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六 綠蟻翠蛾香醉
劉深一身商賈打扮,站在門口,看了看那大門,問身邊的陳習:“你可問好了?就是這家?”
陳習也是一身商賈打扮,見劉深問,笑着回答:“錯不了,少爺。樂星堂在八大胡同可是有口皆碑,他家一共就兩個女孩兒,一個叫玉婉,一個叫靈湘,不僅兩個都是絕色,而且琴彈得好,曲兒也唱得好,若不是小的給鸨兒許了大價錢,今晚還輪不到咱們呢。”
“這般奇女子,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模樣啊,你說呢,顧兄?”
顧承念穿着劉深給他找來的衣裳,早已經渾身不自在,這會兒聽見劉深稱他為“顧兄”,更是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啊,哦,嗯……”
劉深打量顧承念幾眼,還是覺得好笑。原本出來時,三人都準備做商賈打扮,只是顧承念那一板一眼的性子,怎麽看也不像個商人,他個頭與劉深差不多,劉深想了想,幹脆就讓陳習找了套自己不常穿的,看不出服制的衣裳來給他,裝作是富家子弟。穿皇上的衣裳這等大不敬的行為,顧承念怎麽肯做,最後劉深一句“朕命你穿上!”他才不得不去換,出來的時候仍是滿臉別扭。有這樣羞澀的富家官宦子弟麽?想來恐怕沒有,不過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劉深看着顧承念的臉,道:“記住,現在,他,”他指了指陳習,“叫陳二,我叫陳恪,你呢,叫顧思義,可記好了啊,別說漏嘴了。要是讓你老師知道你還出來逛窯子,我可幫不了你。”
“顧思義”是劉深随口捏的名字,其實就是“顧名思義”的意思。顧承念有些無奈道:“是,微臣……”
“嗯?”
“……我,我記得了。”
“很好,陳習,敲門。”
來開門的是個男仆,陳習報上姓名,他才放他們三人進去,一邊向裏喊道:“媽媽,客人來了!”
這是個四合院,轉過影壁,看見一個花枝招展的婦人正從堂屋迎了出來,看樣貌已有快四十,這會兒笑得一頭珠翠跟着她一同亂顫:“陳大官人你可來了!咱可是一早兒就備下了好久好菜,就等着您們吶!”
陳習笑笑,指着身後的劉深,道:“媽媽,這位才是陳大官人,你叫我陳二就行。”
鸨兒朝着劉深道了個萬福,劉深略一點頭,算是回禮。
陳習又指着顧承念,道:“這是咱們顧大爺。”
陳習說得很認真,一點都不是在開玩笑,然而他剛說完,顧承念愣愣的擡起頭來看着陳習,劉深則是憋了一肚子的笑,硬忍着才沒笑出來。
“大爺”自然不是哪個山寨的大爺,一般士族家族的奴仆,會把家族的長子叫作“大爺”,不過這稱呼安到這書呆子頭上,還真是讓人忍俊不禁。劉深忍住笑,背着鸨兒朝顧承念瞪眼,那意思是“要是露餡了就等着”,于是顧承念眼神閃爍着,也學着劉深方才的樣子沖鸨兒點了點頭。
鸨兒将他們引進堂屋坐下,上了茶,笑道:“幾位爺少坐,姑娘家瑣事多,見客之前總要先準備一番。”
劉深道:“無妨。”斜眼看顧承念,顧承念剛才進來時見劉深坐到上首右邊,便想和陳習一起坐到側面去,可劉深硬是用眼神逼着他坐到了上首左邊。論位次左為尊,顧承念坐到那裏如坐針氈,而劉深看着他窘迫的表情,莫名的就覺得心情好。
一會兒後面有個小丫鬟走了出來,道了福,對鸨兒道:“媽媽,兩位姐姐都好了。”鸨兒連忙将劉深他們往後請。原來這院子不止一進,從堂屋後面的屏風繞過去,竟然還有好大一個院子,由于是晚上,看得不甚分明,只覺草木茏蔥,隐隐有香氣彌漫,劉深吸了吸鼻子,道:“你這裏的茉莉倒是開得早。”
“陳大官人好靈的鼻子!這院子裏有好大一株白茉莉,這兩天正開得好呢!”
一行人走進裏面正屋,裏面早有兩個妙齡女子在等候,正是陳習之前所說的玉婉與湘靈。兩個女子款款向他們道了萬福,擡起頭來,果然都是傾城之色,劉深心裏贊嘆,陳習這家夥,果然有一手。再轉頭看顧承念,他差點又忍不住笑出來。顧承念許是從來沒與這等絕色女子如此之近的相處過,早就鬧了個大紅臉。鸨兒還在旁邊殷勤的問:“三位是要在這裏坐呢,還是要進裏間的炕上去?”
劉深仍然瞥着顧承念的紅臉,道:“有炕,那就上裏邊坐着去。”
鸨兒将他們帶到裏間,劉深毫不客氣的坐到上首,然後繼續用眼神逼着顧承念坐到他對過的位置,而陳習則坐在地下的椅子上。
仆人們擺上果菜和酒來,劉深便問那兩個姑娘:“你們可會唱曲兒?”答曰:“憑他什麽曲子,只要官人能說得上名兒來,咱們便會唱。”說着便令人取了琵琶和牙板來。劉深笑道:“那好。那這樣,我說個曲子,你們若是會唱,唱得好,我們這顧大爺,”說着他又笑笑的瞥了顧承念一眼,後者仍然漲紅着一張臉。劉深繼續道:“他就喝一大杯酒。若是不會唱,就罰你二人自己喝一杯,如何?”
顧承念吃驚的看着劉深,玉婉和靈湘道:“願意一試。”
劉深無視顧承念的目光,道:“那就……先唱個《遐方怨》來。”
于是仆人擺上一張椅子,玉婉坐下,玉指铮铮鏦鏦撥動琴弦,靈湘執牙板,啓朱唇唱曰:“紅绶帶,錦香囊,為表花前意,殷勤贈玉郎。此時更自役心腸,轉添秋夜夢魂長。
“思豔質,想嬌妝,願早傳金盞,同歡卧醉鄉。任人猜妒盡提防,到頭須使是鴛鴦。”
唱罷,劉深伸出手拍了兩下,才轉頭看顧承念:“顧兄,她二人唱得如何呀?”
顧承念從不曾聽過這些豔曲,更何況皇上都拍手了,他怎敢說不好?便連連點頭,道:“……很好。”
“很好你還不喝?”
“啊?”顧承念這才想起劉深方才說過的話,不由露出了為難的表情。靈湘早已放下牙板,上前将顧承念面前的酒盅斟滿,又将勸杯裏斟了一大杯道:“這是兩位爺來這裏的第一杯酒,為表敬客之意,靈湘先飲一杯。”說完便一飲而盡。劉深心裏贊賞,好丫頭,做得好!這樣看他顧承念還敢不喝!于是他也舉起酒杯,看着顧承念,道:“顧兄,走一個?”
顧承念只得端起酒杯,在劉深滿意的目光下一飲而盡。
到現在陳習是看出來了,皇上與其說是要來院中見見絕色女子,倒不如說是專門為了戲弄顧大人而來。而玉婉和湘靈也看出這三位中,這年紀最小的一位才是最大,自然對劉深言聽計從。在劉深的授意下,她二人花樣百出的灌顧承念酒,顧承念哪裏有招架之力,喝了不過十數杯,原本因窘迫而漲紅的臉如今酒勁上湧,紅得更加厲害,等玉婉又擎起一杯要他喝時,他扶着額頭低聲道:“實在不能喝了……”然後便仰面栽倒在炕上。
“咦?”劉深在炕上站起來,直接從桌子上跨過去,蹲在顧承念身旁,推他的肩膀:“顧兄?顧兄?這就醉了?”
玉婉和靈湘面面相觑,陳習也連忙走上前來,見劉深正在揪顧承念的耳朵,一邊揪一邊還道:“莫不是裝的吧?”
陳習有些無奈,喝到脖子都紅了,還能是裝的?便道:“少爺,顧大爺醉了,咱是不是就回去了?”
劉深仍然捏着顧承念的耳朵,醉過去的人覺得不舒服,不知低聲在哼哼什麽。劉深道:“不回去了,就在這兒宿一晚。”
“啊?”陳習有些緊張的看着劉深,而劉深的視線,仍然落在顧承念酡紅的臉上。
鸨兒從沒接待過這樣的客人,略坐坐喝兩杯,居然就完事兒了,晚上居然也不要陪,這是将咱這裏當作客棧了麽?她正要念叨,陳習走到她面前,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來。鸨兒看着陳習手中的銀票,張大了嘴。陳習将這些銀票一張一張放到她手裏,最後道:“夠了吧?”
鸨兒喜得嘴都快合不攏,見這是個出手大方的主兒,心眼一轉,便還想再訛點,正要開口,陳習早看出她的意圖來,道:“你別想蒙我。別說是你這兩個女孩兒,就是京城裏頭牌的姑娘第一回的梳攏錢,也不夠這個半數。給你這麽多,是想讓你明白,這裏面的這兩位,可不是一般的人。你挺好了,今晚這裏的人都得聽我的,一切都按我安排的去做,要是出了什麽差錯,別說這些銀子你沒的賺,恐怕以後這京城你就甭想呆了。”
陳習的威脅其實挺溫柔,但吓唬這鸨兒還是足矣。再加上那些銀子,這一家上下對陳習自然是言聽計從,很快布置好下處,陳習重新走進正屋,劉深還是不甘心,在顧承念身上掐掐捏捏,想把他弄醒。陳習無奈的笑笑,上前低聲道:“顧大人醉成這樣,恐怕暫時是醒不了了。皇上,趕緊歇息吧。明天一早要是不趕回去,被人發現就不好了。”
“嗯。”劉深跳下炕來,道:“先把這個書呆子挪到裏面床上去。”
“是……”陳習遲疑了下,還是問道:“皇上,您該不是想對顧大人……”
劉深瞟了陳習一眼,道:“你開什麽玩笑?他大小也是個官吏,朕不會給自己找麻煩的。”
“皇上自己知道便好。”
好困……還沒睡夠……昏昏沉沉中,顧承念感覺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臉,而且力氣還不小,他一邊臉頰被拍得生疼,一個熟悉的聲音帶着不滿道:“嘿,嘿!顧呆子!你到底要睡到什麽時候?”
會叫自己呆子的人倒是只有那一位,顧承念立即清醒過來,一睜開眼,果然看到了皇上近在咫尺的臉。他連忙想坐起來,但是皇上坐在他身上,将他壓得死死的,而且完全沒有要起來的樣子,顧承念有些窘迫的道:“微臣失禮了……”
“嗯?”劉深居高臨下的看着顧承念,道:“微臣是什麽?顧大爺,您說話我怎麽聽不懂呢?”
眼見着皇上手伸過來,又要拍自己的臉,顧承念也學聰明了,連忙改口:“陳……大官人。”
“哎,這就對了。”劉深扭過身從顧承念身上翻了下來,跳到地上,道:“快起來,咱得趕緊走了,再遲了,被他們發現我不在就不好了。”
“是……”顧承念連忙下床,外面天才蒙蒙亮,借着天光,他看見自己的衣裳都搭在一邊的衣架上,連忙走過去穿起來。劉深看着他穿衣裳,問道:“昨天的兩位姑娘,顧大爺可還滿意?”
“……”
顧承念迅速的穿好了衣裳,走到劉深身邊,低聲道:“大官人……以後這種地方還是少來吧。大官人還,還未婚娶,若是被朝中知道了,難免議論紛紛,有損……大官人的清譽。”
劉深瞟着顧承念,心道朕原本也對女子沒什麽興趣,這次只是來逗你玩罷了,你管這麽多做什麽?“我問的是你,你,顧大爺!”
“我?我……”顧承念臉頰又開始微微泛紅,明明是個男人,倒是意外的羞澀。“皇……大官人恕罪,我對煙花女子實在無法喜歡……”
“哦。”
劉深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道:“走吧,陳二在外面等着呢。”
明明是自己要帶他去“經歷經歷”,但這經歷顧承念擺明了并不喜歡,劉深卻也似乎沒覺得不高興。陳習雇了倆馬車,往北郊趕的路途中,劉深忍不住又揶揄顧承念:“昨夜你才喝了幾杯酒?居然就喝倒了。”
“皇上恕罪。”顧承念低着頭,道:“家父曾言,酒能亂性,所以從不許微臣飲酒,所以微臣幾乎沒喝過酒,酒量就……”
“唉……”劉深幾乎是用同情的眼神看着顧承念:“連酒的樂趣都無法享受,怪不得你這麽無聊。”
“……”
“無妨。以後有時間,朕會好好教你,讓你比現在稍微不那麽呆些。”
一般人被說呆肯定會不滿,至少也會不以為然吧?可顧承念非常認真的低下頭,道:“謝皇上。”
這股子呆勁真好玩,帶得劉深心情也不錯。昨日的枯燥無聊煙消雲散,回到別院,顧承念告退後,劉深神清氣爽的走進書房,很快,又變成了滿臉烏雲。
——他收到了消息,江淮王世子劉濟即将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