舉了一堆問題,聽的劉深眼發暈頭發脹,只能作罷。

想起陳習,劉深算算日子,再有兩日他便該回來了,不知小眠可好。

說起來他也已經好久未見小眠,哪天命陳習帶她進來玩吧。

這麽琢磨着,劉深走出了挺遠,一擡頭,竟到了偏殿門口。

偏殿的正确叫法應該是右初殿,大臣們總是偏殿、偏殿的叫,劉深便也幾乎忘了這本名。他甚少來這裏,不過算上上次抓刺客,最近竟是和這個地方有緣。偏殿裏還有燈火,劉深想起那天一同落水的顧承念,便對身後的小太監作了個噤聲的動作,走到了門口。

這會兒夜并不深,偏殿裏頗有些人,一看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有幾個還湊在一起,拿着本奏折不知在讨論何事,劉深也不在意,只往裏看。

并沒看見顧承念,劉深又掃視一圈,想想他也不定要每日都來,便自嘲地搖搖頭,剛要轉身,聽得有人打了個無比響亮的噴嚏。

“啊嚏!----”

偏殿裏的人因為這噴嚏都安靜了一下,讨論的人也擡起頭來,就連門口的劉深也是被吓了一跳,剛要看是誰,只聽有人說道:“顧大人,今日便先回去吧,這些奏折一直放在這,病好了看也不遲啊。”

劉深愣了愣,接下來便聽到顧承念抱歉的“抱歉,各位大人,下官驚擾了”。

“下官一會便回去了。”聲音悶悶的帶着鼻音。其他人仍然勸,他也只是低聲連道“對不住”,“驚擾了各位”。

劉深靜靜的聽了幾句,便若有所思的往回走。回到寝宮,他下令:“送些宵夜去偏殿,犒勞各位大人。”

陳習終于回來了。劉深上罷早朝,正在書房裏拿着書随意翻看,便聽外面報:“陳大人回來了。”

“讓他進來。”

陳習滿面春光走了進來,給劉深行禮:“皇上聖安。”

劉深忍不住眉毛一跳,這小子滿臉幸福溢于言表,竟讓人有些嫉妒。他哼了一聲,道:“你的腦袋怎麽樣了?”

“托皇上的福,好多了。謝皇上挂念。”

劉深不置可否,繼續看手裏的書。陳習知道他的脾氣,不愛理就不說話,便自己起身,靜悄悄立在他身後。

兩人安靜了一會,陳習終于還是按捺不住,遲疑着開口問道:“聽說奴才走後皇上落水----”

又是落水!劉深有些不悅,将書重重拍到桌上,回頭瞪了陳習一眼,他見狀不妙一縮脖子趕緊閉嘴。

過了一會,劉深自顧自開口道:“你走了以後伺候朕的那個,不知道叫什麽的,你把他打發到別處去,朕不想看到他了。”

陳習應了一聲。劉深像是有氣沒處出一般,繼續牢騷道:“這一幫子人,都是蠢才!若不是他們,朕也不會掉進水裏。那顧承念濕成落湯雞,居然也無人說給換套幹淨衣裳,就那麽讓他走了,讓大臣們知道了,還不說朕心硬如鐵石,不體恤朝臣?”

落水的大體經過陳習已經聽下邊的人禀報了,也知道皇上生氣,無非是因為覺得沒面子,但他一邊應承着,一邊不由思忖這是怎麽扯上顧承念的,皇上不是不想看見他麽?權衡一番覺得還是不要多問了,只回道:“皇上放心,奴才定會處理妥當。”

一轉頭,又想起個事來,“說起顧大人,剛才進來的時候,看見他在殿外走來走去,像是有什麽事。這會兒卻也沒見他進來。”

“哦?”劉深也沒擡頭,“傳他進來。”

真是奇了怪了,自己走了不到半個月,皇上就忘了之前自己還說要這人腦袋來着?陳習怎麽想也想不明白,走出正門果然看見顧承念還在不遠角落處徘徊,便走過去:“顧大人,別來無恙?”

顧承念本來眉頭緊鎖,低着頭不知在思索什麽,見他過來,連忙轉身抱拳還禮:“承蒙陳大人挂念,陳大人看起來氣色不錯。”

那是,回家和老婆女兒團聚了十天,氣色如何不好!陳習想着想着嘴又快合不攏,于是咳嗽一聲正色道:“皇上讓您進去呢,請随下官來。”

“皇上?”顧承念有些吃驚,“但是下官并未求見…”

“你都在這走了多少個來回了,有什麽事到皇上面前說了不就完了嗎。”陳習說着就推着他往裏走,“皇上都宣你進去了,你不想去也是不行的。”

顧承念就這樣被陳習推進了書房,見劉深坐在桌前,忙不疊跪下去。劉深放下書,也不叫他起來,就這麽問道:“你在朕殿外晃什麽呢?”

顧承念被問住了,伏在地上,半天憋出來一個字:“臣…”

劉深這次很有耐心,他向後靠着椅背,以手支額,懶洋洋道:“顧大人,你是讀書人,難道連最簡單的忠君之道都不懂?朕說的話你聽還是不聽?”

“回皇上,那是自然要聽的,只是…”

“有什麽只是不只是的,你們不總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麽?朕只讓你老實說話,你都不肯,還指望你能為朕赴死?”

大道理一壓,顧承念的頭叩得更低:“如若某一天皇上真需要臣去死,臣雖萬死而欣然往赴!但…”

還萬死呢,上次不過吓唬說要砍你頭,人就掉湖裏邊去了,還連累了朕,這會倒是信誓旦旦!劉深不再多說,示意陳習上茶,心裏橫橫地想,朕今天就治治你這擰脾氣。

不過幾面之緣,劉深恁是給顧承念揀了個毛病出來。也不知他怎麽就看出來顧承念脾氣擰的,這會兒茶端了上來,劉深也不急着喝,揭了蓋慢吞吞吹一口氣,撥拉幾下茶葉,又吩咐陳習:“把窗子都開了,朕悶得慌。”

陳習連忙去開窗,顧承念跪在地上,終于開了口:“皇上…”

劉深也不作聲,等着他自己往下接。

“臣昨日看了批文,西北春荒一事,批了五萬兩白銀赈災,但據臣所知,此次受災民衆已逾數十萬,區區五萬兩白銀,實在解不得燃眉之困…”

“數十萬?”劉深吃了一驚。西北是三弟劉溯的封地,劉深記得清楚,他奏折上寫着“雨水豐沛,春耕已作,或有郡縣春糧緊俏,亦足以自負溫飽,不足挂齒”。這就是他所謂的不足挂齒?

沉吟片刻,他問:“你是如何知道的?”

顧承念仍然伏在地上,遲疑片刻道:“臣,是雕陰人氏,故才…”

原來如此,劉深終于明白了,這書呆子得知故鄉受災,心內挂念,不料朝廷撥款卻不過區區幾萬兩,心知根本是杯水車薪,然劉溯與自己是兄弟手足,想必是怕自己會護短,才猶豫了這麽久。他點點頭:“朕知道了,朕自會處置,你退下吧。”

顧承念還是像在暢清園時那般,深深叩首,倒退着出了書房。劉深也無心再喝茶,站起來背抄着手在書房裏轉了幾圈,又在書櫥裏翻了會書,忽然轉身對陳習說:“朕許久未見小眠了,你改日帶她進來逛逛。”

然後又坐回案前,思考赈災的問題。老三這家夥,平日裏死要面子,堂堂武威王,管轄西北四道,居然還撒這種小孩子家的謊,劉深生氣之餘,不免覺得可笑,想想這也是人命關天的事,不可怠慢,便斂了心思,思索片刻,還是要顧着這家夥的面子,便寫了封密信,命陳習帶下去,交給信封上所說的人去照辦。

隔日,陳習便命人傳話到家裏,奶娘帶着小眠進宮來。小眠今年才五歲,陳習剛要拉着她跪下磕頭,她甩開手便蹦了過去:“深叔叔!”

“哎!”劉深笑眯眯張開兩臂抱起小眠,也不顧一衆婢女太監看着,将她舉過頭頂轉了好幾圈,逗得小丫頭咯咯直笑,這才放下來好好摟在懷裏,揉揉她的腦袋:“想沒想深叔叔?”

“想!”小眠想也不想便答,轉了轉眼睛又道:“對了,我娘說,上次我過生日時的好些好吃的好玩的都是深叔叔給的,讓我代她好好謝謝你。”

陳習在一旁哭笑不得,估計妻子臨走前教她要說些漂亮話,小家夥背着背着背混了,成了“代她謝謝你”,這下劉深也被逗笑了,便順着話道:“是嗎,那你準備如何謝朕?”

小眠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我早就準備好了!”說着便讓劉深放他下來,還神神秘秘的非得他閉上眼睛。待他閉上眼睛,小眠在身上掏了掏,拿出一枚紙船來:“看!這是我自己疊的!”

“是嗎!那可得好好留着了!”劉深笑着故作驚奇,接過紙船,抱着小眠進了書房,鄭重其事地将紙船擱在架子上一對青花瓷瓶旁。“叔叔帶你去逛逛?”

“不要!”小眠頭一搖:“這大院子裏到處都空蕩蕩,吓人,我不要去。”

雖然說是童言無忌,但是這話說得太過失禮,陳習剛要開口叱責,劉深用眼神制止了他,轉頭捏小眠的臉蛋:“小嘴這麽毒,不怕惹深叔叔傷心麽?”

小眠仍然據理力争:“我說的都是大實話,深叔叔不覺得這院子很吓人麽?”

劉深嚴肅地點點頭。“是的,朕也這麽覺着。”說完忍不住笑起來。“也罷,那你想做什麽?”

小眠歪着腦袋認真想了想,說:“我想吃火鍋。”

“火鍋?這還不簡單。”劉深說着便命人叫膳房準備爐火鍋具。因為還不到晚飯的時間,劉深便陪着小眠在房內玩圍棋。說是玩圍棋,其實就是在棋盤上擺圖案罷了,笑鬧着日頭已經偏西,太監過來禀:“俱已齊備,皇上要在哪支爐子?”

劉深也不回答,反而問小眠:“小眠覺得哪裏好?”

“哪裏?”小眠四處張望,“這裏就好啊。”

這時劉深正帶着小眠在廊上看黃莺,便讓太監就把東西送到這裏來。陳習看看便想阻攔:“皇上,這廊上有些狹窄,恐不太方便,不如…”

按平時劉深又要瞪他一眼,現在顧忌他在女兒面前的臉面,便淡淡地說:“有何不可,今天小眠說了算。”陳習也知道這是皇上寵溺自己女兒,自己也不能太不識擡舉,也不再執意反對,自去安排侍從們擺放桌椅爐子。

火鍋本身就是各種烹煮亂炖,食材準備妥當擺上來即可,倒也很快。劉深笑對陳習說:“今天你女兒可是要讓給朕了。”便抱着小眠坐在自己身邊,陳習心裏嘀咕喜歡小孩您自己也生一個啊,看皇上示意他也入席,連忙在對面坐下來。

小孩子畢竟不貪心,一頓火鍋便足以令她歡呼雀躍,劉深不禁想起了弦皇叔,心中不免嘆惋。為了款待小眠,劉深連南海諸國進貢的海鮮也命人從冰窖取了來,這頓火鍋的奢華程度讓陳習不禁汗涔涔,心裏直呼承受不起。小眠哪裏懂這些,只是開心,吃得小肚皮圓滾滾。小婢們見三人都已停筷,便上來撤桌子。不料桌子支得不穩,猛的一晃,那紅通通的鍋子便向小眠傾去。

陳習在對面看見,一聲驚呼,然而他離得太遠,已是搶救不及。電光火石間,只見劉深一手将小眠向中一攬,另一只手便去擋那鍋子。

嘩啦一聲,鍋子裏仍然翻滾的湯水灑了劉深一身。陳習一個箭步沖過去,高喊:“快拿涼水來!”再看劉深,右手已被燙的通紅。

小眠這時才反應過來,“哇”的大哭起來。劉深忍痛笑着哄她,又命她奶娘好生帶回家去。陳習哭喪着臉嘆道:“皇上你就別管這些了,趕緊讓太醫看看吧!小眠奴才自然會派人送她的。”

殿裏殿外亂成了一鍋粥,早有人讓宣了太醫,這會兒太醫已一路小跑着過來了。剪開衣袖一看,所幸衣物布料厚實,降溫也算及時,胳膊倒無大礙,只是手燙得厲害,從手指到手背,大大小小的都是明晃晃的水泡。太醫用藥酒消了毒,塗了祛毒敗火的膏藥,又反複叮囑千萬不可觸碰傷口。正要退下,殿外報:“太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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