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八 看朱成碧
陸敬業扶着床,瞪着躺在地上無意識抽搐着的顧承念。明明已經失去了意識,顧承念的眼睛卻仍然半睜着,随着身體的抽搐,口中仍然不斷湧出血液,連鼻孔也流出了血,看起來十分驚悚。家人終于帶着一根繩子進來了,他咳嗽兩聲,指着顧承念,命令:“快,快把他勒死!”
然而家人畢竟是老實人,哪裏做過這樣的事,他顫抖着将繩子纏到顧承念的脖子上,看看老爺,又看看眼前死了一大半的人,半天下不了手。陸敬業激動的瞪着他,捶打着床褥,吼:“快啊!”看他這情形,若不是身體實在不行,恐怕都要親自來勒死顧承念了。家人咬了咬牙,扯着嗓子叫了一聲,正要動手,房門忽然一聲輕響,沒等他回過頭去,後頸上已經挨了一下,直接昏死過去。
陸敬業吃驚地瞪着闖進來的年輕人:“什麽人?”
來人顧不上理他,将那家人往旁邊一推,蹲下來,蘸了點顧承念唇邊的血,放到鼻下聞了聞,擡起頭來皺着眉看了陸敬業一眼,然後站了起來。
陸敬業以為他要做什麽,不由往後退了一點,然而那人在房裏轉了一圈,端起圓桌上的一碗已經冷掉了的牛乳,扶起顧承念,捏開他上下颌,不由分說的灌了下去。
“你幹什麽?!”
失去意識的人咳嗽了兩聲,吐了一些,然後開始機械的吞咽。那人一遍灌,一邊道:“老夫子都一把年紀了,何必讓自己的手染上血腥呢?”
“哼!”陸敬業一臉義憤,“為了皇上,為了國家,老夫就算成了罪人又何妨?”
“為了皇上?”那人不屑的笑起來,問:“殺了這個人,讓皇上傷心痛苦,就是老夫子所謂的為了皇上吧?”
“皇上只是被這孽障蠱惑了而已!”陸敬業高聲喊,喘了兩口氣,又道:“你究竟是何人,為何要救他?”
“哎哎哎……”那人搖搖頭,無奈的嘆着氣道:“我也不願意強闖民宅啊,麻煩死了……可老夫子你殺的是別人也就算了,昨天我剛被交待了說要護得他周全,今天他就在老夫子手上中了毒,真是讓人困擾。”說話間一碗牛乳已經灌完,他丢掉碗,也不嫌顧承念一身血污,在陸敬業震驚和憤怒的目光中,直接将他抱了起來。
“行了,不和你多說了,我要去救人了。”
“站住……你站住!”陸敬業嘶啞的嗓音沒能讓那人停頓哪怕一瞬,兩人的身影立即消失在門外。陸敬業喘息着瞪着門看了半天,忽然又笑起來,笑得渾身顫抖,笑得眼淚都落了下來。他掙紮着下床,赤腳踩在顧承念吐出的血液上,面朝北面跪了下來。
“先皇……聖上!老臣罪過,教出這般禍國殃民的孽障,無顏再見聖上,亦無顏去九泉下面對先帝……老臣此身,該何去何從啊……”
陸敬業伏在地上哭泣着,眼淚沿着他臉上蒼老的褶皺滴到地上,與顧承念的血跡混在一起,洇開一片。
認同這種“喜悅”吧。
那些恐慌,那些追逐、恥辱、思念、哀傷……都漸漸退去,不管曾經如何,如今都已成了另一個世界遙遠的夢。我已從這個夢中醒來了……是的,慢慢的,緩緩的,從自己的床上爬起,所有的傷害,不過是一身冷汗。
顧承念做了一個冗長而不願回想的夢。
他夢見江淮王的世子劉濟微笑看着自己,眼光裏卻全是鄙夷;夢見仁政殿裏,劉深滿臉怒意,眼中卻盛着滿滿的傷感,視線像一把利刃,刺得他心口隐隐作痛;夢見第一次登門拜訪時陸府正屋裏恬淡的陽光,以及老師慈祥的臉。
“為師望你今後,勤學克己,既有雄才大略之心,又有務實治國之才,既能審時度勢,又能權衡變通。墨存,為師相信你能做到。”
他想閉上眼睛,逃離這些熟悉或生疏的面孔,掙紮了許久,從昏暗的神志中清醒過來時,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就是閉着眼睛的。
記憶漸漸流入腦海。傷痛随之而來。
不論是生,還是死,都是這麽痛苦而折磨人的過程。
受盡了所有的糾結,責難,痛苦之後,自己居然還是沒有死。為什麽?是藥的毒性不夠?或許老師終究下不了狠手,藥量下得少了?可他不是說要勒死自己嗎……他胡亂猜測了半天,但是大腦如同生鏽了的鎖,怎麽轉都不開竅,想出來的理由似乎都不太成立。
感官都變得遲鈍而木讷,身體似乎漂浮在空中般沒有着落,只是腹中有着燒灼一般尖刺的痛感,刺激着他不斷地清醒,重新組織破碎的思維。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身體的存在感,感覺到有只手正輕輕的握着自己的手。耳朵裏如同塞了棉花,話語聲遙遠而朦胧,像是隔着幾重山的回聲。
“皇上先回宮去吧,不然宮裏恐怕……”
“朕要等他醒來。”
“那皇上好歹歇一歇,吃點什麽吧?”
“朕吃不下。”
是皇上。
從來沒有聽過皇上這麽消沉的聲音,是因為我麽?那只手始終溫柔而略帶急切地捏着他的手。那修長的手指,突出堅硬的指節,比自己略低的體溫,就算是此刻遲鈍的神經,顧承念也能認出這是屬于誰的手。那手指緊張而神經質地在他手心劃着線條,傳遞着他的焦慮,而他,卻刻意維持着昏迷的假象,推遲着面對現實的時間。
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傳來,他聽見陳習低聲責備道:“你翻什麽呢?”
“這些東西,皇上不吃你不吃,這個躺着的肯定也不吃,當然只能由我來吃咯。”
說着,就有咀嚼的聲音傳來。這是誰?在皇上面前舉止居然如此随性?
陳習又道:“你就不能安生一會兒?吵着顧大人怎麽辦?”
“哎,這你就大錯特錯了。如果現在顧承念能被我吵醒來,皇上肯定會高興的,是不是皇上?”
“你确定他肯定沒事了?”是皇上的聲音。
那人似乎是将點心塞了滿口,無法回答,只聽得陳習連忙接話道:“是的,皇上,他的本事,皇上大可放心。”
那人終于咽下了口中的吃食,道:“唔,也是他命好,正好陸敬業這老夫子放着好好的一碗牛乳沒有喝,那東西可以緩和□□,不然就算我帶他出來,走不了幾步,他也死了。只是皇上,這毒十分傷脾胃,今後飲食定要注意。當然了,我相信在吃食上,皇上一定不會委屈了他的吧。”
陳習道:“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我哪裏不好好說話了?”
“……”
在低聲的争吵中,顧承念閉着眼,聽着他們的對話,終于理清了事情的經過。原來他中毒昏迷後,這個神秘人物将他從老師的宅第中救了出來,并進行了急救,終究救回了他的性命。
何必呢?他閉着眼睛想,就讓我死了好了,死了,很多事情現在讓內心迷惑的事情,就都有答案了,也不用再費更多的心力。
那手繼續輕輕揉捏他的手心,如釋重負般嘆了口氣。顧承念知道,皇上在等自己睜開眼睛。可是,顧承念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怎麽睜開眼睛,重新面對一切。上天好像跟他開了個殘酷的玩笑,本以為這苦惱的人生要就此終結,一場長夢過後,才發現他似乎不過是在路上停滞了幾天,醒來之後,人生還是沿着原來的路程前進着。
皇上又說話了。
“你這次去救他,陸老爺子那邊你是怎麽說的?”
“我什麽也沒說。無所謂的,他家下人沒人看到我,陸老夫子自己呢,已經去了九泉之下,想必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別人我這個可疑的人物的吧?”
——什麽?
原本還有些混沌的大腦立即清醒了,剛才那人說的是誰?陳老夫子?是老師嗎?老師怎麽了?是我聽錯了嗎?……他又聽見陳習道:“你就這麽确定?陸大人也是朝中多年的老臣了,見你這麽面生,難免起疑,說不定就去知會了羽林衛或者內城護衛……”
“不是,你好好算算啊,他家人發現他已經死了的時候,屍身已經僵硬了。這說明救出這個家夥的當天晚上,陸敬業就服毒自盡了,他哪裏來的那麽多閑功夫和別人說東說西?”
老師——自盡了?!
握在劉深手中,一直綿軟無力的手,微微地顫抖起來。
劉深一怔,低頭看去,才發現裹在被子裏一動不動許多天的人,這時瞪大了剛張開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
劉深立刻慌了,他幾乎同時就意識到顧承念是為什麽而睜開了眼睛。他張開口,想說點什麽安慰一下,然而腦中各種念頭飛速閃過,到最後仍然只能是小心地喚了聲:“顧承念?……”
顧承念将手從劉深的手中抽了出來,強忍着腹中燒灼的痛感,從床上爬起來,盯着劉深:“陸大人為什麽自盡?是皇上下的令?”
他的嗓子被那□□所傷,喑啞得連他自己都快聽不出來,那是自己的聲音。劉深還沒來得及解釋,顧承念便自己搖搖頭,道:“怎麽會……老師是兩朝老臣,奉先帝之名輔佐皇上,皇上怎麽會賜死老師呢?”
“顧承念……”劉深伸手想要去扶顧承念的肩膀,剛觸到他的衣裳,就被顧承念用手格開,他眼圈紅紅的,直直的看着劉深,道:“我去陸府的當天,老師便自盡了?現在過去幾天了?”
劉深說不出話來,自從顧承念中毒,他一直過得渾渾噩噩,再加上罷朝還在繼續,天天應付這些都應付不過來,哪裏能記得清楚日子?陳習見他回答不出來,連忙插話道:“顧大人,你已經昏迷了十一天了。這些日子,皇上天天都來探望你,盼着你早日清醒——”
顧承念看都沒看陳習一眼,他話還沒說完,顧承念就撐着床下了地,然而身體受了損傷,又昏迷了十多天,雙腿根本沒有力氣,他就這樣直接摔到了地上。
“顧承念!”
“顧大人!”
劉深和陳習都連忙去扶,只有葉希夷站在一邊,冷眼看着。顧承念推開劉深扶着他的手,看着劉深,問道:“皇上知道陸大人為什麽要自盡嗎?”
劉深當然知道,但他說不出來,他看着一反常态的顧承念,他似乎已經完全忘了他平日裏最重視的那些禮數規矩,直直的瞪着自己,道:“老師沒能殺得死我,所以自殺了。皇上明不明白為什麽?曾經對我諄諄教誨,體貼入微如同至親一般的人,只是為了與我撇清幹系,就不惜終結自己本就快走到盡頭的性命。厭棄我,厭棄到不願與我共存于世,皇上說說,這是為什麽?”
劉深試圖勸解:“顧承念,我知道你現在——”
“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救活我?!”顧承念忽然厲聲大吼,不光劉深,連旁邊的陳習都吓了一跳。顧承念被□□傷了嗓子,一聲吼過,立即不住的咳嗽起來,劉深連忙上前去輕輕拍他的背,一邊拍一邊道:“我知道你傷心,可是你不要太激動,你的身體受不了……”
“受不了?呵!”顧承念冷笑了一聲,打開劉深的手。他一手撐着地,一手捂着腹部,瞪着劉深道:“受不了?受不了又如何?如今的我,還有何臉面繼續活下去?身敗名裂,萬人唾罵,害死了自己的老師,繼續活下去幹什麽?接下來,難道還要害死我的親友、我的爹娘不成!”
“不會的,你——”劉深又伸出手去,這次還沒到近前就被顧承念狠狠的推開,比前面的幾次還要大力,同時大吼道:“別碰我!”
劉深原本是蹲在地上,被他一推,直接向後坐倒在地。他愣住了,顧承念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他……不,任何人都沒有這樣對待過他,他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陳習上前扶起劉深,也不知這局面要如何收場,倒是葉希夷忽然走上前來,道:“皇上還是先回避一會兒吧,看他的樣子,現在是什麽話也聽不進去。”
劉深低着頭不說話,葉希夷看着顧承念,繼續道:“你也差不多一點,再怎麽說他也是皇上,放肆也要有個度。這次我就當沒看見,再這麽胡鬧,不要怪我不客氣。”
劉深看着坐在地上的人,顧承念仿佛沒有聽見葉希夷的話一般,呆呆的坐着,然後閉上了眼睛,嘴唇一直顫抖着,眼角的淚水,一顆一顆沿着臉頰流到下巴處,滴到衣服上,打濕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