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十七 弑身成仁
皇上睡相不好,顧承念是知道的,像這樣半夜翻個身,然後像八爪魚一樣纏上來的事情也不是頭一回了,他倒是很習慣。他活動着被壓得酸麻的手腕,去看那顆擱在自己肩膀上的腦袋。
枕着別人的肩膀睡覺看起來似乎很舒服,因為劉深嘴角噙着微微笑意。下颚的弧線在帳內昏暗的光線下不甚分明,高挺的鼻梁在側臉上投下一片陰影,睫毛不時微微顫動,像是在做着什麽夢。
睡着的人在做夢,而自己這個明明醒着的人,卻也像是在做着一個荒唐的夢。他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得不對,皇上該上早朝了吧?怎麽陳大人也不來叫醒皇上?
……許是因為自己在這裏吧?那他可得把皇上叫醒,誤了早朝可怎麽是好。
“皇上?”他試探性地拍了拍皇上的肩膀。“醒醒。”
完全沒有反應。他等待了片刻,開始輕輕搖晃皇上的肩膀。
“皇上。”
“……嗯?”
劉深皺了皺鼻子,顯然有了意識。他繼續閉着眼睛,空着的左手在周圍抓了抓,什麽也沒抓到,幹脆往上探去,觸到了顧承念的臉頰。手指微微伸縮,在紅腫的臉頰上輕輕掃過,微癢刺痛的感覺傳來,只是這樣,就足以讓顧承念的心緒陷入混亂,他有些失控,不由自主地伸手捉住停在自己臉側的手。
“皇上!”
他加重了語氣,并且不斷搖晃劉深的手。劉深模模糊糊地哼哼了兩聲,像是終于煩得不行了,直起身睜開眼,惡聲惡氣地道,“怎麽了?”
伺候過劉深的人都知道,皇上睡覺時,絕對不能吵鬧,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就算是陳習這樣的老人,在叫醒皇上這事上,也從來都是小心又小心,如履薄冰。劉深這會兒被吵醒,睜開眼睛正想發火,卻發現吵鬧的來源,竟是身邊那個一貫畏畏縮縮的人。他迷迷糊糊地搖搖腦袋,看着自己被緊緊捉住的左手,有點不太相信這家夥會這麽大膽。
“你在叫我?”
意識到劉深的視線,顧承念慌忙松開劉深的手。好在皇上一起來,他的身體終于獲得了自由,連忙也起身,道,“皇上該去早朝了。”
“早什麽朝?昨天都跪在宮門外嚎了一整天,煩得要死,朕不想見他們。算是給他們放假吧,不早朝了。”
這是要罷朝嗎?顧承念有些着急,“皇上,為了矛盾而引發争論是一回事,罷朝卻是另一回事,不論如何,皇上都應該去上朝,這樣可以少落些口舌——”
“誰敢嚼朕的舌根子?”劉深氣哼哼地,又困得不行,他垂着頭,合上雙眼質問,“嚼什麽?朕倒要看看,誰有這個膽!”
說完,又一頭倒了回去,抓住被子三下兩下将自己裹了個嚴實,不一會兒,绫子被裏就響起了微微的鼾聲。
顧承念的努力無果而終,一時竟愣在一邊,不知道能把這個睡不醒就鬧孩子氣的皇上怎麽辦。正呆呆看着裹成一團的被子,忽然看見被子抖動了一下,劉深像是被什麽驚醒了一樣,猛然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顧承念吃了一驚,沒有說話。劉深愣了愣,才轉過頭來看着顧承念,然後不聲不響的湊過來,又緊緊摟住他。
不對勁。皇上的情緒真的不對勁。但是就算真的很不對勁,顧承念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去問,只能沉默着和皇上坐在床上,一動不動。
“不上早朝,只有今天這一天……你不用那麽介意。”
今天一天?什麽意思?顧承念疑惑地看着身下的床褥,心中的疑問越來越重。劉深喚人進來伺候梳洗完畢後,陳習拿着一個小小的包袱進來了。
“皇上,方才陸敬業大人的家人将這東西送進宮來,說是請皇上轉交給顧大人的。”
聽見老師的名字,顧承念擡起了頭,看着那包裹。劉深看看顧承念,又看看那包袱,道:“你拿去吧。”
“謝皇上。”
顧承念道了謝,接過包袱,打開。
劉深不是沒有懷疑過,老爺子會不會給顧承念一些奇怪的東西,所以他雖然尊重顧承念,沒有先打開包袱來看,卻也在顧承念打開包袱的時候不聲不響的湊近了他。他注意到顧承念表情似乎不太對勁,可是看看那包袱裏,只是普通的筆筒與硯臺、鎮紙等物,這怎麽了嗎?
“顧承念?怎麽了?”
然而顧承念那不對勁的表情一閃而逝,他重新将包袱包好,道:“回皇上,沒什麽。”
雖然有些擔心,但顧承念将那些東西放下後并沒有什麽特別的舉動,劉深便也沒當回事。他命人呈上早膳,今晚顧承念就要走了,剩下的時間他要好好和他相處。而顧承念也變乖了許多,沒多說什麽,便與他一起用了早膳,只是早膳過後,伺候的宮人都退下後,顧承念跪了下來,道:“啓禀皇上,微臣……想去拜見陸敬業大人。”
劉深看着他,問:“與早晨送來的東西有關?”
“有關,也無關。”
這種暧昧的回答方式,在顧承念這裏還真是少見。劉深還沒說話,顧承念又道:“微臣不會耽擱很長時間的,望皇上恩準。”
昨天宮門外衆臣請願,要給顧承念治罪,劉深雖然沒有出去,不過外面跪了些誰他是知道的,裏面沒有陸敬業。劉深想着,雖然大部分人都認為顧承念所作所為“駭人聽聞”,但是陸敬業大概還是對自己的學生有些感情吧,所以并不願意送顧承念進大理寺,沒有來請願。送來的東西,也許是表達了師徒情意的意思,所以顧承念才會想去見一見老師。再加上他打算今晚就送走顧承念,陸敬業年事已高,說不定以後就見不到面了,該讓他們師徒最後相聚一次。想到這裏,他便點點頭,答應了。
“為免不測,我要派人跟着你。”
“啓禀皇上,陸大人的宅第地處幽所,應該無人會注意到微臣,皇上不必再勞師動衆。”
今日,劉深特別願意順着顧承念的意思來,再加上他說得也在理,想了想,就讓他從後宮的北門悄悄出了城。想了想,還是不放心,便命人悄悄跟着。
顧承念沿着偏僻的小路,一路走到陸府門外。他想了想,沒有去正門,轉而到東南角上的角門那裏拍門。開門的小厮認識他,看了他一眼,道:“小的去禀報老爺。”
顧承念忐忑不安的站在門外,不一會兒,那個小厮回來了,道:“顧大人,老爺請你進去。”
顧承念有些意外。他沒想到老師居然這麽簡單就願意見他,愣了愣怔,才連忙跟着那小厮進去。
今日早晨,在皇上面前他強迫自己保持鎮定,他不願意讓皇上知道,那些看起來十分廉價的文房用具,是他當初拜陸敬業為師時的贽敬束脩。
顧承念家的生計,從小只靠母親支撐,父親不幫倒忙就算是好的,所以雖然沒餓肚子,但一直都是一貧如洗。為了不讓母親低聲下氣的去借錢,他入京趕考時就沒帶多少錢,在路上還抽空給人代寫書信以賺些住宿費。殿試結束後,陸敬業找到他,與他一番談話後,說要收他做學生,他驚喜之餘,不免困窘起來。
拜師,是要奉上束脩的,他沒有那個錢。
他在市集中尋覓良久,終于以最便宜的價錢,買到了一個筆筒,幾支筆,一個硯臺,一對鎮紙。所有東西加起來,還不足一兩銀子,可饒是這樣,從後日起,顧承念便只能露宿街頭了。他将東西拾掇拾掇,按照陸大人之前約定的時間來到陸府拜師,跪下遞上束脩時,陸大人明明什麽都沒說,他的臉卻騰的紅了。
在雕陰城,學館的老師收學生時,束脩是至少十兩銀子,外加一些布匹綢緞,文房四寶。像自己拿的這些東西,根本連進學館的資格都沒有,可他如今卻捧着這些廉價的東西,跪在馳名天下的文士、天恩閣大學士陸敬業的面前。
而老師卻什麽都沒說,只是微笑着接過了東西,讓家人收下。兩日後,又命人将他請到家裏,一直住到顧承念有了鴻胪寺的職務,能負擔自己的生活為止。
老師對他的恩情,又豈止這些……可如今,他卻辜負了老師的期望,不僅沒能成為繼他後任之人,反而成了禍害。老師退回了當初的贽禮,其中的意思,自然是師徒情分已盡。他并不是不理解,可仍然想着,不論如何,就算老師不肯原諒自己,也要當面向致謝、致歉、告別。
原本以為老師必不會輕易肯見自己,好在陸府并不在繁華大街上,所以就算被拒在門外,也沒有多少人來圍觀吧,顧承念是這麽想的,卻沒想到,見老師居然這麽容易。或許,老師其實是相信自己的,或許他可以向老師解釋,或許老師可以想出法子來,解除他當下的困境,勸回皇上的心意也說不定……他這麽想着,跟着前面引路的小厮,腳步越來越急切。
等見到病榻上的老師時,他心中的震驚無以言表。才幾日不見,老師已經瘦了脫了形,需要靠人扶着,才能軟軟的靠在靠枕上坐起來。顧承念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向前走了兩步,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老師……”
陸敬業半睜着眼,俯視跪在地上的顧承念,半天,開口了,說話喘得厲害。
“你……來了?”
“老師,我……”顧承念剛開口,便被陸敬業打斷了:“送進宮的東西,你可看到了?”
顧承念怔了怔,垂下頭。
“……看到了。”
陸敬業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冰冷。看到了?他沒有将東西送去顧承念家而是送去了宮裏,就是為了試探,看這東西能不能到顧承念的手中。如今看來,他如今果然與皇上形影不離啊!他冷笑一聲,因着生病,那笑聲倒像是在咳嗽。
“既然看到了,你就該知道,老夫是什麽意思了吧?”
顧承念擡起頭來看着陸敬業,老師冰冷的眼神讓他慌張,可他仍然堅持想解釋:“老師,學生——”
“顧大人!”陸敬業再次打斷他,聲音因激動而嘶啞。“顧大人這樣的學生,老夫可高攀不起,萬望顧大人不要折殺老夫了,老夫還想多活幾年呢!”
他一連串說完這一段話,開始劇烈的咳嗽。身邊扶着他的家人連忙拍着他的背給他順氣,陸敬業緩了緩,道:“拿茶來!”
家人連忙站起來,從一旁的圓桌上端來茶盞,舉到顧承念面前。
“按照規矩,為師最後送你一杯茶。喝完這杯茶,你我師徒情分,就此了了。我陸敬業再沒你這個學生,你顧承念的所作所為……也與我毫無幹系!”
顧承念看着舉到他眼前的茶盞,沒有說話。陸敬業看着他紅腫的臉,道:“怎麽?”
“學生……不想喝。”
“……”
“老師……難道就不想聽聽學生的解釋嗎?”
“不論怎麽解釋,你能證明你自己一身清白,你能說你沒有媚惑聖上,穢亂宮廷嗎?!”
顧承念臉色一僵,說不出話來。雖然同樣的罪名他在心中向自己喊了無數次,聽老師說出來,還是覺得十分刺耳,刺得他呼吸困難。陸敬業嘆了口氣,道:“墨存。老夫明年就七十了,黃土都埋到脖子了,收了你這個學生,原本真是看中你的學識人品,沒想到卻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你是注定要身敗名裂了,難道你還非要為師和你一起,毀掉這一生清譽嗎?”
“……”
“你要說什麽,都等喝了這杯茶再說吧。那時候,老夫或許還能心平氣靜的聽聽你的解釋。”
顧承念又看了看那盞茶,終于還是接過來,一飲而盡。他放下杯子,又向陸敬業深深磕了一個頭,道:“老師……就算老師不信學生,不肯原諒學生,在學生心中,老師也永遠都是——呃!”
他的話戛然而止。腹中忽然一陣絞痛,疼得他立即直不起腰來,更別提說話了。他趴在地上忍着劇痛,卻忽然聽見老師冷冷哼了一聲。
“不是老夫不肯原諒你,是你所作所為,實在不容人原諒!”
他心中一凜,勉強仰起頭,看向老師。一看,他的眼睛幾乎被刺傷。
他在老師的眼中看到了憎惡。那一瞬間,他連腹中的劇痛也感覺不到了,只覺得心揪得生疼,他想喊“老師”,然而一張嘴,鮮血立即噴湧而出,他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佞幸,畜生,我瞎了眼看錯了你!你魅惑聖上,死有餘辜!”陸敬業又激動起來,他沒有靠家人攙扶,便直直坐起來,用顫抖的手指指着顧承念,道:“原本老夫只想與你劃清界線,不想你竟自己送上門來。既然如此,老夫就算是拼着犯下殺人大罪,也非要結果了你這個孽障的性命!”
顧承念用手撐着地,眼看着自己大口大口吐出鮮血,染紅了衣襟,染紅的面前的地面。他強撐着,仍然想解釋什麽,卻只能發出吐泡泡一般的聲音,伴随着那聲音,吐出更多的血。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你如今所犯,已是重罪難消,如果能由我取了你性命,一來你不能再媚惑聖上,二來全了你我為臣之禮,也算是殺身成仁了!”
老師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他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地上,身體不受控制的抽搐着。奇怪,明明口不能言,身體不能動,感官卻無比清晰,他能清清楚楚的聽見老師的聲音,聽見他問身邊的家人:“怎麽還沒死?”
“老爺,這藥毒性雖然很烈,但畢竟是毒老鼠用的,人這麽大,要死透,恐怕怎麽也得一刻鐘吧……”
“太慢了!你拿條繩子來,趕緊把他勒死。快!”
老師……就這麽恨我嗎?
眼淚從左眼流過鼻梁,又流進了右眼。意識越來越模糊,剩下的,只有三個字,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都來怨我,恨我?明明不是我的錯,明明我是被逼無奈……
為什麽,老師?
為什麽,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