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九 機心莫測漏夜相尋
劉深也看着劉濟。這人穿着非常樸素的深青色圓領衫,只一看,會覺得大概只是殷實之家的公子,低調又不肯失了身份。夜色下他的表情不甚分明,大概還是如同以往,似笑非笑吧。就算看不清,他的全身上下,也透露出一種讓劉深警醒的危險感覺。
此人到底在想什麽?如果弦皇叔真要謀反,自己這一去豈不是自尋死路?他不禁猶疑起來,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往前邁一步。
天氣寒冷,馬等得有些不耐煩,不停地用腳刨地,牽馬的馬夫使力拽着,不讓它亂動。劉濟也不說話催促,只是安靜地看着劉深。
劉深一直很受不了劉濟這不鹹不淡的眼神,這什麽意思?朕臉上有蟲子在爬麽?看得這麽篤定,害得人渾身不自在。他心裏不覺毛躁起來,忽而轉念一想,自己若就這樣怕了他,豈不丢臉?與其在這僵持不下,不如就随他去,看看他玩什麽花樣,此處畢竟是京城,量他也不敢太放肆。再者,他還有王牌在手呢,就算暫時找不到自己,那人現在應該也開始行動了。
于是劉深一擰頭不再看劉濟,自己大大咧咧上車坐了下來。侍從收了踏凳,原來劉濟并不坐在這車裏。感覺車子走了起來,從側面小窗看出去,車子穿過許多大街,幾乎沿着外城繞了大半個圈,最後才在一小小院落前停下。劉濟在外面敲敲車門,道:“到了。”
車門打開,劉深發現原來劉濟就坐在外面的車轅上。他跳下車,對劉深做了個“稍等”的手勢,就自己進了大門,片刻後又走出來,躬身請劉深進去。進了院子,有三四個人候在門內,看劉深進來,臉上神色都有些迷惑,其中一人便開口問道:“這位是……”
“我的朋友。”劉濟将這個話題一筆帶過,回頭向劉深道:“随我來。”
劉深從那幾人前面走過,掃了一眼,沒有一個面熟的。這幾人跟着他二人往後走,又進了一重門,裏面是更為狹窄的穿堂,過了穿堂,到了內院,走至正屋門前,那些人都在臺矶下停下了腳步,只有他二人拾階而上進了屋子。屋內很暖,劉深凍了一個晚上,被熱氣一沖,不由得迷起眼連着打了好幾個噴嚏。等吸吸鼻子擡起頭來,果然又看見劉濟一臉意味不明的笑。劉深幾乎被他笑毛了,豎起眉毛正要發飙,誰知他卻又忽地收了笑容,請劉深上座,肅容斂衽跪拜。
“臣劉濟,叩見皇上。”
仿佛方才在外面時那個随意的劉濟根本不曾存在過一般。
可以的話劉深真想讓他在這跪一晚。他非常不情願地讓劉濟起來,劉濟命人斟上茶來,道:“皇上稍等片刻,臣已讓人去準備驅寒的熱湯。”
“朕說過了,朕不冷。”劉深完全無視自己剛才連續的噴嚏。
劉濟笑道:“皇上喝了酒可能不覺得冷,但好歹喝一些,免得涼氣存在心裏。”
劉深瞟了他一眼,道:“你怎麽知道朕喝了酒?”
劉濟的笑容一分不減,仿佛沒覺得有絲毫不妥。“喝了酒,自然聞得到味道的。”
這種細致入微的程度讓人很反感。劉深心裏感覺怪怪的,道:“不妨,酒勁早就散了。”
劉濟倒也不再強求,轉而道,“既然如此,臣讓人進來伺候皇上盥沐,早些歇息如何?”
“歇息?”劉深哼了一聲,“在你這兒?”
“如果……”劉濟微笑看着劉深,“皇上不嫌棄的話。”
嫌棄!嫌棄得死去活來!本來今夜只是想去瞧一瞧顧承念,瞧一瞧就好,可現在倒好,迷路了倒也罷了,還呆在這個讨厭的地方?于是劉深硬梆梆地道:“不用勞煩了。本來是有和朕出來的人的,但是和朕走散了。你去把他們找來,朕自有打算。”
“禀皇上,”劉濟和氣地道,“臣弟雖是王世子,但并無兵權,手下可用之人實在太少。這倒是次要的,皇上若果真一聲令下,就算只有臣弟一人,也定然是赴湯蹈火。但京城守備嚴明,臣弟這樣的人并不敢肆意妄為,況且關了城門,宵禁便已開始,在外游蕩者都是違例,要接受盤問,無故惹出許多事端,想來有些不妥,請皇上三思。”
劉深瞪着眼前側向站着的劉濟,突然覺得他這一番長篇大論,竟像極了那個忠孝禮義第一位的顧呆子。怎麽都變得這麽死心眼了?劉深一撇嘴,才要再堅持,劉濟突然一笑,道:“不過,皇上出去表明身份,倒也不怕回不了宮裏,只是這樣一來,皇上迷路京城的奇聞,怕是要傳遍大街小巷了。”
劉深的表情瞬間僵硬。這直接戳中了他的軟肋,說來老四還想着給劉溯那個野人長長臉,自己卻在這兒掉鏈子?這也太丢人了!
劉濟看着一臉松動的劉深,笑道:“臣這裏是簡陋了些,但還算整潔。一會兒臣會讓人來換全新的被褥床帳,皇上就委屈一夜如何?”
劉深不說話,劉濟等了一會兒,便自己向外退去。
“慢着。”劉深面無表情道,“朕讓你走了麽?”
劉濟微微一笑,道:“皇上有何吩咐?”
“朕餓了,要吃東西。”
劉深在房間裏踱步。其實他并不是真餓,只是想趁此機會支走劉濟,看看這房間裏有什麽蹊跷。認真看來,屋裏實在樸素之極,只在前面設着案幾和椅子,側面還有書案,上面也只放着平常的筆硯等物。滿屋牆壁都光溜溜的沒有任何裝飾。劉深老實不客氣掀開簾子進了裏間,裏面也是空空蕩蕩,只有一張床外加一張圓桌,并兩個圓凳。
這劉濟,倒挺會裝模作樣。
劉深在一張凳上坐下,不一會兒聽見外間門響,腳步停頓片刻,向裏間走來。
“原來皇上在這裏。”劉濟撥開簾子走進來,将手中的填漆托盤放在桌上,把一水兒素色的碗碟都端到劉深面前。
“臣這裏茶飯粗鄙,準備得也未免倉促,皇上不過吃兩口止止饑餓罷了。”
劉深看看,東西倒也不多,湯是鮮筍雞湯,聞着着實不錯,幾樣點心看着也十分可口。他卻皺皺眉,道:“都是些油膩之物,怎麽吃?”
劉濟看他一眼,低頭道:“是臣疏忽了,皇上稍等,臣再去着人重新做一些。”
“不必了。”劉深擺擺手,“折騰半天,朕已不想吃了。”
說話間,忽然有人在外叩門道:“世子,熱水好了。”
劉濟便說:“天色不早,皇上早些休息吧。”行了個禮便退了出去。幾個下人提着熱水,拿着銅盆、手巾等物進來。其中一個女子便過來道福:“大人,世子讓奴婢等伺候——”
“不用。”劉深冷臉道,“都出去。”
劉深在床上盤腿危坐。
睡不着。
怎麽可能睡得着,只要想想劉濟那張意味不明的狐貍臉,別說睡意了,沒倒胃口已經謝天謝地了。
劉濟想做什麽?內城裏可是明擺着有個地方是叫做江淮王府的,他不住在那裏,卻在外城置買房舍,不用想都是一堆貓膩。
江淮王的刺客劉深不只見過一次,每次出現都出乎意料。宮廷護衛是由陳習執掌的光祿寺會同內衛軍共同負責,以陳習那婆婆媽媽的性格,宮裏飛進蒼蠅蚊子什麽還可以,鳥就有些困難了,更何況生人。而最近一次的刺客,竟是混在進宮來做法事的僧人中間。那次因是太後壽辰之時請來祈福的僧人,忙亂之間只略微疏忽些,就讓刺客将短匕舉到了劉深眼前。這種見縫插針的事情,以弦皇叔那有限的智慧是斷然做不來的,出主意的,必定是這個鬼精的劉濟。
那他一番假意,邀自己來此,究竟是意在何為?
劉深的心中冒出若幹個可能性,想來想去,心裏越發狐疑起來。火盆裏的光越來越暗,劉深走過去,找了火箸,在一堆木炭中撥來撥去。
如果不是迷路,這會兒早就見着那個書呆子了,何曾想到,會遇上這樣一番事,又碰見個麻煩的劉濟,讓他憋了一肚子火。
什麽時候才能見到他啊……明天一早?可是到了明天,不知道要怎麽才能找到那個可惡的鐵獅子街——啊……麻煩死了!以前多方便啊直接把他叫到仁政殿就好了,為什麽現在要自己給自己找這麽多事!一切推給陳習多好!真是無事尋得三分忙……
突然手上一痛,低頭一看,原來他只顧自己胡思亂想,不小心把火星挑到了手背上。劉深滿肚子窩火,将火箸扔了,站起身走到門前重重打開門,下了臺階。這時候月亮已經升起,雖已不是滿月,但仍照得滿地灰白。這院子裏的積雪掃得十分幹淨,劉深四處掃一眼,看到了進來時的門,剛要走過去,卻聽見廂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劉濟衣冠齊整,一看也是未曾合眼,此刻站在門裏看着他,道:“這是要去何處?”
劉深不搭理他,繼續往前走。
“……別出去!”
劉深感覺劉濟的腳步從身後接近,本來不以為意,走到門邊正伸手要去拉門,劉濟卻不由分說去拽他的手,他登時大怒。
“放肆!”
他甩手回身向腰間探去,劉濟看得見他動作,但離得太近躲避不及,只覺頸間一涼,一柄雪亮長劍已橫在脖上。
劉濟定了定,才擡起頭來,臉上居然又浮起笑意,“皇上,這樣下去,難免有傷和——”
“朕讓你說話了麽?”劉深手勁加重,話語裏充滿威脅的意味。劉濟便不再說話,只安靜地看着他。“朕問你,你今日帶朕來此,到底所為何事?”
“不過為的是皇上在城中游蕩,有損君威而已。”
“是麽?”劉深冷笑,“朕有損君威,與你何幹?”
“皇上的榮辱,便是大魏的榮辱,也是我劉氏一族的榮辱,自然……”
“呵,你倒是管得挺多,”劉深冷冷道,“你劉氏一族?你有這個資格麽?”
“資格,自然是皇上說了算。”
“噢,原來朕的話這麽管用?”
“那是自然。皇上不願意,連我父王也不敢随便說什麽。皇上願意的話,劉濟要封王也很容易。”
“封王啊……”劉深湊近劉濟的臉,像是看穿了他一般,“區區世子之位,對你來說已經不夠了嗎?”
劉濟看着靠過來的劉深,目光平靜如夏夜的湖面,波瀾不驚。“只要皇上下诏,世子不世子,王爺不王爺,不就是轉眼間的事情麽。”
“是麽?就算朕不下诏,你在這裏不也過着王爺一般的日子,痛快得很麽!”
“痛快不痛快,”劉濟道,“皇上看得出來?”
“哼,”劉深寒森森看着眼前的人,手上又加了力道,“你是真心覺得,朕不會動你一根寒毛?”
劉深的劍很鋒利,已嵌入了肉中,血沿着劍刃緩緩地滲出來,劉濟似也不覺得疼,只靜靜看着劉深。
“皇上怕什麽?”
劉深不料他沒頭沒腦來了這麽一句,“呵,你哪只眼睛看到朕害怕了?”
“當然沒看見……我看到更多的,是皇上慌裏慌張,連面具都忘了戴。”
“你說什——”劉深剛要發問,卻突然卡殼了。
“想起來了?想起平日是如何對我,今日又是如何對我了?”劉濟笑着搖搖頭,“真是有意思。”
劉深這才想了起來,立時後悔得都想敲自己的腦袋了。計劃呢?博弈呢?迷惑劉濟的策略呢?只顧着自己心情不好,結果卻将素日的僞裝丢了個一幹二淨了。自己之前費的那麽多功夫,豈不都白費了!……
“起初我還覺得奇怪,小時候脾氣山般大的二皇子,怎麽如今變化這般大?想來,大抵就是為了試探我和父王吧。”
劉深一時說不上話來,劉濟看着他,問:“就這麽看重皇位?為了這些榮華富貴,為了穩坐萬人之上,抛棄自我,踐踏自己的——”
劉深目光瞬間寒冷至極,反手向前狠狠一劃,劉濟踉跄向後兩步才站定,脖子上鮮血順勢而下,染紅了他的衣襟。他也不管自己的傷口,反而像喝了酒的詩人一般,回頭看着劉深。
“皇上劍法神妙,一劍下去只傷皮肉不動血脈,佩服佩服。”
“聽你這口氣,倒像是嫌朕下手太輕了?”劉深也不看他,低頭将劍收入鞘內,才又将目光投回劉濟身上。“你就這麽想死?”
“那倒不是。皇上英明聖斷,自然不會濫殺無辜。”
“現在忽然又歌功頌德了?”劉深冷笑兩聲,目光重新在他身上上下掃視數遍,便轉身向正屋走去。“依你劉濟的看法,不該說劉深這個皇帝,有枝葉無根基,群臣不服者甚衆,因此不敢殺江淮王的獨子麽?”
他走到門口,扶着門轉過頭來,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此刻反而沉默了的劉濟,“朕不會聽你的話,也不會怕你,朕也看出來了,你不想讓朕出去,為什麽?朕沒有興趣,朕就回去繼續呆着,看你還有什麽花樣。”
他砰的關上門,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忽然覺得很迷惑。
為什麽反而覺得,劉濟是想保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