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二十 虛驚
劉濟的心中,有一段奇妙的非分之想。
從何時起,為何而起早已忘卻,然而即使遺失了因果之鏈的“因”,心中的“果”卻仍在平靜的外表下如熔岩般緩緩鼓動着,炙燒着他的五髒六腑,讓他無法用正常的眼光看待那個驕傲的家夥。兄弟,不行;君臣,更不行。
想把他關在只有自己看得到的地方,一輩子只守着他。即使用強迫的手段,也要讓他的眼中只看到自己。自私,獨斷,都無所謂,從很久以前起,他就決定要不擇手段了。
因為那個人,永遠都不會變。
他開心,絕對與自己無關。
他生氣,會毫不留情地揮劍對着自己。
而劉濟,甚至連兵刃相見時,那人冷眼直視自己的短短瞬間,都心動不已。
昏暗光線中,一長者負手而立。
室內陳設奢華,一般的珍奇玩物數不勝數,擺滿了多寶格不算,甚至還有一臺西洋自鳴鐘靠牆而立,在安靜的空氣裏可以聽得到它铮铮作響。若不是這架自鳴鐘,這裏的凝重幾乎讓人以為時間已經靜止。
“父王。”
門外有人聲,長者依然一動不動,只微啓嘴唇,胡須也随之震顫。
“進來。”
劉濟推開門走了進來,也不管長者背對着自己,自顧自行過禮後道,“禀父王,一切均已準備妥當,孩兒這兩天就出發了。”
長者不作聲,安靜的室內只聽得見自鳴鐘的聲音。見父王不說話,劉濟便也沉默地等着。
“濟兒,”劉弦如今已年近五十,看起來,還要比實際年齡更蒼老些,“這趟去京城,可有什麽想法?”
“想法?”劉濟笑笑,“孩兒自會謹遵父王之前的教誨,将一切安排妥當的。”
事實上所有的計劃都是出自劉濟之手,劉弦對于自己的兒子,早已沒有教誨可言。劉弦轉過頭來看着劉濟,眼角深深的皺紋讓他的眼神更顯嚴肅,而劉濟臉上如同面具一般的笑容毫無破綻。從什麽時候起,他便看不透自己的獨子了?
“濟兒,”劉弦緩緩地開口,“你可想好了?”
“想好什麽?”劉濟微笑,他對父親與別人也并無甚差別,“孩兒的想法從未變過啊,父王。”
“你真的覺得,這麽做行得通?”
“行不行,總是要試一試的。”
“濟兒,”劉弦試圖看清劉濟真正的想法,然而始終不得要領,“為父還是希望你好好想想,畢竟……”
“父王盡可放心。”劉濟笑意更濃,臉上神色明亮得仿佛可以照亮一切角落。
“天下是父王的,那個人是我的,不早就說好的麽。”
夜闌人靜,月過中天。劉濟站在院子裏一動不動,聽着正屋裏的動靜。直到一切歸于寂靜,他才低下頭,緩緩吐了一口氣。
有兩個人站在穿堂外,看見劉濟出來,剛要說話時看到了劉濟的傷,都大吃一驚。
“世子受傷了?!”
“不要緊。”劉濟擺擺手,示意讓他們安靜,回身關了這邊的門,問:“何銘人呢?”
“還未回來。他呀,大約想着趁此機會必定要治死皇帝,找不着不會死心的。”
“是啊,”劉濟眼神冰冷,“父王讓他跟來,我就知道沒好事。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弄死皇帝有用嗎?蠢才一個。”
“那如今怎麽辦?”
“讓錢正看好了,何銘一回來立即告訴我,其他人也小心,絕對不許走漏消息。”
“裏面……怎麽處理?”
“我自有打算,到明日再說。”
“那世子請先歇息,屬下去找些藥來!”
“傷口我自己會處理,你們也去歇息吧。”
那二人相視一眼,無可奈何地向劉濟行禮後走了,劉濟看着他們出了二門,低聲嘆了口氣,轉身回到了院子。
正屋裏仍然黑黢黢,靜悄悄。劉濟看着房門,用手指輕輕碰了下自己的脖頸。傷口的血液已開始凝結,觸碰之下微微作痛,火燒火燎的感覺在夜晚冰涼的空氣中更為明顯。
真下得去手啊……
這個人的性格,真是一點都不适合當皇帝。
陳習在偏廳裏焦慮的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許多圈,連他自己都有點暈了,才不得不停下來,轉頭問門口的人。
“所以呢?李陵人呢?”
“是,李大人還在外城找。”
“……行,你出去吧。”
待進來報信的人行禮退出去,陳習的整張臉便垮了下來。早知如此,他是死也不會讓皇上出去的!
這次偷溜出去,是皇上臨時提出來的。也不知為了何事,出宮時也沒看出端倪,可在武威王府赴宴到最後,皇上忽然就喚他進去,說要微服私訪。說什麽微服私訪,陳習用腳趾頭也想得出來皇上是要跑去找顧大人,但任憑他怎麽勸,皇上也不肯改變主意。
“不一定非要趕這個時間啊,皇上您願意去,等王爺們回封地後奴才悄悄帶您出去也可以啊,明日皇上出宮,內外城雖然戒嚴但肯定無法阻攔百姓出來看熱鬧,滿街是人,就算派幾十人跟着,也難免……”
陳習說着就知道肯定沒戲了,因為皇上根本看都不看他,早就不知在腦內謀算什麽了。皇上向來如此,用鄉野間的話說簡直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他一旦決定了的事,不去試一試誰也無法讓他改主意,這次也是同以往一般。
結果果然還是悲劇了!
此時已是皇上出宮的第二日清晨。若不是身邊有人,陳習真想抱着腦袋去撞牆了。
“出去告訴李陵,千萬不要走漏了消息,若讓太後知道了,我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皇上!您就讓我安生幾天吧,這提心吊膽要到哪天才是完?陳習無聲地向蒼天哀嘆。正在焦頭爛額之際,外面忽然報:“越王求見!”
陳習心中一寒,頭發差點豎起來,四王爺早不來晚不來,為何趕這個時間來?他連忙趕出去迎接。
“奴才叩見四王爺!”
劉濯微笑看着單膝跪地的陳習,道:“無須多禮。”待陳習起身,才笑道:“陳大人,石崇托我轉告,說走之前定來拜會陳大人。”
石崇與陳習,還有武威王手下的張方白,梁王手下的趙洛川,小時候都是在一起訓練,後來才分給了當時還是皇子的兄弟幾個。四個少年年歲都差不多,那時也學說書裏的那些英雄好漢,結拜做了異姓兄弟。說來也是許久沒見了,這事要是早說一天,陳習必然會高興得不得了,只可惜現在他滿腦子只有“皇上不見了”一事,竟也高興不起來,只能勉強擠出笑臉:“拜會可經不起,奴才與石大人一樣,都是伺候皇上和王爺們的,果真如四王爺剛才所說,那真是折殺奴才了。”
“哪裏的話。石崇初時雖與陳大人是一起來的,但他天生愚笨,我雖有心提拔,然他終不過只能當個小小侍衛。不像陳大人,處處體察上意,深得皇上器重,在宮裏也頗有聲望呢。”
“呵呵呵,四王爺過獎了……”陳習幹笑。
“于是呢?”
“……什麽?”
“陳大人給不給他賞這個臉?”
“這個……改日一定……”
“我們也在京城留不了幾天了,依我說,擇日不如撞日,幹脆今日就叫上趙洛川,你們幾個好好聚聚吧。”
“今日?”陳習汗涔涔,“今日恐怕……”
“你怕什麽?怕皇上不放你走?”劉濯笑道,“沒事,本王去替你求假。”
說罷便向裏走去,同時道,“皇上在哪?”
我也不知道皇上在哪!陳習在心中哀嚎,連忙趕上去道:“四王爺,皇上昨日玩得開心,回來又看書到很晚才睡,這會兒還沒起來呢,不如……”
“這會兒還不起?你去禀報一聲,就說四弟有要事相商,即刻就要面聖。”
“這……”陳習都快為難死了,去哪裏禀報,皇上明明就不在啊!
“怎麽?你怕皇上怪罪?也罷,那我自己去。”劉濯說着便繼續往後走,陳習想到每次都直接撞門進去的三王爺,臉上的汗幾乎就要滴下來,三步兩步沖到劉濯身前跪下道:“四王爺!其實……其實皇上昨日喝了酒,回來不小心沖了風,有些頭疼腦熱,禦醫囑咐了應該多休息。平日裏四王爺是最能體貼皇上的,今日——”
“今日本王胡攪蠻纏?”
陳習愣一下,連忙辯解,“奴才不敢。”
“呵。”劉濯突然冷笑了一聲。
陳習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那個好脾氣的溫柔四王爺居然會冷笑?可待他偷眼一看,幾乎當時就被凍住了。
三九最寒冷的天氣時,若是腳下沾了水在河上走,有時會被粘在冰面上。很多人就用這個方法捕鳥,在河面放上小酒盅,裏面裝小米。冬日裏餓得可憐的啊小鳥便會飛來吃米,等到吃完,便發現自己再也飛不起來了。
陳習不餓,但是他被四王爺寒冷的眼神直接凍在了地面上。
“陳大人,”劉濯緩緩道,“到底要本王再說什麽,你才會老實說實話呢?”
什麽——
“皇上現在在何處,恐怕你也不知道吧?”
陳習渾身一個寒戰。
“皇上出宮不回,此事說大不大不大,說小不小,重在不該隐瞞。陳大人自己說說看,”劉濯的聲音又溫和起來,說的話卻讓陳習心漸漸涼到了底。
“到底是早些說出來好,還是本王親自去懿安宮禀報一下更好?”
“王爺!”陳習汗如雨下,連連磕頭,“王爺可千萬不能這麽做,私自送皇上出去是奴才的不對,但若是太後知道了,這事就毫無轉寰餘地,奴才的腦袋也要不保了!”
“你的腦袋又與我何幹?”劉濯道,“你欺上瞞下,本就死不足惜。昨日一出王府我便看得真切,步辇裏已經沒有人了。你膽子實在太肥!仗着皇上器重,瞞騙我們兄弟幾個,也倒罷了,如今事已至此,還不說實話,真當我們都是傻瓜,不長眼睛?”
“奴才……不……”
“你不用說這些。要我說,你也實在藏不住事,仁政殿是皇上日常居所,如若皇上在裏面,你作為貼身內侍,向我行常禮即可,而你見了我就行大禮,我想看不出來都難了。我且問你,現下你派了多少人去找?”
“不,不下百人……”
“京城雖大,皇上的人卻不是吃幹飯的,你就不想想,為什麽一整個晚上都沒有皇上的蹤跡?”
為什麽四王爺什麽都知道!……但是所說的也都是事實,他急昏了頭,居然一直沒想到。李陵也是宮禁內出生入死的老手,丢了皇上非同小可,他自然是想法設法尋找,怎麽就能找不到?
有人把皇上藏起來了。
“什麽人能做如此大膽的事,你居然也沒個頭緒?”
陳習搖搖頭。
劉濯嘆了口氣,道:“這麽下去,早晚要出事。我先回去查查,至午間還找不到,你就自己提着腦袋去見太後吧。”
說完剛要轉身,外面又報:“江淮王世子劉濟求見!”
劉濯的臉沉了下來。“劉濟來京?什麽時候的事?”
“奴,奴才……不知……”
劉濯停下腳步想想,冷笑:“看來我們可以知道皇上的下落了。”
為人要坦蕩。劉深足夠坦蕩。
說來他實在是被昨天劉濟的話氣了個夠嗆。什麽為了榮華富貴,為了穩坐萬人之上,自己這般處心積慮,還不是被他父子二人逼的?!
但火氣一過去,反而覺得十分疲倦。帝王之家,看起來榮耀萬分,實則反而不如殷實的小家小戶,縱然也會吵架鬧矛盾,但也不至于傷及感情,更別提性命之憂。何其諷刺啊,想要更幸福,卻與幸福南轅北轍。
外加昨夜劉濟莫名其妙的态度,劉深越想越覺沒意思,心裏念了幾遍“再來招惹朕絕對砍下你的腦袋”,就鑽進被子睡了過去。等再睜開眼時,外面已是天光大亮。他倏地坐起,跳下床走出去。“唰”拉開門,外面的人應聲拜倒。
“臣劉濟叩問聖安。”
劉深連免禮也不說,只管自己往外走。劉濟在他身後跪着道:“現在已近辰時,臣恭請皇上聖駕回宮。”
劉深已經走下了臺階,聽了這話又轉頭回來站到劉濟面前,居高臨下看着他的頭,衣衫下擺幾乎蹭到了對方的臉。
“怎麽,這是要逐客?”
“不敢。臣弟這裏破敗不堪,久留下去,只怕委屈了皇上。”
劉濟的脖頸包紮着白布,在他樸素的衣裳上十分紮眼。劉深看着,心中有幾絲“你活該”的感覺。“好啊,那你要怎麽‘請’走朕?”
“這個皇上不必擔心,臣弟請了一個很妥當的人來。”
“皇上!!!”陳習眼含淚花撲了過來,“可算是找着您了!”
“停!停停停停停!”劉深差點沒伸腳去踹這個鼻涕都要滴出來的家夥,“你怎麽這麽惡心!朕又沒死!”
“皇上是沒事,”陳習被劉深擋了下,吸吸鼻子跪拜下去,“奴才可是快要死了……”
“什麽?你快死了?”劉深氣不得笑不得,“不就一晚上的功夫嗎!你為什麽總就這麽點出息!你怎麽就快死了?”
“……”
不、不敢說……
劉濟進宮之後,他們自然就知道了皇上的下落,連忙趕來迎駕,出宮之前,四王爺如“春風撫面”般“囑咐”了他幾句,不許他将兩人的對話洩露,也不許告訴皇上四王爺來過。陳習被他一頓軟硬兼施早已吓破了膽,這會兒自然一個字也不敢提。
劉深白了他一眼,道:“行了,走!”回頭看看身後的劉濟,後者仍然似笑非笑,直直的盯着他的臉。
劉深轉身出門,上了陳習帶來的馬車。
如今皇上出宮的消息還沒有傳開,所以陳習想着,只自己帶着馬車将皇上悄悄接回去最好。他這個想法是對的,而且這事說起來也應該就算完了,然而陳習駕起馬車,心還沒落回肚子裏,劉深在車內敲敲車門。
“給朕去鐵獅子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