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五 讀破萬卷書呆子
劉深聽了,立即面露愠色:“又是哪個多嘴多舌的東西,一刻也不歇,這才多大會兒功夫就忙忙告訴了太後,叫朕知道了,看不割了他的舌頭!”
這會白太後已急急進了殿,劉深還不及行禮,便被她拉到了燈下。看了傷口,白太後心疼得眼眶都紅了,直數落陳習:“枉費你跟了皇上這麽多年,最近怎麽連連出差錯!”陳習跪下來謝罪,一衆奴婢太監見狀也吓得連忙跪下。劉深少不得笑着撫慰白太後:“母親何必怪罪他,若不是他及時給朕用涼水降溫,兒子這條胳膊怎麽得以完好呢。”
白太後一聽這話,原來這傷原本還要更重,眼淚再也忍不住:“本來還備了好些皇兒喜歡吃的東西,讓你過來一塊用晚膳,誰知派人過來一問,卻說你受傷了…我這做母親的,何時才能有一日不擔心!”
劉深只能好言寬慰,說其實燙得并不厲害,幾日便能好。白太後哭了一場,又把太醫喚來仔細詢問一番,再三囑咐小心看護。劉深想到母親急急忙忙過來,晚膳也耽擱了,便要在這邊為她備膳。白氏攔住他:“你都傷成這樣了,母親看着怎麽吃得下飯!你只管好生休息,我回自己那邊,再備飯也可。”說完又叮囑了半天,才憂心忡忡地離去。
第二日,劉深門前熱鬧了。
因為沒升早朝,大臣們迅速地知道了他受傷的事,紛紛來探視,連那些告病的老臣包括陸太傅在內,也一個個進宮來。好不容易都打發走,午覺起來,太妃并未出閣的小妹又來了,劉深這下真是焦頭爛額,太妃倒還好,小妹又是個心軟的,一看那連串的水泡便哭了起來。劉深笑着勸:“一個個看了就哭,早知道朕便藏在那被窩裏,誰來了,都說睡着了。”
小妹破涕為笑,連忙拭了眼淚。勸好了小妹,太醫進來說要換藥,太妃等人便起身告退。
換藥又是一番煎熬,平日裏總說十指連心,究竟也沒試過,如今才知道,那是一點都不假。到了晚上,劉深昨夜便因疼痛沒睡好,又忙亂一天,身心疲乏,早早便躺下了,仍然是輾轉反側一夜。起床梳洗更衣罷,劉深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他無法握筆寫字了。
這可萬般不行,且不論奏折批閱,下旨分派,就是看書,他也總要動筆記點什麽。然而右手火燒火燎,別說握筆,指頭動一動就疼得鑽心。
劉深看看四周侍從人等,真的能寫字的恐怕只有陳習,然而陳習他清楚得很,枉費他跟着自己這麽多年,什麽樣的名師都見識過了,一手字卻臭得如蜣螂爬過。最後,只得讓鴻胪寺派個人來給他代筆。
不一會人便奉旨進宮了,一看,居然還是熟面孔。
階下伏地叩拜的,正是那顧承念。
劉深本來想說“怎麽是他”,轉念一想,鴻胪寺是陸老爺子的地盤,讓他推薦人選,他自然會提攜自己的學生,讓顧承念與自己湊湊近乎,便也不多說什麽,只道:“上次落水,顧大人沒着了風寒吧?”
“微臣無礙,謝皇上關心。”
無礙?劉深想起那天偏殿裏那驚天動地的噴嚏,冷哼一聲,也不拆穿他,讓他過來寫幾個字給自己看。
顧承念立在案側,問:“皇上,寫什麽字?”
劉深手上仍是火辣辣的疼,他不耐煩地說:“随便你愛寫什麽。”顧承念便提起筆來,端端正正寫了四個字:“國泰民安”。
劉深接過來一看,當真是顏筋柳骨,不由斜瞟顧承念一眼,不想他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一個人,一手字倒是頗有些氣宇軒昂之感,字如其人之說看來不可盡信。于是點點頭,就他了。
顧承念要寫字抄錄,也不能成天站着,劉深命人再搬一張書桌來,放在書房一側,另擺了筆墨紙硯。一日接一日倒也再平常不過,劉深成天束着手,想寫什麽就念給顧承念。顧承念寫字極快,這樣一來居然比劉深往日還省了不少時間,他驚訝之餘也挺樂意,趁着有傷,各處人等都不敢過于煩擾他,讀了不少閑書野史。
轉眼已是春末,劉深的生辰快到了,少府監的人來請示,劉深想想也不是整年或本命,自己最近又黴運不斷,也就懶得過生日,反而下令:“撥出款項,修繕各處宮殿和花園。”
他潛意識裏總覺得,自己被燒傷的原因都在于這宮裏過于冷清,小眠不喜歡,才會要吃火鍋。陳習趁他的傷日漸痊愈便想告假回家,劉深一看便知他是要回家教訓女兒,也不動聲色,只說這段日子過去再說。
一旦修起來,工匠人等進出頻繁,各處都亂糟糟的,劉深沒覺得什麽,白太後卻生怕他在宮裏出什麽差錯,便讓陳習收拾收拾,将他趕去了北郊的浣葛別院。沒住幾天,又派人來叮囑陳習:“切勿讓他動筆,以免牽動傷口,發炎感染。”奏折等事務,除了機要之類外,也讓全部交由中書省代為批複。
于是劉深簡直成了個賦閑的皇帝。剛開始天天看書賞景,品茶逗鳥,倒着實享受。可時間長了,就有些閑不住了。一日午後,劉深在書房內翻了一會兒書,實在是一刻也再坐不住了,便起身出了自己住的正院,也沒驚動任何人,只憑自己到處亂走。
浣葛別院依山形水勢而建,別院一側有一不小的湖泊,建築物也不按對稱規則之法,只求随性,又将湖水引至各處,更是情趣十足。本是為了避暑,然而現在剛剛入夏,并不燥熱,和往日來的景致大為不同,劉深一路走,到了膳房門口,因如今并不是用膳時間,房內只有二人看守,十分安靜,那二人都在打盹,竟沒注意到站在門口的皇上。
劉深在門口看了看,沒意思,再往前走,在山腳拐了個彎,見前面竟然有個小院,不由感慨這地方倒是十分幽靜,便走近去看。
院子沒有門,劉深轉進去,裏面并無不同尋常之處,只是院子裏種了棵榆樹,大概取的是“藏愚”之意。樹下有漢白玉的桌凳,有一人正坐在那看書。
是顧承念。到別院之後,因送來的都是機要密函,顧承念自然是不能看的,更不會讓他寫這些,陳習的字再臭也只能由他來代筆,再加上劉深的手也日漸見好,有時便自己動手了,所以顧承念就閑了下來。劉深本來準他可以自由出入書房,他道了謝皇上,但非應召從來不去,劉深也已幾日未曾見他,看來估計是天天躲在這小院裏看書。
劉深走過去,顧承念看書入神,并未查覺,他便繞到他身後去看,正好看到一行字是“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是《孟子》。看個孟子都能看這麽入神?
“很好看?”他忍不住開口問。
顧承念吃了一驚,轉頭一看劉深就站在他背後,這一轉頭兩人差點面貼面。
“皇上聖安!”顧承念趕緊抛開書跪了下來。
“免。”劉深在顧承念剛才的位子坐下來,看着他站起來,道:“好幾日都沒見你了。你住在這裏?”
“回皇上,是的。”
住所都是陳習安排的,劉深左右環視,笑道:“陳習倒是給你瞅了個好所在。”
顧承念仍然低着頭,道:“微臣生受了。”
劉深拿起他剛才看的《孟子》,道:“朕曾聽陸老爺子說,四書五經,你均能倒背如流,是真是假?”
“是……”顧承念看看劉深的表情,又垂下頭:“回皇上,是真。”
“那既然你都能背誦,這上面的句子應該早已爛熟于心了,為何還要看?”
“回皇上,微臣左右無事,便想着多看幾遍,或許能對亞聖之睿思有新的領悟。”
……好生無趣。怎麽會有這麽無聊的人,在這種無聊的午後,劉深最想找點樂子的時候,偏偏眼前居然是這樣一個一本正經無比死板的人。
“看這種書有什麽意思!”劉深想着怎麽也得制造點樂子,道:“朕那裏有本好書,你去看了,然後給朕談談你的‘領悟’。”
“啊?皇上,但……”
“沒什麽但是可是,朕要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看顧承念不得不把嘴裏那套“為皇上代筆乃臣現下之本職,不可懈怠”之類的話咽下去,劉深心裏竟有些幸災樂禍。走出院子再回頭看,顧承念仍是一臉為難地站在原地,劉深哼了一聲:“愣着幹什麽?還不快走?”
顧承念所住之處到劉深的書房有條捷徑,這也是陳習把他安頓在這裏的原因,劉深和顧承念一前一後沿着捷徑走進回廊,順着回廊回到書房,劉深将自己剛剛看過的書拿起來遞給顧承念,是《西廂記諸宮調》。
“看過嗎?”
“……沒有。”
果然是一心只讀聖賢書啊。劉深将書拍在他手裏,道:“朕知道你看書很快,現在立即看。”
“是,皇上……”顧承念躬身接過書來,立即認真開始看。劉深看他站在原地,莫名想笑:“你可以坐下看的。”
“是,謝皇上。”
左右真是無聊,顧承念坐下來看書,劉深便坐下來看着顧承念,偌大的書房中寂靜沒有一點聲音。仔細一看劉深發現其實顧承念長得很端正,平日裏他見了自己總是畏畏縮縮,所以總覺得他有些柔弱,其實長得倒是一點都不文弱,如果臉上多一點表情的話,或許還能算是……咦?有表情了?
劉深看着顧承念皺起了眉頭,而且越皺越緊,眉間幾乎擰成了一個疙瘩。這是怎麽說?顧承念看書的确很快,轉眼已經看完,拿着書站了起來,道:“啓禀皇上,微臣看完了。”
“看完了?覺得怎麽樣?”
顧承念板着一張臉,道:“回皇上,微臣以為,這崔氏女罔顧禮數,欺瞞長輩與人私通,實在駭人聽聞,而這張生也是行事不端,就算他得了功名,此事為人知曉後,就該奪了他的功名,發回原籍。好在這只是文字,不是真故事,但這成書之人也是……”
“……”一段話聽得劉深都愣了,什麽?朕剛才叫他看的不是《西廂記諸宮調》麽?
“張生危急之際護佑寡母幼女,對崔家确實恩深義重,只是他存心不善。始以護人之亂為義,而終掠亂以求之,是以亂易亂,則張生與賊寇,又有何分別?”
劉深是今日閑來無事,才翻出了這麽一本書。這諸宮調七卷不但文筆優美,故事也極其感人,劉深雖然不喜歡女子,卻也覺得莺莺、紅娘,都是世間少見的奇女子,怎麽到了這書呆子口中,都成了大逆不道之人?劉深忽然覺得頭疼:“顧大人啊,這世上若是萬事都循着禮數來,人活着還有什麽意思?總要有些法外人情,天作之合,才顯得人間有情,天道存仁是不是?”
顧承念卻正色回答:“可亞聖有言,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這書中諸人均将禮法天道抛諸腦後,實為……”
這書呆子平時不聲不響,今天看了這書,倒是像是有些憤慨一般說個沒完。劉深連忙伸手,道:“打住!顧承念,你今年多大了?”
雖然不知道皇上為什麽忽然問起這個,顧承念還是認真回答:“回皇上,微臣今年二十有三。”
這家夥整整比自己大了六歲!“可有家室?”
顧承念有些羞赧:“回皇上,微臣還未曾婚娶。”
怪不得……劉深嘆氣:“顧承念,你真的是一點都不懂什麽是情啊……”
“啊?”
“男女之情,不經歷經歷,是不會懂的。”只喜歡男人的劉深一本正經道:”你啊,就是沒經歷過,所以才會說出這種毫無感情的話。”
顧承念顯然很困惑,但他又不太敢和皇上争辯,便有些遲疑的道:“皇上說得是……”
“這都是因為你成天只知道埋頭讀書,不知道要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再這樣下去,你都快成呆子了。朕得讓你出去長長見識。”
顧承念對皇上這會兒的話一頭霧水,沒等他反應過來,劉深喚道:“來人!把陳習給朕叫來!”
“是……”
劉深轉過頭來,對着顧承念呲牙一笑:“顧大人,你有福了。朕今天就帶你去經歷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