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十四 情怯懼情
稚氣的聲音讓顧覽吃了一驚。
“你怎麽知道?”
顧承念看父親回頭瞪着自己,表情嚴肅得有些吓人,吓得畏縮起來,連忙将踏入門檻的一只腳收回,時刻準備遠離這個喜怒無常的父親。“爹爹不是經常念嗎……”
“……是嗎?”顧覽突然來了興趣,走過去把兒子拉進書房,端詳着他身上明顯是用自己的破衣裳拆了改做的衣裳,審視半天後道:“你還會什麽?”
“我,我還會……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呵,還有呢?”
“還有……還有……”小承念搜腸刮肚地回憶平日裏從父親這裏聽來的奇怪句子,“……裔不謀夏,夷不亂華,俘不幹盟,兵不逼好!”
顧覽直着眼睛瞪着小承念,似是悟到了什麽。許久,小承念都快要被他吓哭了時,他突然仰天大笑。
“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顧覽那一刻突然明白,上天賜予他的大任,不是成為不世之才,而是培養一位不世之才。從此,他從妻子手中接過了管理小承念的職責,專心教育他。
說是撫育,其實顧覽也不管別的,只每日一早将孩子從床上拽出來,待林氏給他洗了臉穿好衣裳,便監督他念書識字。
不論顧覽的所謂恍然大悟是否正确,是否只是同以往一般,不過是他自己的癡人說夢,一貫對自己不聞不問的父親如今終日陪伴,卻讓顧承念十分開心。只有四五歲的小小的人,脫離了那個年紀該有的天真爛漫,整日與書本作伴,将那些晦澀難懂的詞句,一字一字填進腦裏,在自己身上繼續着父親未完的夢。
而顧覽,毫無保留地向兒子灌輸着他的“忠孝”之道。
“天子上承天命,下順民心,身負天下所有人的命運,我們這些人,但凡有才,都應該竭智盡忠,不遺餘力地輔佐君主,以創造和平盛世,成就萬世偉業,流芳千古……”
他懵懵懂懂地聽着。
“為了國家,要有犧牲你我所有一切的覺悟,因為個人的命運比起國家的命運來說,太過渺小,根本不值一提……”
“那怎麽成!”小承念低聲抗議道,“我連皇上的面都沒有見過,憑什麽要犧牲……”
“不對!就算你沒見過,你現在能好好的活在這裏,每天有飯吃,有衣服穿,那都是聖上的功勞。”
“可是……飯是娘做的,糧食也是娘種的,衣服也是娘——”
“大錯特錯!”顧覽将手中細長而有韌性的柳條照着書案猛抽一鞭。“跪下!”
這柳條是顧覽專門用來教育兒子的工具,每當他抽桌子一次,顧承念便要受罰了。顧承念哆哆嗦嗦地跪到書房裏的孔子畫像前,接受了五下鞭笞。背上火辣辣地疼,而抽他鞭子的人,他的父親,卻按着他的肩膀,眼睛緊緊盯着他,将催眠一般的話一字一句送進他耳中。
“顧承念,你要懂得!你娘能給你做飯吃,也是因為有大魏這個國家,有皇上的幾十萬兵馬保護着!你得對皇上這些心存感激,你我的命都是皇上給的,所有人的一切都是皇上給的!”
對于一個渺小的個體來說,生存的意義究竟是什麽,從來就不是由自己決定的。母親因為嫁給了父親這樣的人,成為了父親天真夢想的一件可悲的殉葬。而他只因為年幼時過于熱切地想要向父親示好,注定只能與這樣枯燥的人生相伴。說來,顧承念竟從未覺得難耐,似乎從小被父親反複教導後,他早已将自己當做消化文字的生物,啃了十幾年的書,唯一的目标,只是完成父親的理想。
第一次見到皇上時,是在殿試前的中正殿外。那時劉深才十五歲,玉階下這一群都已二十出頭的貢生,擡頭仰望着大魏年輕的皇帝,看着他因為長個子而略顯消瘦的肩膀,混合着年輕氣盛和少年老成的面孔,心裏除了敬畏,竟有些莫名的慨嘆。
劉深長得像母親,膚色對男子來說,似乎過于白皙了些。臉頰線條纖細而柔和,細長的眼睛,并不是之前想象的那樣,像一個威嚴的君主一般閃爍着銳利的光芒,反而充滿了青春的明亮光澤。如果不是故意作出嚴肅的表情來,這根本就是一個人見人愛的英俊少年。
身邊的貢生們都不肯放過這一睹聖上尊容的機會,而顧承念只略看一眼,便謙卑地垂下頭去。對他來說,皇上相貌如何,品性如何都很無所謂,他只要絕對的服從即可。
那日,退到殿外偏房中候旨之時,有幾個大膽的年輕人便聚在一起小聲議論,感嘆皇上的品貌如此一流,想必其母白太後,也定是風華絕代。
幾年後,顧承念見到白太後時,不禁又想起了那日那些人好奇的猜測。如今,與他同年的好些人都已身居高位,而自己第一次有機會見到太後,卻是這樣的情景。顧承念看得出,白太後往昔也是絕世之貌,只是這天,在那張姣好的面容上,他沒有看到與之相稱的溫柔親和。那發自內心蔑視與敵意,幾乎要從白太後的眼睛裏滿溢而出,令他心驚膽戰。
也不為怪啊。作為一位母親,對于自己這種身份的人,就算厭惡到恨不得千刀萬剮,也不算過分吧。
劉深拉着顧承念的手穿過高大的穿堂門。這是後宮通往前面的路,顧承念從未走過,卻也無心去看,任由劉深帶着自己,沿着抄手游廊往仁政殿的方向走。身後跟着的內侍們對這樣親密的場景都只裝作看不見,但是心中的驚訝顯然都不小,只有從頭至尾知情的陳習看起來還自然些。一行人各想各的,默然無語到了仁政殿前的臺階下,顧承念猛然站住,再不肯往前邁一步。
劉深不得不一起停下來,仍然緊緊握着他的手。
“怎麽了?”
“皇上,”顧承念試了試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卻失敗了。他只好維持着這樣僵持的姿勢道:“微臣還是就此告退吧。”
“那怎麽行,你的臉怎麽辦?”
“多謝皇上挂念,微臣回去後自然會找郎中……”
“郎中?郎中怎比得宮裏的禦醫!你聽話,我……”劉深還要繼續辯論,陳習卻湊過來低聲道:“皇上,就這麽着把禦醫召來,這事要是傳出去,反而對顧大人不利。依奴才之見,還是不要聲張,讓奴才去給顧大人找些藥來更妥當些……”
劉深聽他說的有理,心裏不禁猶豫起來。顧承念終于找到了空當,趁他不注意抽出被攥了許久的手,後退了兩步,兩手将袖子向後一擺,雙膝一曲,重重跪了下去。所有人見他此舉,都愣住了,只有劉深最先反應過來:“……你幹什麽?”
“微臣有罪,求皇上責罰!”
“……你能有什麽罪?這突然是怎麽了?”劉深彎下腰去,想将他扶起來,顧承念卻抗拒着,額頭抵着手背,固執地伏在地上,“微臣罪不可恕,一言難盡!但請皇上……”
“我知道,我都知道……”劉深伸手圈住顧承念的腰,想硬拉他站起來,“不論如何,你起來說話——”
顧承念突然直起腰來,甩開劉深的手,用力之大,讓劉深猝不及防,差點向後倒去。顧承念沒想到自己居然使了這麽大的力氣,頓時驚呆了。而這無禮的舉動也被随從的宮人們看了個盡,衆人目睹了這場景,一時間都神色各異,互相傳遞着眼色,陳習看情形不對,連忙高喊:“放肆,居然敢沖撞皇上!”
說着搶先上去硬是拉起顧承念,在他耳邊悄聲道:“顧大人,你好歹給皇上個臺階下……有什麽話進去說……”
進了正殿,顧承念在靠近門口的地方重新跪下來。
劉深看着他,眼裏滿是歉疚,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想要去扶起他,又怕剛才門口的尴尬一幕再次上演。陳習看看這一個,再看看那一個,只好再次由他動手,上前拉起顧承念。為了打破尴尬,他故意清清嗓子,道:“皇上,奴才這就去找藥……”
說着便告退了。暖閣裏只剩了兩個人,一時悄然無聲。劉深望着臉頰腫得老高的顧承念,明知他現在情緒很不好,偏偏自己不是會安慰人的料,在旁邊看了半天,除了心疼卻沒別的法子,腦子裏不知轉了多少念頭,最後只憋出來兩個字:“……疼嗎?”
顧承念低着頭,不動不說話。
“……我知道你在生氣。”劉深竭力尋找話頭,試圖回轉他,“不論今天的事還是前幾天的事,都是我的不好……可是那天我真的是氣昏了頭……今天的事,我不知道太後怎麽會找上你的,但是你放心,過後我一定會想法處理那些多嘴的家夥。”
他一邊說一邊注意着顧承念的表情,卻沒注意顧承念的手不知何時攥成了拳,緊緊捏着,像是在忍耐着什麽。劉深看他臉上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又看看他的傷,忍不住就伸手去碰他的臉頰。
“怎麽打成這樣……”
顧承念忽然別過臉朝向另一邊,避開了他的手。劉深愣了愣,只得讪讪地縮回了手。兩人就這樣繼續僵持着,許久,顧承念才開口。
“容微臣……告退。”
“告退?去哪?”
“……回去。”
“回去?你臉上的傷怎麽辦?你難道要頂着這豬頭一樣的臉回去?”
顧承念閉口不答。他确實是這個打算。
“微臣魅惑君主,今日之事,實乃罪有應得。”
“別說這樣的話。”劉深看着他,“你從來沒魅惑過誰,最開始就是我……”
正好這時陳習回來了,手裏托了個小盤子,裏面放着一個瓷盒,以及幹淨的棉布。劉深不再說下去,親手接過盤子,打開瓷盒,裏面是無色透明如肉凍一般的藥膏,劉深看了點點頭,向顧承念道:“你坐下來,敷了藥,就放你回去,怎麽樣?”
父親教給了他所有用以輔佐君王的知識,卻從來沒有告訴給他,如果這天下之主對他付出感情,他又該以什麽樣的表情面對。
其實,這樣的難題,就算問了父親,也難以解決的吧。
服從是錯的,抵抗也是錯的,他夾在這個悖論之間,面對着劉深抱歉的眼神,如芒在背。
為什麽會這樣,怎麽會陷入,如此進退兩難的境地的呢。
用棉布蘸水擦掉顧承念嘴角殘留的血後,劉深用手指沾了些藥膏,盡量輕柔地塗抹他臉上的傷口。手指的觸感透過薄薄的一層藥物傳來,顧承念捏緊雙拳,強迫自己忽視手的主人認真的眼神。指腹一次次拂過面頰,刺痛而微癢的感覺,混合着他自己複雜的情緒,一再沖刷着內心脆弱的防線。等到劉深再一次沾了藥膏要抹時,他忽然伸出了手,抓住了對方的手腕。
這是顧承念從未有過的,最為大膽的舉動。劉深愣了愣,看向他的眼睛。
“怎麽了?疼嗎?”
顧承念閉上眼,躲避着他的目光。
“到底……”
“嗯?”
“到底要怎樣……皇上才肯,才肯放過我?”
太子劉清活着的時候,曾經半開玩笑地說,這個世界上兩樣東西最讓他為難。一是老三劉溯上房揭瓦,二是老二劉深鑽起了牛角尖。
劉深固執得厲害。
當年皇兄病重昏迷,禦醫向皇上建議早料後事,他得知後,卻用劍逼着禦醫繼續給皇兄診脈下藥,還因帶劍闖入東宮而獲罪,在思沉閣被幽閉了三天。
三天以後出來,他就被套上喪服,帶到了皇兄的靈前。
明知道一旦執着,就難免陷入求而不得的痛苦,他卻永遠也改不了這樣死擰的脾氣。
陳習不知何時就識相地溜走了,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格子灑進了淡淡的光,暖閣裏安靜得卻讓人心寒,劉深低頭看看抓着自己手腕的手,輕微的震顫感傳來,那是顧承念在顫抖。
“放過你,是什麽意思?”
手又一抖。
“放過你……我怎麽辦?”
還是安靜。
“怎麽不說話了?”劉深扯起一邊嘴角笑笑,“還以為你終于下定什麽決心了,我還緊張了一下……到頭來還是什麽都不準備說?”
顧承念想要将手縮回,剛松開卻立即被劉深反手抓住。他一邊試圖抽回手,一邊艱難地開口道,“微臣可以為皇上做任何事……”
“又是這一套!總這麽說總這麽說,事實上你真的可以為我做到哪一步?現在不就想逃走了嗎?你到底是從頭至尾都是随便說說,還是……”劉深不安地停頓了一下,“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顧承念不回答,又是淹沒一切的沉默。許久,他猶豫着低聲道:“皇上……若是因為前年偏殿的時候微臣看到了些什麽,所以要這樣堵微臣的嘴,微臣可以性命保證……”
“你傻麽?”劉深冷冷道,“我要堵你的嘴,或者殺了你,或者革了你的職,怎麽不好?”
“……”
“聽着,顧承念,接下來我說的每個字你都記好了。”劉深放下手中的瓷盒,抓住顧承念的另一只手。“既然你還記得那個刺客,你就應該明白,成婚的事,其實根本與你無關。就算你不出現,我也不會愛上任何女人。問題出在我而不是你,太後誤會了你,你不要誤會你自己!所以,你留在我身邊,其實不會改變任何事情,只是我的一個願望而已!”
顧承念的身體微微顫抖着,劉深将手放在他背上,安撫的同時繼續試圖逼出答案。
“你要放棄我嗎?”
“我……”
“你不會……”劉深攬過他的脖子,額頭輕觸他的額頭,“放棄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