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六 憂心悄悄
午飯過後,江淮王劉弘與他的獨子一起在王府裏品茶。
劉弘坐在靠窗的短炕上,劉濟坐在下首的椅子裏,兩人手裏都端着小小的白玉茶盞。屋子裏除他父子外再無他人,窗屜全部開着,戶外清新的空氣混合着院中丁香的味道,與茶香一起在屋內飄蕩,劉濟看着空氣中的某點,仿佛那香味是有形的物體,看着看着,竟然出神了,直到父親開口,他才回過神來。
“這個什麽顧承念的事情,你事先知道嗎?”
“怎麽可能,我可是大吃一驚啊。如果我知道,父王會不知道麽?”劉濟微笑着低下頭,用茶匙撥弄着茶盅裏的杏仁,道,“不過這樣一來,他不願意婚娶的理由也就明朗了。”
“哼。”劉弦仰起頭似笑非笑,胡須随之顫動起來,“皇兄如果在世,知道他引以為傲的二兒子的所作所為,不知做何感想?”
“這就是所謂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吧。”
“真是天助我也。當年那個劉清不中用,還是太子便死了,陸敬業這個老不死的竟然扶持劉深做了皇帝,恐怕他也想不到,這小子會是這般德性|吧?由此可見,這皇位遲早還是本王的。”
“父王說得是。不過其實由劉深來做這個皇帝,比劉清登基,對我們有利得多呢。”
“嗯?這話怎麽講?劉清身體不好,活不長是肯定的,登極了說不定死得更快,我不就正好可以趁機起事了嗎?”
劉濟笑着低下頭。“父王,您想想看,劉清是有子嗣的,當日若是他登極,他的兒子劉柯就是太子了,劉深就會是王爺了。”
“那又如何?”
“不要小瞧劉深啊。”劉濟說着,心裏竟湧起些許自豪感,仿佛那是他一個人的寶物般,“他唯一的弱點,也不過就是喜歡男人罷了。當初真讓他當了王爺,他就自由自在了,一輩子不成婚也沒人能奈何他。劉柯有這個手段狠辣犀利的叔叔幫着,皇位也必然是坐得穩穩的,對我們來說,就很棘手了。而現在,他卻被困在皇位上了。他可以成為最強大的諸侯王,卻很難成為一個好皇帝,得不到士族貴戚的認可,這皇位,他是根本坐不穩的。”
“是嗎,怪不得這兩天,你讓李艾将這小子的癖好四處傳播……且不說那個。現在,你準備怎麽辦?這麽一來,皇上公然挑明他和顧承念的關系,廖家的小姐暫時是入不了宮了,你的計劃豈不是要擱置了?”
“凡事總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計策也要适時變動。如今之計,還要看這一場鬧劇會如何收場。”
正說着,門外下人忽然禀報:“王爺,李艾求見。”
李艾急匆匆的走進來,單膝跪下,道:“王爺,事情越鬧越大了。剛剛得到的消息,今日早朝後,大理寺派人去鴻胪寺,要将顧承念帶回問罪,不想半路居然被內廷護衛截住,強行帶走了顧承念。”
“嗯?!”
不光劉弦驚訝,連劉濟也無聲的瞪大了眼睛。劉弦随即撫須笑道:“我這個侄兒,真是會胡鬧!”
劉濟卻半天沒有說話。明知道劉深這麽做,會給他造成多大的麻煩,會更有利于他們的計劃,然而劉濟卻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反而有一種隐隐的挫敗感。
這樣不顧一切地袒護他,你到底,喜歡那人到什麽程度?
劉濟緊緊攥着手中的茶杯,仿佛要将之捏碎一般,心裏的問題,卻不知可以問誰。
劉深蹲在顧承念面前,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他臉上的墨跡。
李陵将顧承念帶回來時,他滿身的墨汁已經幹了,但還是能聞到隐隐的臭味,劉深想讓他去泡個澡,他卻說什麽也不肯。好說歹說,才勸他脫掉了那身髒污的衣裳,換上陳習的家常衣服,臉上的墨汁,劉深說什麽也要親自給他擦掉,顧承念實在拒絕不了,就幹脆跪着不說話。
臉頰還紅腫的厲害,墨跡又很難擦掉,所以劉深耐心的用絲巾浸了水一點一點的擦,一邊擦,一邊去觀察顧承念的神色,生怕弄疼了他。然而自從被帶進宮,顧承念的表情就沒有過變化,一直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劉深從李陵那裏得知了當時的情形,知道他受了驚吓,便想方設法的勸解他。
“太後那邊,我已經問清楚了,是我四弟,将你我的事情告訴太後的。”
顧承念不說話,劉深嘆了口氣,繼續道:“我不知道四弟為何會知道,但是母後只是秘密寫了書信給四弟,四弟回信用的也是皇室密函,昨天……雖然鬧得很大,但是陳習處理得很好,本來應該萬無一失,宮外原本應該不會知道的……宮裏出了奸細,顧承念。有人想要害你。”
“……”
“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傷着你的。大理寺雖說是舉法不避貴戚,可以上問皇族,下審庶民,但我這仁政殿,他們還是不敢來的,你只要住在這裏,一定沒事的,別怕。”
顧承念卻忽然擡起了頭,看着劉深:“住在這裏?”
雖然看出顧承念神色中的抵抗,劉深還是堅決的點了點頭。
“你暫時是不能出去了,那幫子朝臣不定要想出什麽法子治你呢。你先就住在這裏,等事情稍微緩和了,我們再想辦法,好不好?”
顧承念又低下了頭,好半天,才道:“奸細是從哪裏來的,皇上查出來了嗎?”
劉深搖搖頭:“還沒有。不過沒關系,我手下有很可靠的人,不用等很長時間,就會有消息的。”
顧承念仍然低着頭,道:“确實。從微臣被帶出鴻胪寺,到被李大人帶走,算算還不到兩刻鐘,可見皇上消息靈通。”
劉深忽然覺得,今天的顧承念似乎和平日裏不太一樣了。除了西北春荒和黃河堤埝的事情,他還從來沒和自己讨論過政事,今日是怎麽了?雖然覺得疑惑,他卻還是回答:“如若消息不夠靈通,等你進了大理寺,就算是我,也沒那麽容易救你出來了。”
“既然皇上消息這麽靈通,就應該明白,有人散播微臣與皇上的消息,針對的,根本就不是微臣。”
……原來,他是想說這個。
“微臣算是什麽,一個從七品小吏,生或死,升或黜,都不會讓這個朝廷有一點點波動。他們想看到的,就是皇上為了一個娈寵行荒誕之事,繼而敗壞皇上的名聲……”
顧承念擡起頭來看着劉深。
“不要再執迷不悟了,皇上。”
這些道理,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他不願去想,更何況當時那種情況,除了強行搶人,他想不出別的辦法來啊……劉深心中紛亂,卻聽顧承念繼續道:“将微臣……交給大理寺吧。”
劉深審視着顧承念紅腫的臉頰,問:“凡入大理寺,都要先打一百殺威棒。審問之際,各種刑具取用皆視主審官認定,你就不怕嗎?”
“……”
怎麽可能不怕。顧承念太清楚了,他的罪,一旦入大理寺,必然是死路一條。可是就算如此……
他的手指在膝蓋上收緊。
“總比頂着佞幸的罪名,一日一日寝食難安得好。”
“你!”劉深憤憤的站起來,“你什麽意思?你的意思好像是說,你今日落到這種田地,都是我害的?!”
顧承念俯下身磕頭道:“微臣不敢。錯在微臣,沒能勸誡得了皇上。”
這算是什麽?自己不惜違背祖訓,幹涉大理寺審訊,卻只能換得來他的怨言?劉深又氣又委屈,心中憋悶異常,一怒之下,一腳踢翻了旁邊浸着絲巾的銀盆,拂袖而去,只留顧承念一人,額頭仍然貼在地上,久久沒有起來。
午後,皇城宮門外跪滿了請願的大臣,請求皇上交出顧承念,交由大理寺處置。劉深窩在中正殿不肯出去,沒有接受任何人的求見。他想了很久,終于做了個決定。他喚陳習進來,道:“去吧葉希夷給朕叫來。”
葉希夷神出鬼沒,來得倒是很快,他向劉深行了禮,站起來,劉深便将他面前的一張信箋遞給他。葉希夷接過來,便看見信尾朱紅的帝印,再細看內容,片刻後擡起頭來看着劉深。
劉深道:“本來你剛回京,這事兒不該再讓你跑了。但是除了你,其他人朕信不過。這道密旨你收好,到了和冶縣,就将他出示給縣衙,由顧承念來做和冶縣的縣令。和冶縣地處邊陲,就算他們想要做什麽,一時之間,也是鞭長莫及的。”
為了監視江淮王,葉希夷已經在江淮國埋伏了兩年,近日江淮王回京,他才也随之回到了京城。雖然皇上沒說,但是他和那個顧承念的事,葉希夷多少都是知道的。當下,他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信箋,道:“我倒是無所謂。不過他會願意去嗎?”
劉深停頓了片刻,道:“他會聽朕的話的。萬一他不肯,你就強行把他帶走。此事不能耽擱,這京中的局勢,朕恐怕維持不了多久了。”
“我知道了。什麽時候走?”
“明晚吧。明晚就走。”
劉深整理情緒,重新心平氣和的回到仁政殿,一進門,毫不意外的看見顧承念在他走時的同一個位置跪着,頭抵着地,一動不動。
劉深走過去,扶着他的胳膊,低聲道:“起來吧。”
他的手上有着不可置疑的力道,顧承念被拽了起來。他跪了太久,腿早已發麻,劉深扶着他緩了一會兒,道:“把頭發洗洗吧。”
其實顧承念和劉深都很清楚,有時顧承念能拒絕得了劉深,那是因為他願意讓着他。而他真的決定要做什麽的時候,只憑顧承念,是根本反抗不了的。顧承念不笨,他從皇上的語氣裏就聽出來他沒準備接受任何反對意見,只能試着道:“微臣自己來洗……”
劉深自問也不會給別人洗頭發,總算沒有堅持。他命陳習送來熱水,手帕,以及洗頭發用的藥粉、桂花油,便看着顧承念拆了發髻,浸濕頭發。一會兒洗完了,顧承念擦幹頭發,回到劉深面前,又跪下。
劉深拉顧承念起來,在他對面坐下,給他的臉上抹藥膏。為了盡量延長最後能觸碰眼前這個人的時間,他抹得很慢很慢,顧承念剛開始還只是垂着眼不看他,後來,就幹脆閉上了眼睛。
所以他也就沒有看見,他閉上眼睛後,皇上臉上難過的表情。
抹完藥後,劉深一言不發的拉着他在自己懷裏坐下,就這麽坐着,一動不動。他沒有動靜,顧承念也就不敢動作。
其實他真的很喜歡顧承念的頭發。就算給他換了衣裳,就算洗了頭,顧承念的頭發上還是有淡淡的藥草味道,并不好聞,但是劉深喜歡聞。一起睡覺的時候,也經常趁他沒有知覺,拆散他的發髻,将那些濃黑細長的發絲握在手中,一遍一遍的撫摸。
“你的性格,真的該好好改改。”
他忽然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顧承念不知他這麽說是何意,只得應聲道:“是。”
劉深将手指插入顧承念的頭發中,剛剛洗完泛着水氣的發絲從指間劃過,他便忍不住心跳加速。
“我知道,你其實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就算陸敬業不刻意讓你出現在我面前,總有一天,你也會憑自己的才智官位顯赫,你有那個本事。”
“……微臣慚愧。”
“顧承念,”劉深摟緊懷裏的人。“對不起。”
劉深将臉埋在顧承念的頭發裏,将說不出口的話,在心裏默念。
給你的人生增加了這麽多坎坷,真對不起……可是,我舍不得放開啊。就像我之前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如此迷戀一個人一樣,如果沒有了你,我不知道,我還能用什麽來填滿我心裏的空洞。所以對不起,就算你不願意,我也不會輕易放手的。
顧承念沒想到皇上居然會說出道歉的話來,愣了半天,低聲道:“微臣……承受不起。”
劉深忽然又笑了,撲哧一聲,道:“其實你最該改的,就是說話的方式。”
“……”
顧承念無言。不知為什麽,他總覺得,這次和以往不太一樣了,皇上消氣消得太快了,反而讓他不安。
四更天,天還沒亮的時候,顧承念就醒了過來。多少年寒窗苦讀養成的早起習慣,使他的眼神只迷茫了片刻,便清醒了過來。他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随後,在看到身邊的人後,無奈而小心地嘆了口氣。
其實醒來的原因,并不是因為睡醒了,而是因為呈“大”字形壓在身上的皇上,實在讓他有些不堪重負。他小心地舒展了下唯一自由的右腿,将右手從劉深的手中輕輕抽出來。
昨夜,顧承念同皇上一起住在仁政殿。他本來怎麽也不肯,直到皇上吼了句:“你到底聽不聽朕的話!?”他才不得不聽話。原本以為和皇上同寝一床,有些事是肯定逃不過去了,然而卻什麽也沒有發生。皇上摟着他,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看得他十分緊張,困意全無,結果兩人幹瞪着眼,直到三更,才漸漸睡去。
所以皇上真的什麽都沒有做。以前總是如同吃不飽的饞貓般索取的人,最近都沒有碰過自己,到底是該慶幸呢,還是該難過失落呢?
還沒等他想明白這個問題,那邊睡熟了的人又壓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