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七 嚴師慈愛
上次在外城的記憶至今仍然清晰,顧承念想起那個在殺死刺客後便一直沉默不語的年輕人,心中便有一種難言的感覺。以顧承念的官職,重要場合當然無法涉足,所以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這位傳說中的江淮王的兒子。
傳言他城府極深。
傳言是他鼓動父親篡位。
傳言他喜歡士族廖家的大小姐,而廖家卻執意要将女兒嫁入宮中,由此引發了妒意。
傳言傳得越來越玄,見到本人時,倒不覺得此人有什麽特別之處。他長着皇族血統遺傳的清秀面孔,眼睛細長微微上挑,兩片薄唇如同點了胭脂,看起來倒比自己更像書生。
然而,他盯着皇上的眼神,卻讓顧承念很不舒服。那時他臉上還沾着刺客心口的鮮血,映得他眸子發紅,淡然的目光反而讓顧承念的心不自覺地揪緊。
在那看似平靜的外表下,他确實感受到了某種說不出的危險味道。
“江淮王的野心一天天地顯露了啊……”陸敬業看着自己的學生,“老夫希望,在這把老骨頭下地之前,能把一切都教授于你。我老了,無法如先帝所願,輔佐皇上掃平一切障礙。但我可以留下一個完美的繼任者,由他來完成我和先帝未達成的願望。墨存,不要讓為師失望。”
墨存是顧承念的表字,平日裏,也只有老師這麽叫他。他順從地垂下頭,放下心中的其他想法,誠心誠意地道:“學生謹遵老師教誨。”
“嗯。那就好。”老爺子拿着取來的書,走到靠窗的桌子邊坐下來,眯着眼睛拍拍封面的薄塵,一面翻書一面道,“最近總是忙不完。千秋節快到了,這次過了生日,皇上就十八歲了,不久也該大婚了。為免屆時忙亂,老夫現今可要好好看看以前大婚冊後的記錄,總結以後再細細計劃……可累壞我這把老骨頭了。”
顧承念心中一凜,不由問道:“皇上已經要大婚了嗎?”
“咳,提起這事,真是愁破人的腦袋。”老太傅合上手中的書。“從很久以前開始,咱們聖上,就是說什麽也不肯冊妃,前些日子,禦史臺、中書省、尚書省的幾位大人商議了幾次,把谏議大夫廖大人家的千金送到了郢陽公主的□□閣,然後讓公主去請皇上來坐坐,借此拉近皇上和廖家小姐的關系。皇上去了倒也好,他微服私訪時居然見過廖家的千金,也着實聊了一會兒。沒想到後來聽說了幾位大人的用意,便生氣了,還說絕對不會同意。幾位大人很慚愧不說,太後臉上也很不好看。我們是沒一個人明白皇上到底在想什麽,真是……”
顧承念沉默地聽着老師的絮叨,陸太傅忽然想起了什麽,擡頭看着他,“你也見過皇上吧?我記得你說過,你曾與皇上談論過大婚之事,依你所見,皇上到底是為何如此?”
“這個……”顧承念垂眼看着腳下,腦中回想的全是劉深的聲音。
“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也許在別人看來根本不可能成功,但是我想用自己的方式,去證明我的态度。”
“等一切塵埃落定,再向你認真解釋怎麽樣?”。
許久,他搖搖頭。
“……學生也想不通。”
劉深與白太後在懿安宮用午膳。其實自從顧承念離宮後,劉深心裏總是悶悶不樂,也不願出來,成日只是窩在仁政殿看折子,但這日母後三番兩次派人來請,他才不得不跨出仁政殿的大門。飯後用茶的時候,他仍然心不在焉,白太後則不停的絮絮叨叨。
“今年的千秋節,萬不可如去年一般随意了,須得讓少府監和鴻胪寺好好籌劃着才行。”
劉深漫不經心的應道:“兒子知道了。”
明明看出劉深心思不在這裏,白太後仍然堅持着繼續說道:“千秋節後,皇上就十八歲了,該是大婚的年紀了。上次皇上見到廖家的小姐,似乎不喜歡?下次……”
“母後。”劉深終于聽不下去了,他打斷白太後的話,站起來道:“兒子還有許多事情沒有處理,不能陪母後了,先走了。”
說着他便往門外走去,陳習連忙跟上,剛走到門口,便聽白太後急促的喊了一聲:“皇上!”
劉深回過頭,看着他的母後,見她眼神堅定不可反抗,像是在審視什麽。他停下腳步,卻見白氏仍是欲言又止,便先開口道:“母後還有什麽事?”
“深兒……”白太後緊緊盯着劉深,“你不願意成婚,母親從來不多問。但是如今,你回答母親,到底……”
“沒什麽特別的原因,”劉深轉開視線,道,“只是不想而已。”
白太後的眼神似是不經意般從陳習臉上掃過,然而陳習躬身低着頭,沒有看到。“不是因為什麽人?”
顧承念的臉,在那一瞬間從眼前閃過,劉深合上眼睛,又很快睜開,“母後多慮了。”他轉身握住白氏的肩膀,“朕很快就會下決定,母後只等着就是了。”
“下決定?至今為止皇上拒絕了那麽多合适的女兒,如今還拿這話來哄哀家?哀家看不出你有要下決定的樣子,皇上,你不能……”
“太後!……”
一貫孝順的劉深,像是突然長了刺一般,擰着脖子,拒絕再聽下去。白太後被他語氣裏的不配合阻住,說不下去了。
“朕先走了。”
劉深一扭身便出了懿安宮,一衆随從連忙跟上。白太後看着人群嘩啦啦地出去,一個人在門口無聲地站了很長時間。直到貼身的宮女來勸,才回去坐下,又靜默了許久,道:“去磨墨,哀家要修書。”
顧承念接下來的日子,一直很平靜。似乎上次的眼淚起了作用,皇上許久都沒來找過他,只有陳大人還是不斷的送東西到家中。傷口完全痊愈後,顧承念便不再告假,這天,他正在抄錄文書,有人來傳話說是陸大人找他。
“見過大人。”
“墨存啊,你來。”陸敬業坐在案前,向顧承念招手,他走過去,看到了老師手邊的紙。“為師草拟了一個折子,你看看,寫得如何?”
顧承念拿起來看了看,一愣,看向陸敬業:“老師,這……”
陸敬業捋一捋胡子,若有所思的道:“皇上年紀小,有些利害他不懂,作臣子的,卻不能不警醒他。這次,老夫決定聯合十幾位大人一同上奏,不論如何,皇上該大婚了。這折子,你瞧着寫得怎樣?”
顧承念的眼睛從那些字上掠過,沒一個看進心裏去的。“學生……瞧着挺好。”
“那就好。”陸敬業捶着自己的肩膀,嘆道:“人老了,才寫了這個把字,風濕的老毛病又要犯了。這奏折,你幫老夫謄錄出來吧。”
“是。”
顧承念筆速快,很快謄錄出來,呈給陸敬業看。陸敬業看看,點頭:“不錯,你的字甚好。”他拿起筆來,在末尾寫上“臣天恩閣大學士同平章事鴻胪寺卿正陸敬業頓首”,然後擡起頭來看着顧承念。“把你的名字也寫上吧。”
顧承念愣住了:“老師,什麽?”
陸敬業将奏折轉向他,道:“你人小官微,名字注在最末尾即可,記得中間留出空白給其他大人。”
顧承念這才明白,老師是要他聯名上奏,心裏除了驚訝,還有些疑惑:“學生只是小小一個書佐,這樣是不是不太妥當?”
“你現在是個書佐,可不代表你以後也會是。”陸敬業看着他的學生,道:“也該是讓皇上注意到你的時候了。”
“……”顧承念低下頭,看着那奏折。大婚,這個話題皇上是最讨厭的,他很清楚。而老師就坐在面前,看着他,問:“怎麽?”
“沒……沒什麽。”他提起筆,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又向老師行禮:“多謝老師提攜。”
他心事重重的回到自己辦事的屋裏,一掀簾子,一聲大喊把他吓了一跳。
“老顧!”
那是馮長辰一貫的大嗓門。顧承念擡起頭,便馮長辰站在屋裏,滿臉笑容望着他。
“你看起來完全好了啊,哈哈哈。”
“庚寅!”他連忙進來,“好久不見,何時來的?”
庚寅是馮長辰的小名,他二人習慣了這樣稱呼。馮長辰看着他,笑問:“怎麽樣,天天休息惬意嗎?”
明知馮長辰的問題裏并無其他用意,顧承念還是不由得心虛地低下頭避開對方的視線:“是挺,挺惬意的……”
“是吧!我都快羨慕死了,我怎麽就沒你那麽好命,碰到微服私訪的皇上,不然等不得江淮王世子出手,我就能手刃了那刺客,從此讓父親和哥哥姐姐們都刮目相看,順便再升個職……”馮庚寅滔滔不絕地說着,看了一眼顧承念,在意識到對方并不太配合的低落氣場後聲音漸漸低下去,愣了愣,連忙擺手。
“啊!……當然,我也不是說老顧你沒能力,你本來就是文人嘛!文人的本事都是裝在腦袋裏的,這種打打殺殺的活兒自然是我們來做,是吧!哈哈……”
顧承念點點頭。“嗯。你說的對。”
氣氛僵硬下來,馮長辰謹慎地觀察他的臉色,小聲道:“喂喂喂……老顧你該不會生氣了吧……”
顧承念靜靜搖頭。“我怎麽會生氣。”
“……也是。你要是會生氣,木頭都能當爆竹玩了~不過一個多月沒見,我有點不适應你這張苦瓜臉了,哈哈。”馮長辰又高興起來,他找了張椅子坐下,舒展身體,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顧承念對馮長辰的打趣很無奈卻又無從辯解,他嘆了口氣,問:“要喝茶嗎?”
“不用,你和我客氣什麽。”馮長辰擺了個高難度的姿勢躺在椅子裏。
顧承念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一面整理文件,一面問:“已經這個時候了,你怎麽知道我還會來?”
“哈哈,那是因為我太了解你了老顧~我進來一看,這桌上壘了這麽高。這麽久沒幹活,你肯定會留在官署裏趕工的。其實要我說,這些抄抄寫寫,何時做都一樣,你一不要那麽認真,二不要那麽着急,就會過得非常輕松,如我一般~”
這就是馮氏“人生哲學”。突然發現之前皇上也有過的類似言論,怎麽這個國家不論是皇上還是臣子都不把自己的職務當一回事呢!顧承念垂下肩膀,無力地辯解,“話雖如此——”
“啊!突然想起來!”馮長辰突然想起了什麽,大喊一聲打斷了顧承念的話,鯉魚打挺一般彈起來坐正身子,轉過頭,定定地瞅着顧承念。顧承念被他莫名其妙的嚴肅神情搞得緊張起來,不由得也跟着坐直。
“怎,怎麽了?”
“其實我今日,主要是來拷問你的。”
“……拷問我?”
“哼哼,顧大人。”馮長辰一臉嚴肅。“自從你那日為了護駕受傷,我作為你唯一的摯友十分擔心,去探望了你好幾次,你還記得吧?”
哪有人自稱為別人摯友的,還唯一……顧承念被這氣氛搞得都不知該擺出什麽表情,只愣愣地點頭。“……記得。”
“之後呢……我想想,大約有兩個月前的一天,我再去,你家就鎖着門了。我剛開始沒在意,可後來又去,你還是不在,去問連二,連二說,你好久都沒回來了!”
顧承念終于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老顧,我可是知道的,你在這京城沒親沒故,平時最多去個陸大人家裏!我後來實在找不到你就沒再去,但是看你這反應,恐怕那一個多月都不在家啊。”
他眼神開始飄忽,不敢去看馮長辰。馮長辰當然不會漏掉他臉色的變化,他對此事顯示出了極大的興趣,八卦的樂趣讓他合不攏嘴,笑嘻嘻地緊緊盯着自己摯友的臉,道:“上哪養傷去了呀,顧大人喲。”
“我……”顧承念躲避着馮長辰刨根問底的目光,慌亂間眼神掃到桌角的一冊《文選》,連忙抓起來,想借看書掩飾一下,誰知他一拿起來,書下按着的一只素色信封被風帶起,輕輕地飄到了地上。
顧承念沒想到這裏會有這種東西,馮長辰更沒想到,兩人都愣了愣,顧承念先反應過來,連忙俯身去撿,馮長辰見狀撲上來就要奪:“啊哈!你這家夥掖着藏着必然有問題!什麽信啊,快給我看看~”
“什麽都不是!”顧承念死命将信藏進懷裏,其實他也不清楚這裏怎麽會有這東西,只是憑直覺意識到它的來歷,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馮長辰得手。馮長辰看他這樣更來了勁,他将兩手從顧承念腋下伸過去,直接從懷裏去奪,顧承念仍舊死死按着信。
“投降吧,不然的話,我就要攻擊你的命根子喽~”
顧承念聞言,整個人瞬間僵住。這樣的姿勢,他低下頭去,眼前便閃過劉深亮晶晶的眼睛。馮長辰愛開玩笑,再加上生性豁達,并沒将這類事情看得很嚴重,說話間手竟真的作勢向下移動。顧承念渾身一個激靈,條件反射一般弓起身體,緊閉雙眼使出渾身氣力大喊。
“放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