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三十一 問與清風風不知
石崇愣住了。
“……宮裏知道了的話,王爺就會抛棄我?”
劉濯不說話,固執的态度表明他在等待回答而不是別的問題。石崇只得低下頭,認真想了想,眼裏突然寒光畢現,森森道:“如果真是如此,我就殺了洩密的人,然後強行帶走你。”
“哼,你有膽量。”劉濯對這個答案不置可否,低下頭沉思起來,自言自語,“殺了嗎……要說起來,做到這個地步也不算很過分。”
“是的。”石崇目不轉睛地看着此時不知到底在想什麽的劉濯,放慢語速強調,“因為那人毀掉的,可是我一輩子唯一幸福的理由。”
“那你的幸福也太脆弱了點。”劉濯随意地回了一句,也不去看石崇複雜的表情,取出一張信箋來,準備寫些什麽,卻又猶豫起來,來來回回好幾次,石崇終于忍不住又問:“是關于宮裏的事?看王爺的樣子,似乎很為難。”
“是的。我在做一個選擇。”劉濯看了一眼石崇,道:“石崇,以你冷眼看來,我們兄弟關系怎麽樣?”
“嗯?”不明白為何突然問到這個,石崇認真想想,答道:“皇上和王爺們手足情深,不分彼此。”
劉濯笑起來,輕輕搖了搖頭。“不止。”
他将手中的筆轉來轉去,說話語氣如同自言自語一般。“很多人都覺得過逝的大哥是最完美的皇子,而且大哥和我同父同母,但事實上,我最喜歡的是二哥。二哥大我三歲,看起來又兇又橫,小時候和我們這些弟弟妹妹說話也是惡聲惡氣,其實卻是最好說話不過了。他肯讓我們藏在他那裏躲過奶娘,還肯吃掉三哥不喜歡吃的茄子和我不喜歡吃的肥肉,想讓他做什麽,只要裝哭就肯定沒問題。我記得小時候,連那個劉濟都很喜歡黏着他……”
聽自己喜歡的人這樣誇贊別人可不是什麽令人快樂的體驗,但劉濯很少說這些家事,所以石崇舍不得放棄這極少的機會。他只好壓抑着心中微妙的妒意,安靜地聽着。
“我們幾個都過慣了享福的日子,什麽朝廷,政事,總覺得那是父皇和大哥才要操心的。後來……”劉濯看着窗外,仿佛在講與他無關的事般輕描淡寫,“所有的事情全都壓在了二哥身上。登基前三哥拉着我到仁政殿去看二哥,那時內侍們正在給二哥試穿冕服,一件件花紋繁複的衣裳壓在他身上,我才發現其實二哥很瘦,很年輕。才十二歲啊……到現在我漸漸明白了朝政上的一些事後,更能體會他的辛苦。二哥努力管理着朝廷,守護着這個國家,同時也保護着我們。我一直在想,總有一天,我也要為他做一些事,幫助他,甚至是……保護他。”
石崇看着劉濯,不明白他真正要表達的意思。
“所以就算某日二哥恨我,我現在也必須這麽做。此時此刻,我選擇做一個權衡利弊的臣子,而不是一個一心為哥哥着想的弟弟。”
劉濯将寫好的信箋裝入信封封好,遞給石崇。
“讓驿站快馬去送。”
石崇雙手接過信,眼光掃過封套上的字跡,不由又擔心地看了劉濯一眼。
“雖然我不應該多嘴,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麽事……”他捏着信,“王爺,你想好了嗎?”
“唔,”劉濯托腮看着空氣中的某點,眼光中并未透出一點喜悲。
“就這樣吧。”
闊別多年,江淮王劉弦終于又回到了這座繁華的都城。千秋節前,聖上下旨,江淮王教子有方,世子劉濟護駕有功,念江淮王現已年老,準其回京頤養天年。為表感念皇恩之意,一進都城,劉弦連他江淮王府的門都沒沾,就直接去宮中觐見了皇上,之後才回到王府。
王府裏一派肅然。江淮王車馬進了儀門,打開車門,便見世子劉濟在車下行禮,道:“這王府空了這許多日子,如今迎得父王回京,實在可喜可賀。”
劉弦站在車上,灰白的胡須在細細的風中微微抖動,表情因臉上縱橫的皺紋而顯得更為嚴肅,他俯視許久不見的兒子,以年老王爺的慣有的持重口吻,慢悠悠開口道:“只是可喜可賀?你倒像是一點兒都不挂念我這個父王。”
“這話實在冤枉。”劉濟親自将父王攙下車來,笑道:“一路上派去問安的家人們,難道就沒提半句孩兒的好?”
二人在仆從簇擁下走向正堂。家人打起簾子,劉濟同父親一前一後進來,劉弦在主位坐下,劉濟侍立在側,待小婢奉上茶來,他親自呈到父王桌上。
侍從人等都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江淮王端起茶盅細細品來,嘆息道:“果然論到茶,還是這神都香蘊最不同。”
“我們江淮也算是靈山秀水,并不差這都中多少吧。”
江淮王搖搖頭。“你是不覺得,你在這都中才住了幾年,怎麽能知道為父心中的鄉愁。”
劉濟笑着道:“也是,對于父親來說,京城才是故鄉。我雖然小時候也住在京城,但真正記得的,還是江淮國的山清水秀多一些。”他略一頓,又問:“姐姐和姐夫何時回京?”
“元英打點完那邊王府裏的事情,就和沂兒一起回來,最晚不過三個月。”劉弦忽然嘆了口氣,道:“真沒想到,居然這麽順利,就又回到了京城。”
劉濟笑笑,道:“這次還是多虧了各位大人的幫助。”
劉弦擡頭看着自己的兒子,冷笑不語,劉濟看着父王冷峻的神色,心下了然,又道,“當然,也是何銘的犧牲換來的。”
父子團聚的喜悅氣氛消失殆盡。江淮王将手中的茶盅重重擱在桌上,話語裏帶着怒意。
“為什麽殺了何銘?”
劉濟不為所動,靜靜垂手站着,道:“看來此事讓父親惦記了很久。”
“何銘跟了我這麽久,也算是忠心耿耿。不論你怎麽計劃的,殺了他,未免太不給我這當爹的面子了。”
“此事孩兒也是出于無奈,”劉濟平靜地看着父親,“當時父王不在都中,劉深的幾個兄弟也都還未走,真有什麽事未必對我們有利。加之我見他當時的架勢,刺殺未必成功,如若被俘,萬一嘴不牢招了什麽,于我們大大不利,倒不如我去了結了他。”
他淡淡一笑,繼續道:“說來,父王這次能順利回京,除了各位大人的幫攜外,殺死刺客這件功勞也是作用很大呢。一些原本并不支持我們的朝臣,也因為此事,稍微改變了對父王的成見呢。”
他說得句句在理,江淮王沉吟片刻,神色緩和了下來,無奈地嘆了口氣,道,“何銘是與你一起去的?”
“不是。”
“那你為何也在場?”
“說來也巧,青君讓我陪她去進香,就在進香路上遇着了。”
“……濟兒。”
“是,父王。”
“廖家的小姐,眼見是要進宮了,再不可直喚她閨名,也不要再去廖府裏找她了。”
劉濟不置可否,淡淡道,“孩兒何曾找過她?每次都是她差了人下帖子請的。至于名字,是孩兒疏忽了,以後自會改過。只不過廖大小姐要嫁入宮中,只怕沒那麽容易呢。”
“怎麽?”
“父王只等着看就知道了。”劉濟低着頭似笑非笑。“橫豎到時候,總會有一場戲唱的。”
馮長辰斜睨一眼托盤裏的各色石料,百無聊賴地抿了一口手中的茶。顧承念坐在高幾另一邊,此刻正專注地看着老板手中的石塊。
“公子您請看,”老板将那塊溫潤的石頭湊到他眼前,“這是上好的田黃!這賣相,細膩、溫潤、光潔……最為奇特的是它肌裏,您看,有隐約可見的蘿蔔紋狀細紋,顏色外濃而向內逐漸變淡……”
馮長辰打斷了他的話,“李老板,你別在那耍貧嘴了,東西好壞,我們豈有看不出的道理,還需要你在這兒唠叨。我可和你說好了,老顧是我鐵中鐵的哥們兒,他今天買石頭刻印可是要送人的,你要是敢忽悠我們,看從今以後還有沒有人上你采珍閣的門!”
“哎喲馮三爺,看您說的,您是知道我的,心拙嘴笨,這一行裏出了名的老實人,從不诳人的!就算是诳,也斷不敢诳到馮三爺身上,您說是不是?”
“老實人?就你還老實人!就是因為你這欺軟怕硬的性子,我今天才跟了他來,若是只他一個人,我是絕不會讓他上你這門的。”
那老板只是點頭哈腰地應承。馮長辰擱下茶盅,向那邊不知在看什麽的顧承念道:“怎麽樣?有沒有入你眼的?”
顧承念不說話,視線在采珍閣的店堂裏掃了一圈,最後停在了對面的槅架上。馮長辰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只見架子上也擺着些石料,便道:“老板,那紅紅的也是石頭?”
“怎麽不是呢!我這兒除了石頭,還能有別的不成!”老板走過去,從懷裏掏出塊絲帕裹了那石頭,小心翼翼地捧過來給二人看。
“這是鳳血石,采自浙西玉岩山上,通體鮮紅欲滴,據說是鳳凰的血凝成。”
顧承念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石頭滑膩的表面。如心腔中剛剛溢出的鮮血一般的紅色刺激着他的眼睛,其中的寓意讓他的心也不由随之馳蕩起來,老板的介紹一句也沒有聽進耳去。
“……鳳凰的啼血,感動了天地。于是玉皇大帝命地藏菩薩将鳳凰血和鳳凰蛋點化成美麗的丹石,并賦予它們逢兇化吉,驅邪揚善,懲惡布愛的力量。從此,玉岩山上鳳凰血和鳳凰蛋經過千萬年的埋藏,而成了……”
“打住!”馮長辰注意到顧承念根本沒在聽,便擰着眉毛向李老板道:“說實話我覺着這故事怪沒勁的,您老不用講了。”
“沒勁?我的三爺,這多麽感人,這……”
馮長辰不理他,轉過頭去問顧承念:“看來你是看上這個了?”
顧承念點點頭:“是的。”
“好東西倒是好東西……不知開價多少?”
老板舉起兩個手指。“少一個子兒不賣。”
“二?……二十?!一塊石頭二十兩?不是吧!忒有些貴了!”馮長辰才抱怨了兩句,卻見顧承念默不做聲的站起來,從懷裏掏出一卷銀子,放在桌上。
“這裏正好是二十兩。您稱一下吧。”
“老顧!你發橫財了吧!?怎麽突然這麽多錢!二十兩,怕是你半年的俸銀了吧!”
兩腳邁出采珍閣的大門,馮長辰便嚷嚷起來。顧承念素日節儉衆所周知,他孝敬爹娘到了不惜苛待自己的地步,手頭一富餘便托人捎給家裏,身邊的錢經常超不過一吊。對于自己突然的慷慨,他卻輕描淡寫:“爹娘讓我也留下些自己花用,我便留了這些。”
“诶?那也不至于就這麽一下都花光吧!”馮長辰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好友,“老顧你腦筋沒搭錯弦吧……”
“……沒有。”
“噢,還有啊,送給誰的也不告訴我。我可先告訴你,要是這是給陸太傅的可就早些免了吧,我知道你窩在那鴻胪寺屈才得很,但是送禮給陸大人絕對不明智,我爹說過,陸太傅可是天下第一清廉人,你要是這麽來一下,萬一他老人家一生氣……”
當然不會是送給老師的!顧承念輕聲嘆氣,卻也不好打斷馮長辰的長篇大論,到最後還是馮長辰自己說到口幹,才摸摸肚子,道:“老顧,我餓了。”
天确實已不早,顧承念想着就此別過,各回家吃飯,馮長辰卻指着不遠的飯館道:“我們下館子吧!”
顧承念搖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了庚寅,其實,這個,我……”
“其實你已囊中羞澀了是吧!沒事!有馮爺我還能讓你花錢~”
說來這真是主要原因,被馮長辰點破,他倒反而不好再說什麽,只得跟着馮長辰進了那家名叫“三風樓”的飯館。
馮氏理論曰,這世上的人思考的問題無非三類:我怎麽才能吃飽,我為什麽要吃,以及——我今天下午吃什麽?
他把自己劃入第三類,把顧承念及魏國的大部分人劃入第二類,還大言不慚地說,因為國力昌盛民無饑餒,所以當今天下所有的麻煩事都是第二類人惹的,顧承念聽了,又覺荒謬又覺好笑,也只是無言以對。
魏國都城極盡繁華,商號店鋪雲集,尤其又以秀麗風景和種類衆多的美食享譽全國,加之豪門貴胄富商巨賈又多,各式飯館酒樓的生意自是紅火。當下正是吃晚飯的時候,三風樓內人聲鼎沸,叫菜聲,吆喝聲,店小二的招呼聲混雜着空氣中的酒香菜香刺激着人的眼耳口鼻,其如火如荼之勢,不下于勾欄瓦肆。馮長辰不顧顧承念的勸阻,滿滿點了一桌子菜,還要了一壺酒,揮舞着筷子道:“吃!吃飽了就什麽都不用想了!”
他喊得很大聲,周圍有人聽到了便笑起來,顧承念覺得有些丢人,不由低下頭去,馮長辰卻大大咧咧的和笑他的人舉起杯子對飲起來。他知道顧承念不喝酒,便也不勉強,一邊喝一邊道:“剛才你給老板的那個印樣,那是什麽字啊?居然連專營刻印的采珍閣老板都不認識!”
顧承念卻低着頭,半晌,問道:“今日去找你時,見你家門前站了幾個人,不讓進去,是為什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