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十二 情炙傷情

他平日裏很少打聽這些事,為了岔開方才的問題,才想出這麽個問題,不過馮長辰心粗,也沒發現他的真正目的。這問題戳中了馮長辰的心事,他嘆了口氣,又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顧承念很少看到馮長辰露出不開心的表情,不由又問:“你怎麽了?”

馮長辰手放在桌上,一邊轉着酒杯,一邊道:“前幾日,江淮王回京了。我大哥随行送了些東西過來,我爹卻根本不讓送東西的下人們進門。”

“……為什麽?”

“老顧……”馮長辰擡起頭來看了顧承念一眼,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強。“我一直沒跟你說過,你也不愛打聽。其實我大哥……是江淮王的驸馬。”

顧承念舉着筷子,看着馮長辰,愣住了。半天,才道:“江淮王?”

馮長辰又斟了一杯酒,道:“大哥他……比我優秀得多。他因為是庶出,沒有門蔭的特權,只能從普通兵士做起,但是他很争氣,從小就很用功,能文能武,在我還小的時候,就在軍中有了很高的聲望,只是因為是庶出,一直得不到公正待遇,在羽林衛待了很多年都沒有擢升。”

“……”

“大哥心裏不甘心,卻也沒有辦法。後來……他就不顧父親的反對,娶了江淮王唯一的女兒為妻,入贅江淮王府了。”

“……”

“然後,江淮王很快上奏,升任大哥為江淮王王府衛隊隊長。”

明知江淮王有篡位野心,卻還主動入贅,想必在忠心耿耿的神武将軍看來,是不可原諒的吧?這種話在市井間不好說出口,但是馮長辰從顧承念的眼神裏看懂他想說什麽,他笑了笑:“結果呢,我大哥就被父親逐出了家門。”

“……”

“父親自那之後再也不肯見大哥,也不許我們與他來往。”馮長辰又嘆了一口氣,道:“唉,可是我總是很挂念大哥,今天江淮王府的人過來,我其實很想問問他們大哥的近況,可是父親根本不許他們進門。我已經快五年沒見過大哥了啊……”

說完,馮長辰又舉起酒杯,悶了一大口。顧承念看着自己的好友,想說點什麽安慰他的話,然而他那死板的腦筋也想不出什麽來。正在沉默中,一個人忽然從背後湊了過來。他走到顧承念身邊,伸手按住顧承念肩膀。顧承念直起身,連那人臉都沒看清楚,那人便湊到他耳邊,說了句什麽。馮長辰坐在顧承念對面,看見他頓時變了臉色,還以為那人是要找茬,皺起眉頭正要問,那人卻已經轉身離去。

馮長辰有些莫名其妙,他看看顧承念,對方的臉色仍然僵硬,便試探着叫道:“老顧?”

顧承念擡頭看了馮長辰一眼,站起來,低聲道:“庚寅,抱歉……我有事,要先走了。”

“哦……”馮長辰有些擔心的問道:“沒事兒吧?有事兒你知會我,要幫忙什麽的我一定盡力。”

“多謝你,庚寅。”顧承念低一低頭,道:“改日再見。”

京城城郭廣闊,從劉深下令召顧承念進宮,到陳習禀告“顧大人求見”,期間隔了足足有一個時辰,而這一個時辰之中,劉深就一直站在桌邊一動沒動。最初的憤怒已經緩和了,他長出了一口氣,道:“叫他進來。”

然而顧承念一進門,怒火立即又蹿了上來,顧承念還來不及跪下,劉深抄起書案上的奏折照着他的臉就扔了過去,“嘩啦啦”一陣響,奏折在半空中散了開來,最後飄飄蕩蕩落在了顧承念面前。他吓了一跳,直接愣住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慌忙跪下,連問安的話都忘了說。

“這奏折是怎麽回事?”

顧承念不敢吭聲,劉深便冷笑一聲,道:“‘社稷安穩,國祚為大;子嗣綿延,四海俱安’,說得真好!打開來一看,顧大人這一手好字真是羨煞朕也!”

“微臣不敢!”

“與天恩閣大學士吏部尚書中書令聯名上書,顧大人真不是池中物啊,看來小小書佐當得很是虧待你了啊?”

顧承念額頭貼到地上,不敢擡起來,仍然只有那一句話:“微臣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麽不敢的?”劉深将奏折撿起來揉在手裏,使勁晃了晃,“你要是真的不敢,就不會寫出這種奏折來!”

他走到顧承念面前蹲下來,捏着他的下巴逼他擡起頭來,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顧承念終于聽明白了,皇上看了字跡,誤以為這奏折也是他寫的,可他也不敢辯解。劉深盯着他的臉,咬着牙道:“其他人或許都不知道,可你應該最清楚不過,朕為什麽不願意成婚。你怎麽可以寫出這種東西來?!”

顧承念低着頭,鼓足了勇氣終于開了口,聲音卻是顫抖的。“皇上畢竟年輕,貪圖一時享樂也無可厚非。但是孟子嘗曰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喜好男色終究不合倫常,微臣不知為何會引皇上誤入歧途,但是皇上只要試着與女子……”

劉深冷哼一聲。“試着?”

顧承念不敢繼續說了。劉深沒想到他居然會想讓自己試着和別的人,而且是女人同床,心裏憤怒到了頂點,忍不住就想出口傷人:“不要說得好像你很懂一樣!你除了和朕,還和別的人行過房嗎?你一個童子身居然還好意思和朕說出這樣的經驗談來?”

顧承念果然漲紅了臉,低着頭沒有說話。劉深忽然又覺得後悔,就算刺兒他又怎麽樣,他也不會反駁,也不會生氣,就算真的生氣,恐怕也不會表現出來。他忽然沮喪起來,低聲道:“你以為朕沒試過?朕根本……就沒法和女人上床,如果不是男人,朕根本硬不起來!”

顧承念驚訝的睜大了眼:“這……”

說完這種丢人的話題,劉深悻悻的扔掉奏折,幹脆在地上坐下來。沒想到顧承念卻小心翼翼的低聲問道:“皇上方才說的可是真的?”

劉深扭過頭,卻看見顧承念認真看着自己,他很少主動問自己什麽,看來是真的很想聽自己确信這件事,劉深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真的又怎麽樣?你這是要笑話朕麽?”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顧承念又低下頭,看着面前的地毯,低聲道:“一直以為,是微臣做了什麽不尋常的舉動才引得皇上誤入歧途,如今看來……”

劉深不可思議的瞪着顧承念:“就算在你之前,朕也只能和男人上床,你該不會是剛剛才發現吧?”

顧承念低着頭,唯唯諾諾。劉深簡直難以相信:“前年冬天那個刺客,你不也見過的嗎?在侍衛找到他之前,我對他做了什麽,他不是都跟你說了嗎?”

“可、可是陳大人說那些都是污蔑之言,要微臣統統忘掉,所以微臣……”

“你的腦子是什麽做的?說忘就忘了?”

“微臣只是認為,陳大人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所以……”

這樣的人,讓劉深滿肚子的火氣都沒處可發,正在郁卒之際,陳習在門外輕聲喚道:“皇上——”

劉深頭也不擡的吼:“幹什麽!”

“呃,陸敬業大人求見……”

劉深瞟了顧承念一眼。陸敬業甚少進宮,況且他是帝師,劉深不好輕慢了他,只好站起來,道:“你先去西暖閣等着,我一會兒還有話要和你說。”

顧承念不敢再争辯什麽,站起來行了禮躬身退下,劉深對外面道:“請陸大人進來。”

見過禮坐下後,陸老爺子開門見山的問:“折子,皇上想必已經過目了吧。”

其實陸敬業一來,劉深就猜到他是為何事來的,當下漫不經心的回答:“啊,那個啊,朕看了。”

“皇上意下何如?”

“朕不急着大婚。”

大概是預想之內的回答吧,陸敬業也并不是很驚訝,他頓了一頓,才道:“老臣敢問皇上,理由是……”

“大婚又是一筆大花銷,如今國庫并不寬裕,朕不想浪費這個錢。”

“國庫就算再不寬裕,也不至于連皇上的大婚都開銷不起。皇上若嫌鋪張,大婚亦可節儉而行,怎可因噎廢食,為此就不大婚了呢?”

劉深不說話了,陸敬業便繼續道:“千秋節一過,皇上已經十八歲了,我大魏從未有過過了十八歲還孑然一身的天子,皇上……”

“從未有過又怎麽樣?”劉深毫不在乎的反駁道:“十八很大麽?像陸大人的關門學生,那個什麽顧承念,如今都二十四歲了,不也照樣沒有成親嗎?”

“皇上怎麽和他比起來?”

劉深自覺失言,怎麽話題扯到顧承念身上了?他低下頭摸摸鼻子,遮掩道:“只是想起了,就順便說說。”

“哦……”陸敬業倒也沒覺得什麽,道:“皇上有所不知,顧承念尚未成親,并不是因為他還可以等,而是因為他父親一心只想着讓他一鳴驚人,于此事上并未上心,才會耽擱至此。放眼過去,這般大年紀還未成婚的,怕也只有他一個。”

“……”

“不過,也不會太久了,老臣是他的老師,可以為他作主。老臣已經為他說定了一門親事,今年年內,便可以迎進門了。”

——什麽?

劉深緩緩擡頭看着陸敬業。

老爺子剛才說的,是顧承念?莫不是朕聽錯了?

陸敬業沒有發現劉深的情緒變化,他以為自己的學生是個好例子,想以此勸解皇上,便道:“老臣這麽大年紀了,才得遇這樣一個能傳承衣缽的人,心裏不得不感念,大約也是先皇在天有靈,可憐這一把老骨頭。老臣也着實愛惜他,怎能看着他這麽大年紀還孤身一人?于是便替他拿了主意。”

劉深強迫自己保持鎮定,不動聲色的問道:“不知老爺子要讓他娶誰家的小姐?”

陸敬業笑着,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須。“馮老将軍的小女兒如今待字閨中,他一心想給女兒覓個賢婿,家世、貧富一概不論,只要人端正。老臣做了這媒,馮将軍也賞識顧承念為人,過幾日便要邀他去家中作客,細看他舉止為人。依老夫看,這事情十有八|九是要成了。”

啊,是了,怪不得他要上奏,原來他想着讓朕婚娶了,他便可以自由了,是這樣的吧?

顧承念……你把朕當什麽了?

陸敬業一踏出大門,劉深便起身沖進了暖閣。顧承念就站在集錦格後,看見他進來不由就後退了一步。看他表情,方才外面二人的對話他是都聽見了。劉深咬緊牙關,一言不發的上前,抓住他的衣領,幾乎将他拽倒,然後扯着他一把扔到床上,欺身壓了上去。

“混蛋!!”

劉深捏住顧承念的下巴,不是像往日那般調情似的捏法,而是虎口抵着他的下颚,拇指和食指分別捏着他兩邊的臉頰。劉深盯着他的眼睛,怒道:“你居然想要娶親?!”

顧承念看着劉深,沒敢說話。其實他也是剛剛才知道的,老師沒有和他說過這件事,恐怕這只是他的一個想法,說出來,只是為了告訴皇上,人人都是要成家的吧?

然而劉深已經憤怒到了極點,他捏着顧承念的下巴,越捏越緊,顧承念被捏得不得不半張開嘴。他恨恨道:“怪不得啊,怪不得你和馮長辰走得那麽近,原來是想入贅做乘龍快婿啊!居然讓陸敬業做媒?這件事你謀劃了多久?”

“……”

“別給朕裝聾作啞,說話!!”

顧承念沒有裝聾作啞,事實上皇上的手捏得太緊,他根本說不出話來。劉深見他仍然沉默,一發狠,将他的腦袋在床上使勁一磕。就算床上鋪着厚軟的褥子,這一下仍然很痛,顧承念不由閉上眼睛,疼痛過去後,他睜開眼睛,便看見劉深的視線直直射入自己眼裏,聲音就在耳邊回響。

“你究竟有沒有……身為朕的人的自覺?!”

顧承念聞言一抖,看着劉深。他的眼神和平日不太一樣了,劉深不禁愣住了,松了手,便聽見顧承念輕輕的開口了。

“皇上……于皇上而言,微臣是什麽?”

事到如今,居然還問這種問題?“朕當你是什麽?!當然是……”

……是愛人,是不願輕易示人的寶物,可這種話,劉深說不出口。他卡了卡殼,道:“朕當你是什麽,你難道不明白麽?”

顧承念又看了看劉深,垂下了眼。

“微臣其實明白。”

“……”

“明白了,卻還是不甘心,所以才會鬥膽來問皇上。”

“……不甘心?”

“皇上,微臣四歲識字,八歲通讀四書五經,十六歲童試,十九歲鄉試,二十一歲會試,十數載寒窗,總以為苦讀詩書,是為了有朝一日克己複禮,修治齊平,是為了能夠繼文守業,繼體守成。可如今……”

顧承念擡眼看着劉深,他幾乎從來沒有直視過劉深的眼睛,忽然這麽近距離的看進他眼底,劉深忽然覺得有一瞬間的心慌。

“如今的微臣,算是什麽?”

甚少談及自己想法的人,看着壓在自己身上的天子的眼睛,靜靜道:“即便是女子,要成就夫妻人倫,也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茶小禮,三媒六證,方可共居一室,肌膚相親。而微臣身為男子,沒有任何可以确立的名分,卻與皇上行此逆倫之事,罔顧禮儀倫常,皇上可曾想過,這樣是否妥當?”

劉深說不出話來。原來顧承念一直所想的,都是這些事情嗎?

“微臣不明白,微臣多年努力,難道到頭來,為的就是承歡于聖上卧榻,做個人人不齒,被後世唾罵的娈寵?那微臣從小到大,頭懸梁錐刺骨,囊螢映雪又有何意義?”

“……”

“也許皇上覺得,做娈寵,做佞幸都無所謂,可微臣心裏,卻無時不刻不因此而愧疚,仰愧于天,俯愧對地……就算皇上針對的不是微臣一人,可為何這個罪名,卻偏偏是微臣背負呢?”

顧承念的眼裏有眼淚,他看着劉深,低聲問:“為什麽,偏偏就是微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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