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五 詩書問情
傍晚的時候,劉深拖着顧承念,只由陳習跟着,來到了思沉閣前的庭院裏。打開門,裏面還是層層疊疊的金紅色垂地幔,在由開門而引起的空氣波動裏緩緩飄蕩。陳習把帳幔都收起來,打開貼了雙層窗戶紙的窗屜,讓外面的陽光照進來。頓時屋內為之一亮,看起來倒也相當宜居。
其實對于顧承念來說,思沉閣并不陌生。去年年前,貪圖享受書呆子身體的皇帝為了避開其他人(尤其是唠叨的陳習),都把顧承念帶來了這裏,所以這裏于顧承念來說不是什麽有美妙回憶的地方。劉深回頭觀察顧承念的臉色,果然書呆子抿着嘴沉默着,閃爍的目光在靠窗的短炕上定格了一瞬,立馬移到了窗外。
好吧……劉深在心裏默默地承認,也許把他壓在這裏的那次過分了些……
其實思沉閣不太适合休養,陳設間一些暧昧的裝飾本就讓人浮想聯翩,更何況它之前的用途确實很微妙,但是劉深一時真想不出還有什麽地方比這裏更合适了,畢竟這裏偏僻,安靜,不引人注意。顧承念似乎已學會了保持沉默,他沒有再像方才一般扯一堆“太過失禮”、 “有違君臣禮節”之類的理論,只是安靜地站着。劉深看看他臉色,除了緊張,也看不出別的什麽來。
遣走了前來安頓物事的陳習,劉深關上門,轉身看着一臉忐忑的顧承念。
“把衣裳脫了。”
顧承念臉色一僵,劉深也立即意識到自己的話充滿了歧義,忙解釋道:“不是!朕只是想看看你的傷,沒別的意思!”
顧承念靜默片刻,伸手摸向了自己腰帶。解了腰帶,褪下了外袍,又解開了中衣。
駭人的傷痕暴露在了空氣中。不光是劍傷,劍傷已經被包紮了,胸腹間纏着布帶,看不到。更多的,是激烈的鬥争中何銘在他身上踢打造成的。腹部、胳膊、腿上,那是像夏天最狂暴的雷雨前,天上濃雲一般的顏色,有人打翻了硯臺,濃黑的墨汁在書呆子的身體上染浸了一大片不該屬于人類的顏色。青黑色的淤痕在胸腹間的皮膚上蔓延,像是某種邪惡的疾病,又像是在示威。何銘顯然是習武之人,這些拳腳下去沒有傷及骨骼,已經算是顧承念命大。顧承念捏着腰帶看着腳下,回避着劉深沉重的視線。劉深朝着他走過去,他也沒有躲閃,任由對方的手撫上自己的傷處。
劉深陰沉着臉,下颌的弧線因為他的怒意而緊繃着。
“混蛋。”
他的手指沿着那青紫的痕跡輕輕滑過,咬牙切齒地咒罵,雖然咒罵的對象早已成了死屍。又或許,其實他罵的并不是那個刺客。
畢竟,帶給顧承念這傷的罪魁禍首,并不是別人。
——只是那時候的他沒有想到,比起今日,未來的種種不測,才是真正的災難。
從此顧承念就在思沉閣安了身。劉深每天都會過來看着他換藥,其他時間因為忙,加之顧忌他身上的傷,倒也沒有什麽別的動作。然而這樣的金屋藏嬌一般的生活顯然讓書呆子很不習慣,離開了鴻胪寺的抄抄寫寫,他就像是天天下地幹活的老農突然摸不着鋤頭了一樣,成天坐立不安。劉深給他找了些書來看,他翻了翻,便低下頭不說話。
他自然不會對皇上帶來的書有意見,但劉深看看他的表情,再看看自己帶來的書,漢書半部,淮南子,左傳,列子……“……你該不會都會背了吧?”
顧承念想了想,答:“回皇上,就算會背,也可以多看幾遍,這樣會有新的領悟也說不定……”
“算了。朕之後再給你拿些雜書來吧。”劉深說完,又想起了什麽,便問:“之前你說過,這些書你都會背,你什麽時候背的?”
“回皇上,小時候父親讓背的。”
“小時?幾歲?”
顧承念認真算了算,“有七八歲。”
“七八歲?”劉深簡直理解不能,“那三字經論語之類,你何時背的?”
“四五歲時。”
四五歲,能懂這書裏的意思麽……劉深驚訝地看着顧承念的臉,直看到書呆子臉上表情都快挂不住了才嘆口氣,道:“顧承念,朕終于明白你為什麽這麽呆了。”
他忽然湊近,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吻了吻他的額頭。
“這裏面裝滿了書不是麽。”
這之後他又讓陳習往思沉閣送去些邸抄,中書省新近的決策他總沒看過吧?總算安穩下來。然而隔了幾天,劉深再去思沉閣,顧承念舉着邸抄說有事要禀。
“微臣……”
“嗯?”劉深口氣裏充滿了威脅。除了不讓顧承念跪拜以外,他也曾命令不許顧承念再自稱 “臣”。書呆子定了定,捏着邸抄的手都有些發抖,仿佛下了很大決心才吐出了新的自稱:“……我看邸抄上說,今年要在黃河兩側民埝外打新的大堤,這絕對使不得。”
“嗯?為什麽?朕看山東河防的折子,說這個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寬了不能安靜,必須廢了民埝,退守大堤。如今照古人做法,有何不妥?”
“皇上,照搬古人是大忌。據微……據我所知,這堤埝中間五六裏寬,六百裏長,必定有不少良田和住戶。如今若是放棄了民埝,便是不管這些人的死活,等到夏天發洪水,便要哀鴻遍野了!”
顧承念說完,小心翼翼看皇上一眼,而後者此刻,正一臉驚訝地看着他。
“顧承念,”劉深愣了好半天才笑起來,道,“朕還以為你只會背百十本書,寫點糊弄老爺子的八股文了。沒想到,還挺行的啊!”
這一誇讓顧承念有些不好意思,他垂頭低聲道:“皇上過譽了。”
“不,幸虧你說了,不然真要鑄成大錯了。”劉深低頭沉吟片刻,才道,“但是如今怎麽辦?修築官堤的款項朕已經批了,恐怕不日就要動工了。要不再批銀子下去,将堤埝間的百姓遷出來?”
顧承念搖搖頭。“不可。一則民埝毗鄰黃河,內中均是沃土,百姓未必肯遷,二則人口太多,遷起來也不切實際。不如就此傳旨下去,不許退築官堤,仍舊複修民埝,也是可以禦洪的。”
“好,那就照你說的來。”劉深點點頭,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只是……朕突然想問你,依河防都事所說,他們用的法子卻也是古書上說的,為何就不妥了?”
“回皇上,那書臣也是看過的。”顧承念在劉深面前站得筆直,一板一眼地道,“他們用的,是賈讓的《治河策》。書裏說,當年齊與趙、魏以河為境,趙、魏瀕山,齊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裏,河水東抵齊堤,則西泛趙、魏,趙、魏亦為堤,去河二十五裏。想必他們的意思是,戰國時兩堤相距是五十裏地了,所以沒有河患,今日兩民埝相距不過三四裏,即兩大堤相距尚不足二十裏,比之古人,未能及半,故認為不廢民埝,河患斷無已時。但殊不知此一時,彼一時,《吳越春秋》裏有言曰‘因地制宜’,那時河邊并沒有這許多百姓,所以此策可行,但是現在不同了。亞聖亦雲‘盡信書,不如無書’,所以……”
劉深聽着聽着,忽然笑了:“‘盡信書,不如無書’?那上次那個舉着本不知哪個腐老頭子評的詩經,跟朕說《關雎》是‘風天下而正夫婦也’的,是誰來着?”
顧承念又窘迫起來:“臣……我、我不是信了那說法,只是不信《詩經》這樣的清新文字,所述只是‘情愛’二字……”他說着,擡起頭來,卻發現劉深不知何時已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看,兩人距離極近,在劉深目光下書呆子的腦袋迅速斷弦,頓時卡了殼。
“‘情愛’二字怎麽了?”劉深看着顧承念緊張的表情,心裏覺得有趣,反而更有意逗他,“是不該有‘情愛’?還是‘情愛’不好?”
“也不是不好……”劉深越靠越近,将顧承念逼得連連後退,身後便是短炕,顧承念退無可退,只得任由劉深将手支在他身體兩側的炕沿上,年輕皇帝的氣息将他緊緊地包裹住。顧承念側着頭努力躲避,不讓自己的臉蹭到劉深的衣服,小聲地辯解道:“對于情愛,臣知之甚少,所以……”
“知之甚少?”劉深一手攬住顧承念的腰,另一手勾着他脖子,強迫書呆子轉回視線看着自己。
“那你和我之間,是什麽?有沒有‘情愛’?如果有,那你怎麽會不懂?如果沒有,那你認為你和我如此親近,卻是為了什麽?”
兩人近距離對視着。顧承念的眼神躲躲閃閃,手指扣入身下的狼皮坐褥裏,喉節上下滑動了好幾下,嘴唇都有些顫抖,還是沒吐出一個字來。劉深貼近他的臉,嘴唇輕輕觸碰他的眼睛,感覺到了睫毛的顫動。
“好好想想……為什麽?”
“因為……”顧承念緊張得聲音都變了調,“皇上說……所以……”
“只因為這個?”劉深親吻書呆子的眉毛,那是如他的人一般清瘦的眉。“那別的人若是來要求你,是不是也可以?”
“那不一樣……我……”
“比如你的好朋友,馮長辰?他也和別人不一樣吧?”
“不,不是……”
“那到底是什麽?朕和別人有什麽不一樣?”
“我……我不——”
顧承念終于支持不住兩人的重量向後倒去,劉深順勢撲了上去,顧承念吃痛低呼一聲,劉深吃了一驚,連忙丢開了吃豆腐的企圖,跳起來扶起顧承念,輕撫着他的後背,擔心地問:“沒事吧?朕一時有些……”
顧承念搖搖頭。自他受傷後,劉深就沒再做過很出格的舉動,剛才的氣氛,顧承念都以為肯定是躲不過了,然而皇上将他拉起來,重新摟進懷裏,就沒了別的動作。兩人就這麽靜靜坐着,顧承念感覺到皇上懷裏似是有什麽東西,硌在兩人之間。他不好說出口,皇上自己卻嘟囔了句:“什麽東西這麽硌?”
劉深摸了摸自己懷裏,摸到了什麽東西,笑起來道:“噢,原來是它!”便展手給顧承念看。
那是一塊上好的墨玉,稍微有些橢圓,十分小巧。外觀圓潤光亮,如同凝固的夜色,卻又比夜色晶瑩。劉深把玉舉在手裏,笑道,“差點忘了!今天來,本是為了給你看這個東西的,這會兒卻給忘了。昨日無意中翻出來的,西域來的貢品。最難得的是——”
他将玉用兩手輕輕一扭,原本渾然一體的玉石分為兩塊。原來這玉石中有類似于榫卯的構造,可以相互勾連,不得竅門的話是打不開的。內側均雕刻着西域風格的繁複花紋,再扣起來,仍然嚴絲合縫。
“這是西域人用來表述情意的東西,很有趣吧?”劉深重新把它分開,“至于是什麽意思……等你懂了‘情愛’二字再說吧!”說着他又笑起來,将那墨色玉石的一半收入懷中,拉過顧承念的手,将另一半放在他手上。
“拿好了!”說完他也不看書呆子作何反應,便轉身向書案走去。
魏國的天子送心上人禮物的時候,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好了,可得細細地說說這修堤的事了,這是正事!”
顧承念看看劉深寬闊的肩背,又看着手中的半塊玉石,低頭不語。
半夜感覺有涼意撫過臉,劉深被擾醒,睜開眼看看,原來是顧承念翻了個身,被子掀起了風。他笑笑,合上眼準備繼續睡,卻聽見顧承念不知迷迷糊糊說了什麽。
他睜開眼。顧承念又說了一遍,他還是沒聽懂,便爬起來,湊耳仔細聽去,才發現他不是在夢籲,而是在呻|吟。
低下頭,發現他微微皺着眉,臉上的表情帶着模糊的痛苦。劉深輕輕掀起被子,果然看見顧承念用右手緊緊按着後腰。
從受傷到現在,劉深從未聽顧承念對自己的傷作過任何評論,也幾乎沒聽過他喊疼。這個書呆子,只有在睡夢中才表露出些微的痛苦,僅僅如此,便讓劉深的心緊緊的揪起來。他默然凝視着顧承念的臉,半響,俯下身去親吻他的嘴唇。深夜的寒意讓二人的嘴唇都有些發涼,顧承念的睫毛顫動着,睜開了眼睛。
“……皇上?”
神情和語氣都帶着平日少有的迷糊,劉深覺得好笑,“怎麽,忘了朕今夜是住在這裏的?”
顧承念搖搖頭。“沒有。”半夜被吵醒,思維有些停滞,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劉深完全沒有從自己身邊離開的意向,便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
劉深此刻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好半天才道:“顧承念,那天往刺客身上撲的時候,你是怎麽想的?”
“嗯?”大概有些迷惑皇上大半夜怎麽想起了這事,顧承念又看了劉深一眼,才移開目光盯着床帳頂,不假思索地道:“皇上乃一國之君,皇上的安危關系着國家的穩定和繁榮,那日的情形,周圍沒有護衛,我又不懂拳腳功夫,所以……”
“是嗎……”顯然這不是可以讓劉深滿意的答案,他沉思了一會兒,又開口道,“要是換作別人,你還會這麽做麽?”
“別人?”
“嗯,比如弦皇叔。”
顧承念愣了一下,“江淮王?”
“是啊,比如他成了皇上。”
他終于意識到了劉深話語中危險的意味,驚得瞪大了眼,立馬坐了起來使勁搖頭:“這怎麽可能!且不說江淮王不是嫡系,不可繼位,況自古以來,忠臣不事二君,背信棄義的都是罪人,要被唾棄千年的!臣絕對……”
“不不不……”劉深笑着連連擺手,示意他冷靜, “朕不是這個意思。”
他停下來,沉默了一會兒,才看着顧承念的眼睛,道:“朕是說,假使此事從開頭便不一樣,比如朕的皇兄,和愍太子當日并未過世,如今他便是皇帝,你對他,還是一樣嗎?還是會不顧性命去保全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