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八 閑愁萬種怨東風

這麽說來劉溯才又高興起來,兄弟四人坐下來,命外面戲班将最拿手的幾出戲演來,他們幾個一面聽戲,一面喝酒閑聊。劉深突然想起來,問劉濯:“剛才聽你說,這次酒席似乎辦得很費勁?”

劉濯看一眼劉溯,笑道:“說不得。”

“有什麽說不得,”劉溯幾杯酒下肚,心情大好,道,“我想通了,你們也不過打趣我幾句拿我開開心,以後記得加倍還我人情就行,尤其二哥,我都記着呢。”

劉深含笑點頭道:“你盡管記着吧。”然後示意劉濯直說。劉濯笑道:“這幾年回來,三哥一直不在宮外居住,再加上他心粗,他手下那幫人便也不加以管束,前日來一看,整個院子竟如荒了幾十年一般,落葉堆了有尺餘厚。這可實在猝不及防,我叫了各府的人一起來,只打掃房屋院子便一直鬧到昨夜,待各處收拾妥當便已今早寅時了。結果所有人一夜都是沒合眼。”

“既然發現他這裏不便宜,為何不去你或者老五那裏?”

“那又不可,”劉濯笑道,“明擺着三哥最大,去我們那裏成何體統。”

“這也罷了,”劉潇接話道,“最可笑的是到半夜三哥自告奮勇要去庫房看視,許久都不回來,最後我去看,他早在那裏睡着了。管庫房的人也不敢說他。”

于是接下來幾乎成了關于劉溯的笑話會,劉深和幾個弟弟說說笑笑,居然覺得比過年時還要開心。劉深一直沒太注意聽戲文,直到後來他偶然看向臺上,忽然愣住了。臺上唱的,正是《崔莺莺待月西廂記》。

劉濯最心細,首先注意到了劉深的反常:“皇兄,怎麽了嗎?”

劉深便笑笑,道:“沒事啊。”

尤記得初夏那個靜谧的午後,他趴在案上看着顧承念,顧承念皺着眉頭,看着那被他視為洪水猛獸的西廂記諸宮調。回想起來真是奇怪,那時候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對這書呆子動情。現在,不僅到了這種地步,自己居然還将心裏所想,全部傾訴給了他。

元宵夜之後,他其實很想知道,顧承念在聽了自己那般的表白之後會有什麽反應,但心裏卻羞澀起來,不敢去問,甚至不敢再召顧承念入宮。之前每一夜每一夜,将他叫來強要了的理直氣壯也沒了,這種羞澀讓劉深十分沮喪。他好像,都變得不像他自己了。

餓眼望将穿,讒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相思病染,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

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寧。每一句唱詞,都好像是專為他而寫,而他思念的那個人究竟在做什麽?他不知道,他很想知道。

三弟還在按着五弟灌酒,劉深的心思卻飄了老遠。他還在胡思亂想,陳習這時上來禀道:“皇上,該起駕回宮了。”

劉深看看外面,才發現已不知不覺金烏西沉。劉溯又變回一本正經的模樣,準備恭送皇上。劉深站起來,道:“朕去更衣。陳習,你随朕來。”

出了花廳,劉溯等人原本還等在辇側,出來一個太監道:“皇上有旨,各位王爺不必在此等候,去大門相送即可。”

劉溯喝了不少酒,這會兒已經有些高了,見皇上還不出來,便開始唠唠叨叨:“二哥真是的,換個衣服哪有換這麽久的?”

劉濯笑道:“武威王你喝高了,所以對時間的感覺有所差池。哪裏就過去了那麽久?從咱們出來,還不到一盞茶光景呢。”他向劉潇使了個眼色,二人一左一右架着他就走了出去。

又等了一會兒,金色步辇緩緩出來了,大家連忙斂容屏息,待步辇行至大門前,再次下跪。等在前面的儀仗和後面的侍衛接了過來,隊伍又如來時一般浩浩蕩蕩離去。

魏朝皇族向來不喜排場,百年來像這般場景竟是十分少見,所以午後皇上出宮時來看熱鬧的人就不少,這會兒得到消息的人更多,一時望去黑壓壓都是人頭,把街道擠得水洩不通。若不是陳習事先有所準備,出動了光祿寺能出動的所有人,并且千勸萬勸好不容易說動皇上命駐紮城外的神威軍前來戒嚴,将閑雜人等攔在回宮必經之路以外,否則皇辇恐怕是寸步難移了。

劉深站在大街側一條橫向的深巷裏,頭上戴着碩大的鬥笠,點頭嘆道:“你們頭兒很有先見之明啊,朕實在沒想到這些人就這麽愛看熱鬧。”

身邊的侍衛一臉黑線,壓低聲音道:“大人,這裏人多,不安全,還是請大人早些離開這裏……”

叫了好幾遍,那位“大人”才想起來這是自己暫時的名號。“你怕什麽?”劉深瞪一眼那人,昂首道,“朕穿成這樣,怎會有人認出來?”

可是滿世界自稱是“朕”的人就您一位啊還這麽明目張膽……那侍衛好生無奈,正想繼續勸,劉深卻越發肆無忌憚,連那大帽也嫌礙事,解開束帶一把摘了下來,傲然道:“再者,就算認了出來,誰又敢把朕怎麽樣!”

侍衛頭上已經是冷汗涔涔。好在雖然看起來身邊只有他一人,其實四周有許多人都是陳習安插的便服護衛,所以他這一番大搖大擺的言論也沒引起什麽風波。劉深又興致饒然地将外面的人潮湧動欣賞好一會兒,才突然想起自己溜出來的本意,急急忙直起身就走。

衆人都忙跟着他移動。劉深邊走邊問:“李陵,陳習畫的地圖呢?”

李陵就是跟着他的那個侍衛,聞言連忙從身上取出一張圖來呈上。各部各寺官吏的住所在吏部均有案可查,陳習早就知道顧承念住在哪裏,所以才能臨時畫出這樣一張圖。劉深看了看,問:“我現在是在哪裏?”終于換了自稱。

“現在是在尚德門北大街。”李陵向南一指,“從這裏一直往南走,出了尚德門便是外城。陳大人的圖是從尚德門外開始畫的。”

“怎麽這麽不講究,畫張圖都畫不完整!”劉深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這時他已走出了巷子,自顧自沿着大街向李陵方才指的方向走去。其他人想要跟上,不料剛才嘩啦啦過去的民衆看完了熱鬧,又從北面武威王府前的大街湧了回來,将所有人都擠入了人流。正所謂雙拳難敵四手,任你是怎樣的武學高手,在擁擠人潮中束手束腳,仍然是一點也施展不開,于是這些侍衛們竟只能任由人流帶着,一徑出了尚德門,到了外城,李陵左右一看,皇上就在不遠處,再看,其他侍從卻都無蹤無影了。李陵心知那些侍從估計都離得不遠,便想先跟着皇上,等那些人慢慢跟上來。誰知他再一回頭看,卻發現皇上已經越走越遠。李陵一驚,連忙趕上來,道:“大人!走反了,鐵獅子街在那邊……”

“胡說!”劉深斜着眼瞟李陵,“我看了那圖,沿着這邊一直往前就是!”說着只顧自己往前走。

這李陵是陳習在光祿寺的直接下屬,雖也是負責宮中防務,但他吏屬防護內廷,并不經常在禦前走動,所以對劉深的脾性毫不知曉。劉深今日喝了酒,雖然并未醉,但醉酒後常有的脾氣大、愛迷路等毛病都已經有了輕微的發作。這會兒的他會認路?謬論!其實這種情況下,要是陳習,肯定會上去騙劉深“皇上其實那邊有條更近的路”,或者“啊,顧大人從那邊走過去了”之類的。只可惜李陵怎麽會知道這些,他又是個急性子,生怕皇上出了什麽差錯,也不管君臣逾越,上前便去拉劉深的袖子:“大人!那邊真的不對!您看這個圖——”

劉深脾氣一上來,哪管你圖不圖,他一口咬定肯定沒錯,趁着李陵在懷中找圖的片刻功夫,冷不防甩開他的手,閃身又混入了人流中。

李陵忙不疊地來追。劉深終日居深宮之中,就算出來游玩,也不過是在郊外別院或者再遠一些的圍場,從來也沒在人群熙攘,摩肩繼踵的大街上擠過,今日一來卻立馬如魚得水,轉眼就變成了個中老手,在人群中東鑽西鑽,把個李陵急得夠嗆,他倒玩得開心。這時又有幾個侍衛趕了過來。劉深本來就厭煩總有人跟着,他原是要一個人出來的,結果陳習一副殺雞抹脖要死要活的樣子一定要他帶着侍從,最後雙方都作了妥協,只帶了李陵出來。從剛才起,他便注意到跟來的侍衛不止李陵一個,心中早已不樂意,這會兒得了機會,便在人群裏迅速奔走,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街道中。

李陵伸長脖子看了許久,實在是找不見皇上,只得鑽出人流,和另外幾個好不容易趕過來的侍衛面面相觑。

原來皇上竟是這般胡鬧的性子!

劉深毫不意外地迷路了。

不,對他自己來說很意外。剛才和李陵争論時他并不是耍渾,而是真的認定顧承念住的那條鐵獅子街是在這邊的。可是現在事實證明,他真的搞錯了。

他站在一個十字路口,思前想後,仍不願意承認錯誤。怎麽會走錯了呢?不可能。他搖搖頭,繼續向前走,試圖回憶陳習畫的圖。他記得顧承念說過他住在一家藥鋪上邊,便仔細搜尋,然則也怪了,居然沒讓他見着一家藥鋪。這時天将入夜,剛才大街上看熱鬧的人陸陸續續回家去了,行人漸漸稀少。可憐劉深從小到大,雖也知道不恥下問,卻未曾知有問路一說,只靠自己亂撞。又過了幾個路口,眼看外城的城牆在夜色中影影綽綽,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了京城的最邊緣,劉深才不得不停下腳步,面對自己的窘境。往前走是肯定不行的了,只能沿原路往回走,好歹去和那些侍衛會合,雖然有點丢人……劉深心裏有些不爽,但目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然而再走幾步,他卻發現,自己連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

酒意褪去,夜色漸深,劉深開始覺得身上冷嗖嗖的。本來只是想去偷偷看一眼顧承念,怎麽會變成這樣的?劉深吸吸鼻子,就算是對付迷路,他也不願意輕易示弱,要麽顧承念的家,要麽朕的侍衛,二者之中必須得找到一樣!

……

可接下來仍然無果。街上已經沒有行人,偶爾從對面走來的人,看見劉深面色不善,又兼左顧右盼的,都不由遠遠躲開。劉深也沒有注意到,只管自己認真尋找。還好這時巡夜還沒有開始,不然以劉深現在的一臉兇相,估計得被盤查好半天。

遠處傳來更鼓聲,劉深凝神細聽,原來時間不知不覺已經二鼓。年後雖然越來越暖和,但入夜後仍然很冷,劉深穿的是陳習為他準備的市井人穿的平常衣服,本來還有更厚的大氅在李陵那裏,預備冷的時候再穿,現在李陵早不知在哪了,于是他只能在冰涼的空氣中哆嗦。再繼續往前走一些,已到了內城城門前,只不知還是不是自己出來時那個門。趕上前去,才發現城門早已緊閉。劉深也管不了許多,上前就要拍門。

“——最好還是別去拍門。”

身後突然傳來人聲,劉深又向前走了幾步才意識到那是在和自己說話,轉過身,看到一個身形和自己差不多的男子站在不遠處。周圍唯一的光線是城牆上的火把,劉深看了半天也沒認出那是何人,細想剛才說話的聲音,仍是分辨不出。正要發問,那人輕笑一聲,又向這邊走了幾步。

“守城的人恐怕也沒見過你,這時去拍門,十有八九會被當作無家可歸閑來鬧事的酒鬼呢。”

劉深終于認出了這聲音,同時随着距離拉近,那人的面孔也從黑暗中漸漸顯現,竟是再也沒有想到會在此時此地出現的人。

“……劉濟?!”

他怎麽會在這裏?他不是早就回去了嗎?或者是去了又回來了?——這不太可能,因為自己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劉深正自驚疑不定,劉濟已經走到近前,道:“為什麽會在這裏?按說就算你想出來,也不會沒有跟着的人啊。”

“這話應該朕問你吧,”劉深心中雖然疑惑,面上仍是不動聲色,“你什麽時候又回來的?”

“昨天剛到京城。”劉濟說着,将手中的鬥篷遞向劉深:“天氣寒冷,先穿着這個禦寒吧。”

劉深将手向背後一抄,一臉不領情。“朕不冷。”

劉濟笑笑,收回了手,轉而向四周看看,道,“天色不早了,先随我來。”

“随你?”劉深冷冷道,“去哪兒?”

劉濟本已轉身走了幾步,聽到他的話,又回過頭來看着他。

“去哪?”他靜靜道,“當然是去我的住所。難道你要在這裏凍一夜?”

這話倒也在理,但是劉深始終覺得有些不對勁,此人從剛才對自己一直是直呼“你”“我”,劉濟又不同于劉溯,劉深印象中的劉濟向來心思缜密,想來大概是覺得在外面稱“皇上”“臣”過于引人注目。但是剛才周圍并無路人,再加上此人可是那個弦皇叔的兒子,劉深心中不免疑慮起來。

但他實在無處可去了,便跟着劉濟往前走。不遠處有輛布篷馬車等候,劉濟命侍從放下踏凳,然後站在車旁看着劉深:“上車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