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三十三 湯镬在前
顧承念平日話很少,劉深為了逗他多說兩句話,經常要花很大功夫,然而沒想到,當他真的與自己說了很多很多話時,自己卻沒有一點點開心的感覺。腦內亂作一團,他從來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情,原以為自己可以掌控顧承念的一切,卻忘了去了解,顧承念想要的,是怎樣的人生。
其實就算現在,顧承念也沒有強烈的掙紮。是的,他從不敢反抗自己,如果自己就這樣親吻他,壓倒他,他也一樣會屈服,可實在的占有感也只會讓自己感到空虛。
怎麽會這樣呢?每日與自己肌膚相親的人,因此而痛苦,因此而懷疑人生的價值,那就算自己可以占有,又有什麽意義?
顧承念走後,劉深一人呆呆坐在床上,發了很久的呆。怎麽辦,顧承念不願意啊,他根本就不想與自己糾纏,從頭到尾,都是他劉深強迫他屈服,都是他劉深一人一廂情願啊。
不知為什麽,劉深又想起了去年春天,在暢春園的時候,顧承念把他拽進了水裏。在那之前,也是在讨論他的婚事。明明那時對這個書呆子一點好感都沒有,每一個場景卻都牢牢刻在了他的腦子裏。他記得顧承念剛開始死活不肯拉他的手,還記得顧承念嗆了水,拼命咳嗽……真奇怪啊,他被拉下了水,明明很失态,很丢人,卻完全沒有生顧承念的氣。現在想來,遇見他以後自己真是沒少做奇怪的事,但是也不覺得後悔。
顧承念改變了自己這麽多,可事實上,他根本就不想改變什麽。
——不行!劉深咬咬牙,不論老爺子說什麽,他都不許顧承念入贅馮家!他開始轉動腦筋,他想好了,他要命令顧承念去告訴老爺子,家裏從小已經給他定了親,雖然還未過門,但是萬萬不能辜負的,之前未禀明望老爺子諒解……
不行!這個呆子,恐怕早已告訴自己老師未曾定親之語……那就改改,讓他去告訴老爺子,最近家裏修了書來,說給他在家裏那邊定了親,讓他過幾年回去完婚。
沒錯,就是這樣……劉深孤身一人坐在床上,說出了剛才在顧承念面前說不出口的話。
“……就算你不願意,可是我離不開你啊。”
距千秋節,也就是皇上的生辰已不到十日,鴻胪寺內越來越忙碌,署裏上下人等連走路都用跑的,顧承念手頭的活堆了一大堆,忙到連飯都顧不上吃,卻聽門口說,宮裏有太監來傳旨。
陸太傅不在署裏,鴻胪寺少卿連忙帶着一衆下屬跪下接旨。那幾個太監等所有人都跪齊整了,才走了進來,卻是一道口谕:“奉太後懿旨,宣鴻胪寺禮賓院書佐顧承念進宮,即刻起行,不得有誤。”
那太監左右看看,“哪位是這顧承念顧大人?”
顧承念從人堆中站起來,朝那太監行禮。幾個太監相互看看,遞了個眼色,轉回來向他作了個“請”的手勢,道:“顧大人,走吧。”
大家都愣了愣,都沒想到皇太後竟會召見他。顧承念從未見過皇太後,他的官職并不容他在後宮走動,更無法參與重要活動,只聽說白太後是個賢德之人,平日裏并不幹涉政事,很少召見外臣,更別說是特意下一道口谕來。顧承念不解其中意味,卻也不能多問,便在身後衆人的議論聲中跟着那太監出了鴻胪寺。待進了懿安宮,一路向裏,走至正殿,那太監在檻外行禮道:“啓禀太後,顧大人已帶到。”
顧承念剛要跪下行禮,裏面卻道:“叫他進來。”
顧承念有些猶豫。
白太後的聲音清細卻不失威嚴:“愣着做什麽?”
“禀太後,”顧承念彎腰道:“按照我朝則例,五品及以下外臣觐見後宮,只得在正堂外叩見,微臣區區小吏,只恐……”
“你只管進來就是了,本宮都已準了,你有什麽好說的。”
顧承念只得斂聲屏息,躬身而入。殿內空蕩蕩的,後面遮着帷幔,并不見太後的身影,顧承念也不敢細看,連忙跪下行禮。
一個老太監在身後将門關上,也一言不發地站在他身後。周圍安靜得反常,顧承念覺得不像有什麽好事,跪在地上心亂如麻,許久,都開始懷疑那帷幔後究竟有沒有人,才聽到太後的聲音,命人将帷幔掀開一條縫,又讓顧承念往前湊一點。
“……長相平平。”放下帷幔,白太後道,“顧大人。”
“微臣在。”
“你可知今天為何傳你來?”
“……微臣不知。”
“不知?”白太後冷笑起來。
“那的話,是該讓你知道知道了。郭公公。”
“老奴在。”
“你過去。掌他的嘴。”
“是。”
這話清晰地傳入顧承念的耳朵。
他有點懷疑自己在做夢,轉念一想,忽然似乎了然了。擡起頭來,只見那一直站在身後的老太監走到他身前,不緊不慢地绾起袖子,揚起了手。
劉深很快得到了消息,然而等他趕到懿安宮,已經是宮門緊閉,他根本等不及陳習通報,自己沖上去拍門。
“開門!快給朕開門!”
“皇上?”門裏傳來宮女的驚慌的聲音,“太後吩咐了,今日不論是誰,都不許放進來……”
“誰都不許?包括朕?你們都不要命了嗎!連朕的命令都不聽,活夠了嗎?”
那幾個宮女吓得啜泣起來,卻聽裏面又跑來一人,氣喘籲籲道:“皇,皇上,太後說,您要是還把她當母親,就立即回仁政殿殿去,太後今日……”
“朕怎麽不把她當母親!”劉深眼裏突然寒光畢現,道:“你們到底開不開門?”
裏面一片驚慌,卻無人再敢應聲。劉深冷哼一聲,道:“陳習!”
陳習連忙應聲:“奴才在!”
“即刻拟一道口谕,”他冷冷地看着緊閉的宮門,“凡今日将朕關在此門之外之人,目無君主,罪同謀逆,須嚴厲查處,首犯淩遲處死,誅九族,直系親屬全部車裂,并懸于宮門之上,以警宮闱!”
陳習聽得冷汗直往下滴,知道劉深是真的發了狠,正不知如何答話,“吱呀”一聲,宮門終于打開,裏面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紛紛哭喊:“皇上饒命!奴婢們只是遵從太後吩咐,并不是有意觸犯君威,求皇上開恩……”
劉深原本就是吓唬他們,門一開,他看都沒看這些人一眼,急忙沖了進去。
懿安宮裏面一路門都緊閉,看見正門都開了,也不敢再造次,都紛紛打開門跪了下來。傳報太監高喊:“皇上駕到!”
到了正殿,劉深上去一推,也是從內栓着的。他急得一掌拍了上去:“母後,快開門!”
顧承念沒聽見劉深的聲音。
确切地說,他現在無暇他顧。最後一個耳光落在臉上,他幾乎無法保持跪姿,搖晃了幾下,伏下身用兩手支持着地面,才沒有倒下去。殿內沒有了聲響,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那郭公公收了手直起身,回頭恭敬地彎着腰道:“回太後,整整四十個。”
帷幔又一次打開,白太後露出臉來,看着伏在地上的顧承念。
“才四十個嘴巴就這樣了?呵,你也不比這宮裏的女人們經打。”
太後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彼方傳來。頭疼得厲害,相比之下,臉頰上的火熱之感反而不是很明顯,大概已經麻木了。耳朵裏嗡嗡作響,似乎有千萬只蟲子在腦袋裏飛舞,嘴裏有股血腥味,大概是嘴角被打破了。視野在晃動,模模糊糊覺得太後走到他身邊,寒冷的目光紮在他身上,仿佛針一般刺入他身體。白太後忽而轉過頭,揚聲對外面道:“來了?皇上消息真靈通,比哀家想得要快了許多。”
“母後!快放朕進去!”
“皇上急什麽?”白太後繞着顧承念走了一圈,道,“現在,哀家想請皇上重新解釋一下,不願意成婚的理由。”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讓朕進去!”
殿裏沉默下來。白太後的目光又落回顧承念身上。這個人一直沒有開口,更沒有半句求饒的話,這等于就是默認了他和皇上的關系。她本來還抱有一絲希望,希望是劉濯弄錯了,可如今……
“荒唐……太荒唐!”
是啊,這是多麽荒唐的故事。大魏的皇帝,迷上了男人!
劉深見白太後始終不肯打開門,只得又叫,“顧承念!你怎麽樣了?你說話!”
顧承念輕輕一顫,擡起頭來,正對上了皇太後泛着冷光的眼睛。他連忙又低下頭,不敢出聲。白太後看着他,冷笑起來:“堂堂七尺男兒,殿試第二名的才子,好大的本事啊!引誘得皇上不肯成婚也就算了,現在都打到本宮門上來了!”
“母親,不是這樣的,這一切與他無關,都是朕用了強的,他才……”
“你?!”白太後氣得臉變了顏色,聲音都在顫抖,“好,就算是你的主張!他既然是大臣,就應該拼死勸阻你,怎麽能縱容你!他還是有錯!”
白太後突然瞪了一眼此時站在一邊大氣都不敢喘的老太監,甩手道,“還愣着做什麽,打!繼續打!”
“娘!住手啊!”
劉深的心都要揪起來,他拼命地撞了幾下門,然而這殿門厚實得很,根本紋絲不動。陳習這時不知從哪裏弄來一柄劍,請他讓開,沿着門縫插了進去,終于挑開了門闩。推開門,便看見顧承念仍然跪在地上,郭太監正要再打,看劉深闖了進來,連忙跪下。
劉深三步兩步過來,攙起顧承念。他日常戴的冠已經被打掉,頭發散亂,兩面臉頰都腫得老高,有些地方甚至已被打破,血滲了出來,嘴角也沁着血絲。劉深心疼的扶着他,憤怒的擡起頭瞪着白太後。
“母後為什麽要下這麽重的手!”
“重嗎?宮女們犯了錯,哪個不是這麽過來的!既然他要像後宮的女人一樣以身事主,那本宮也就用制裁後宮的刑罰伺候他!他若懂得禮義廉恥,何以至此!”
以身事主……顧承念低着頭,身體卻不由得抖了抖。劉深牽着他的胳膊,自然感覺到了,他以為顧承念是疼的,也顧不得別的了,回頭向陳習道:“叫禦醫來!”
“慢着!”白太後喝住了剛邁出一步的陳習,站起來走到劉深面前。劉深也不退讓,事已至此,他幹脆一手圈住顧承念的肩,直視着太後。白太後見他态度如此,一時氣結,竟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道:“皇上……怎麽這麽糊塗!”
“孩兒不糊塗。”劉深冷靜地看着白太後,“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您是太後,是朕的母親,今天您打了他,孩兒也不好說什麽,要解釋什麽也可以,但是要等給他治了傷以後。”
說完,拉着顧承念往外走。
白太後追了兩步,高聲道:“皇上!如果你眼中還有我這個母親,還挂念你的兄弟們,如果你心中還在擔心國家的存亡,百姓的疾苦,就請三思,重新考慮你現在的所作所為!皇上如今被他蠱惑,如此縱容他,總有一天要後悔!長此以往,不僅皇上皇位不保,恐怕你我性命堪憂,恐怕天下不得安生啊,皇上!”
劉深拉着顧承念的手只管走。顧承念卻被這些話震懾,回頭看了一眼,只見皇太後流着眼淚,站在臺階上,看着越走越遠的兩人。他掙紮着想要停下,卻被劉深不容置疑的腳步帶着,離開了懿安宮。
沒人能體會顧承念對皇上的心情。
顧承念有一個過于執念的父親。顧覽乃是一清貧書生,一輩子孤标傲世,以管仲,樂毅自比,卻連鄉試都未曾中過。二十六歲方才娶妻,安家在勝州雕陰城外,仍然只是不甘心,成天也不下地幹活,也不幫扶家務,只是窩在家裏看他那些聖人典籍。
他認定自己是不世之才,終要大展鴻圖,卻拖累得妻子林氏為了生計終日操勞,種了自家的地,再去幫別人家翻土,洗衣服,一年裏拆東牆補西牆,終是操勞過度,好不容易懷上一子,生産時卻險些要了母子二人的命,此後再不能生養。
妻子成了這般,眼見一生膝下只得顧承念一子,顧覽仍然毫不在乎,只管泡在書堆裏,對這兒子也談不上有什麽感情。
直到那麽一天。
顧承念記得很清楚,那時正是夏天,他還不到五歲,白天母親不知去了哪裏,只留他一人在院子裏玩。天氣燠熱難忍,後院父親的書房向來陰涼,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去那裏乘涼。
所謂的書房,其實不過是在家裏後院靠牆的地方粗搭的一個草棚,顧覽嫌前面靠街吵鬧,看書時便會呆在這裏。小承念平日裏從未和父親親昵過,總覺得父親又神秘又可怕,他膽怯地摸到門邊,探頭向裏看,卻發現自己的腳步聲早已引起了父親的注意,顧覽站在窗邊,正回身看向門這裏。
小承念怯怯地縮回頭,躲在門外,顧覽也懶得理他,只管自己繼續抄着手背誦。念到“人而無信”,卻突然想不起下面的句子了。顧覽回頭看看,發現小承念不知何時又将頭探了進來,此時正扒着門邊,睜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自己。他不好意思拿起桌上的書來看,只得又反複念了幾遍“人而無信”,幾乎要抓耳撓腮之際,小顧承念卻小聲接道:“……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