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五 心事付與屠蘇夢
劉濯也進來了,行了禮,劉深命他坐,道:“你倒起得挺早。”
劉濯笑道:“我心想三哥昨夜便鬧着要賞雪,便早早起來,誰料到處一片懶怠,剛才去懿安宮,三哥還睡得沉,只好先過來找皇兄了。”
母後最近留劉溯住在懿安宮,劉深是知道的,他點點頭,又問:“見過太後了嗎?”
“嗯,已經問過安了。”劉濯道,“太後說,讓皇兄一會兒也過那邊去,大家一起吃飯,吃過飯随三哥怎麽安排都行。”
“哼,太後越來越是由着老三的性子鬧騰了。”劉深洗了臉,漱了口,冷笑道,“說什麽他在西北邊事繁雜,一年辛苦勞頓,依朕看,西北荒山野原反是投了他的性子,要不是那邊一年四季時氣不定,說不準就鬧個災,他還指不定要怎麽翻天覆地呢。”
“果真如此麽?那還真是叫人大吃一驚。”劉濯笑道,“不過我倒是記得,以前皇兄還總教訓三哥來着,這次回來也不說什麽了,我還以為皇兄也心疼三哥呢。”
“朕心疼他?開玩笑。”劉深站起來,婢女們給他罩上外衣,“這次回來偏偏說到婚娶之事,朕欠了他這一出,只能寬放着點,免得被他來回念叨。你以為朕不想揭了他的皮?”
說話間劉深的冠帶已經束好,左右人等退下了。劉濯頓了頓,道:“說來,二哥為何至今還不願成親?依我看,後宮虛空,終究不是好事。”
“為何?不過是朕不願意罷了。”劉深照照鏡子,這才站直了,直接就向外走去,邊走邊道:“行了,走吧,去把你三哥弄起來。”
所謂瑞雪兆豐年,一場大雪,從平民百姓到王公貴胄均是歡喜非常,到了正月十四,居然又下了一場,這年的上元節變得分外有意境。白太後在懿安宮後|庭大花廳裏擺了家宴,把已出閣的長公主劉汀也召了回來,一家人齊聚一堂,十分熱鬧。因為劉深說十五過後便不許再喝酒,劉溯更是珍惜最後的機會,豪飲之餘還到處敬酒,直灌得劉深支撐不住,偷偷溜了出來。
陳習眼尖,也連忙跟了出來,看劉深搖搖晃晃就往外走,連忙扶住:“皇上小心,稍微等等吧,跟着的人還在正門那邊沒過來呢。”
“還能等跟着的人過來?”劉深冷笑,“到那時朕早被抓回席上去了。劉溯那臭小子,剛一坐下,朕聽他說什麽不許以長幼尊卑壓人,就知道他是沖着朕來的。快走快走!再喝下去朕是真的要倒了。”
陳習只得扶着他走。好在他眼疾手快,出來時順便拽了件大氅出來,這會兒給劉深披上,扶着他往仁政殿走。
“不行,不能回去。”劉深又停下來,辨別了下方向,“現在這是在哪?”
劉深喝酒有個特點,不論醉到什麽程度,口齒始終清晰伶俐,讓人真假莫辨。就比如現在,他腳步虛浮,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了,舌頭仍然不打結。陳習回道:“再往過走便是李太妃娘娘的寧壽宮了。”
劉深思索片刻,道:“走,去偏殿。”
偏殿啊……陳習覺得很微妙,忍不住扭過頭笑笑,這還真是……
劉深看見了他的表情,冷哼一聲,道:“朕知道你在想什麽。你無非是想說,皇上又想去找那個顧承念了……是不是?”
喝醉了的皇上什麽都會挂在嘴上。雖然被猜中了,陳習還是陪笑道:“奴才不敢。”
“別裝了。”劉深白他一眼,淡淡道,“你也不用擔心什麽,顧承念不會在偏殿的,自從他發現朕總去偏殿捉他,最近已經不敢去了。”
哦,原來都逼到這份上了?陳習也不敢說什麽,只聽着劉深繼續道:“這種時候,老三必定想不到朕會躲在那裏,好歹避過這一會兒,等到要散席放煙火了再回去。”
陳習應承着,扶着他往前走。上元佳節,宮裏四處挂滿了彩燈,煞是好看,這偌大宮廷的主人卻唯恐撞見人,吩咐陳習專揀偏僻的路走,兩場大雪所積之雪甚厚,偏僻之處大都沒有掃出路來,一路深一腳淺一腳,走得非常辛苦。到了偏殿前,劉深“嗯?”一聲,“怎麽裏面亮着燈?”
“皇上,今天上元節,各處燈火本來就是徹夜不滅的。”
劉深在陳習的攙扶下跌跌撞撞上了臺階,推門進去,裏面居然有人在,陳習一看,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顧承念正伏在案前,聽見門聲轉過頭來,看到劉深之後瞪大了眼。
“皇……上?!”他慌忙地站起來,跪下。
仍然記得前年的冬天,他被那刺客剝去了衣服,也是一副可憐相跪在這裏,現今卻已大不一樣。那個時候,就算他被剝光了,劉深也懶得看一眼;而現在的顧承念,即使穿着整齊,在劉深眼中,也透露着一種禁欲般的誘惑。
陳習忍不住吐舌頭,這家夥大概是認為皇上今夜必不會來這兒找他,結果倒好,撞了個正着。
劉深推開陳習,搖搖晃晃往前走。
“跪跪跪,就知道跪!”他粗魯的去拉顧承念的袖子,“朕最讨厭你這樣,老是撅着屁股跪着不起來!起來!”
完了,陳習扶額,酒勁上來了,皇上要暴露本性了……
可憐顧承念不明就裏,只當自己惹怒了皇上,一面被劉深拽得踉跄着站起來,一面嗫嚅着:“啓禀皇上,按禮制,五品以下官員,無論宮內宮外,面聖必須行跪拜……”
劉深不客氣地伸手捏住了顧承念的腮幫子,勁兒使得非常大,迫使他不得不張開嘴,話也無法接着說下去。顧承念終于發現今天的皇上不同以往,呼吸間酒氣飄了過來。他看見了皇上身後的陳習,後者做了個拿着杯子仰脖的動作——顧大人,皇上醉了……
“為什麽今天跑到這兒來?”劉深仍不放手,盯着他:“因為覺得今日上元佳節,朕必不會來找你?你大錯特錯!呵呵呵……”劉深笑起來,“顧大人,最近總是見不到你……說實話,朕可是每天都想要你,想要得不得了呢。”
露骨的調戲,顧承念的臉又開始漲紅,他眼神飄乎着想避開劉深熱辣辣的視線,陳習偷偷向門外挪去,聽不見最安全……
“不許看別的地方!”劉深拍拍顧承念的臉,“看着朕,聽見沒!”他放過了顧承念的腮幫子,将兩人的距離拉到最近,如在耳邊密語般低聲道,“你最近在幹什麽?窩在鴻胪寺和那什麽馮長辰喝茶賞雪?”
顧承念低着頭道:“臣并不敢玩忽職守,每日只是奉公值年,看護各處物事罷了。”
“真的?沒去見那個馮長辰?沒和他說過話?”劉深逼問道。
顧承念不明白皇上為何如此執着于馮長辰,只得道:“倒也說過的……”
“說了什麽?”劉深不依不饒。
“馮大人曾邀臣上元節去他家府裏賞燈來着——”
“不準去!”劉深捏着顧承念的臉大叫,“不準去他家!”
顧承念縮着腦袋待劉深喊完才小心翼翼道:“臣并未去……臣自覺無名之輩,無故叨擾實在不妥,已經婉拒了……”
“哼,這還差不多。”劉深松開顧承念的臉,雙手環住他的腰,腦袋舒舒服服地擱在他肩膀上,像是喊累了一般,不再說話。
可憐顧承念一動也不敢動,只得就讓他這麽靠着。偏偏劉深喝醉了酒東倒西歪,等到陳習再進來時,只見顧承念兩手扶着身後的椅子,幾乎要被劉深壓倒。
陳習斟酌着開口道:“皇上,奴才估摸着那邊也快要散席了,皇上不回去恐怕不行……”
“有什麽不行的!”劉深仍然趴在顧承念身上,悶聲悶氣道,“朕……不回去!朕要和他單獨呆會兒……你出去!”
陳習笑着小心勸道:“雖是家宴,但是太後也不好說散席就散,必定要等皇上的,這會兒皇上再不回去,太後太妃,王爺公主們恐怕都要着急了。”
“費事。”劉深直起身來,看了顧承念一眼,道,“你回去告訴他們,說朕喝多了,已經睡了,讓他們自便就是了。”
“這……”陳習還想說什麽,劉深轉過頭來瞪他一眼,“還不快去!”
陳習吐吐舌頭,趕緊退了出去。
空曠的偏殿裏又只剩下了兩人,劉深回頭看看顧承念,“嘿嘿”笑道:“朕平日走到哪裏,屁股後面都跟着一堆人,今天倒好,輕松爽利。”
顧承念垂首道:“皇上乃九五至尊,龍體康健乃家國穩固之根本,随從之人自然萬分小心,時時看護,不肯置皇上孤身一人于……”
“你這一大套又開始了。”劉深打斷他的話,“明明平時挺會說,那天晚上朕問你什麽你都不答,卻是為何?”
提起那夜之情景,顧承念便面色發紅,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劉深也不介意,又道:“煙火是幾處一起放的,這邊離正殿近,也可以看得見。”說完便拉着顧承念往外走。顧承念大驚,想站住腳又不敢,一邊被劉深拖着,一邊急忙勸道:“皇上!外面……被人看見……”
“看見?看見怎麽了!朕現在又想看煙火了,不睡了不行嗎!朕還不能偶爾撒個謊了!?”
顧承念擔心的是兩人如此舉動被人看見,可皇上如此答非所問實在讓他無可奈何,陳習已經走遠,顧承念一個人如何拗得過皇上,被他連拖帶拽,一直拉出門,拉到了廊檐下。
所幸這時節宮裏能得空閑的人都去看煙火了,目力所及并未見到別的人,顧承念剛松了口氣,劉深悄悄繞到了他身後,又将他攔腰緊緊抱住。
顧承念渾身僵硬,正要開口,劉深發話了:“朕覺得冷,抱着你暖和點。”
雖然明顯是個借口,但顧承念也只能閉嘴。一時間兩人安靜的站着,月光被廊檐所擋,堪堪灑到腳下,劉深縮縮脖子,摟緊懷裏的人,道:“顧承念。”
“……微臣在。”
“朕讨厭你這些臣不臣的,難聽得很。”劉深低頭在他耳垂上留下幾個牙印,問:“你和那個馮長辰互相怎麽稱呼?”
“怎麽……稱呼?”大概由于被劉深貼得太近,渾身不自在,顧承念說話聲音很低,“就叫馮三爺。”
“哦。原來你何時何地都如此無趣。”劉深心裏很開心,還好他對別人也沒什麽特殊待遇——轉念一想,原來自己也沒什麽特殊的,突然又不高興起來,便一言不發地使勁勒顧承念的腰。他知道這樣勒着很難受,想看顧承念何時開口求他放手。
然而顧承念微微掙紮了兩下便放棄了,接下來一直沉默着。劉深惡作劇的小游戲就這樣沒了下文,一時兩人都看着自己呼出來的白霧發愣。
其實劉深真的醉得不輕。劉溯是什麽樣的酒量,他要是拼命灌誰,那此人沒被放倒就已是相當了不得了。于是現在的劉深就處于這樣一種“相當了不得”的境界中。月光下的庭院裏厚厚一層雪閃着白光,他看着看着,不知為何,覺得那雪居然有些刺眼。眼睛很難受,頭暈得厲害,他放棄地松了胳膊上的力道,合上眼,将頭埋進顧承念的肩窩。
遠處有喧嚣聲傳來,隔得太遠也聽不真切,反而是兩人的呼吸聲心跳聲重疊在一起,在劉深耳裏形成了巨大的轟鳴。顧承念的體溫讓他有些暈眩,仿佛酒意都被蒸熏出來,天地都在微微晃動。
有一些話,堵在胸腔裏,讓他覺得不吐不快。他閉着眼睛,悶聲悶氣地重複那書呆子的名字。
“顧承念。”
“……在。”顧承念謹慎地省掉了前面的“臣”字。
“你怎麽從來不問朕,為什麽要和你……如此這般?”
這話題讓顧承念無比窘迫,劉深卻不依不饒,他睜開眼睛,向前湊着去看顧承念的側臉,繼續問:“不敢問?還是覺得無所謂?朕告訴你好不好?”
顧承念別過臉,躲避着劉深逼近的視線,嘴裏支吾着說不出話來,劉深卻繼續道:“因為朕喜歡你啊。”
——因為喜歡你啊。
如果不是因為喜歡你,就不會如此困惑,再也無法對別的男子下手,就不會這麽在意你的那些瑣事。劉深對于這一點是有些惱火的,他讨厭這種被控制的感覺,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只能和同一個人舉案齊眉,這在以前的劉深看來,簡直有些惡心。
然而,現在他卻有些平靜的,可以坦然接受,并且宣布這個事實。
大概是酒的作用吧。
這樣的答案卻絕對超出了顧承念的腦袋可以理解的範疇。他整個人都呆住了,有一瞬間劉深以為懷裏的人要變成石頭了,摸一摸,卻仍感覺得到他的心跳聲。為了确保他聽見,劉深又重複了一遍:“朕喜歡你。你聽見了嗎?你說話啊?”
劉深仔細看看,才發現顧承念連耳根都已發紅,他放開手,将懷中的家夥拉着轉到面向自己。
顧承念臉漲得通紅,在劉深的注視下眼睛都不知該往哪裏放,躲閃間,劉深捧起他的臉,強迫他面對自己,将兩人的距離拉到最近。
嘴唇剛剛相觸,劉深突然想起了什麽,笑道:“算了,朕現在滿嘴酒氣。”說完,摟住已經完全呆住了的顧承念,轉而去親吻他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