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九 雲散高唐
敲門聲響起,正在掃地的小厮連忙丢下掃帚去開門,看到門外的人後,他躬身打了個千兒,道:“陳大官人。”
門外的人是劉深。他穿着玉色的夏布直衣,腰間常系的三鑲玉帶換成了一根樣式簡單的湖青色宮縧,倒真像個殷實人家的公子哥兒。他看了那小厮一眼,道:“人都在哪裏?”
這小厮并不知裏面詳情,他是這兩天才被買來這裏的,只負責外院的灑掃,對裏院的情形一無所知。
“小的只在這裏看門,并不知道陳二現在何處……”
劉深聽了,便明白他是真的什麽也不知道,便不再細問,自己轉過影壁,往院子裏走去。那小太監想着要往裏通報,連忙跟了上來,劉深沖他揮揮手,“不用跟來了,我自己進去。”
城南這座房子,是陳習匆忙間買來的,從看房子到成交恐怕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意外的,卻是個十分幽靜難得的院落,前面的房舍布置工整,廊庑齊全,後面的花園假山也是別有韻味,不大的空間裏,意境十分飽滿,顯見設計者的水準。如今正是夏日,正院臺階下幾口大缸裏的荷花均已盛開,卻沒有人有心觀賞,白白辜負這般美景。
院子裏空空蕩蕩,寂靜無聲。為了不起眼,陳習并未在這裏安排很多人。自從顧承念中毒,劉深命将他轉移出宮後,還沒有人知道顧承念确切的去向。朝臣的罷朝還在繼續,劉深仍然拒不會見任何人,現在宮裏宮外這麽多雙眼睛盯着,牽涉的人越少,也就越安全。劉深對陳習這個安排很滿意,他不希望再起更多的沖突,讓顧承念從衆人視線中消失一段時間也好。
劉深的腳步聲引起了屋裏的人的注意,還沒等他出聲,陳習早已聽見動靜,走了出來。
“奴才叩見皇上!”
陳習行過禮,向外看了看,問道:“皇上一個人來的?”
“是啊。”劉深心不在焉地答道。
“皇上,”陳習忍不住開始說教,“雖說是在京城裏,多少也……”
“朕不是小孩子家。”劉深打斷他的話,往屋裏走去。
正屋東間的床上,顧承念枯坐着,目光無神地看着虛空中的某一點。怕他自戕,他的雙手均被反綁在身後的床欄上,為免手腕被勒傷,還細心的裹了兩層棉布。聽見有人進來了,他也沒有擡起頭,劉深一看到顧承念的臉,便皺起了眉頭:“你給他嘴裏塞了什麽?”
顧承念的嘴裏塞了一大團棉布,為防他吐出來,外面還綁了布帶,捆在腦後。陳習有些為難的答道:“昨天皇上走後,他咬傷了自己的舌頭,想要自盡……這招是葉希夷出的主意。”
劉深沒再問。顧承念只穿着白色的中衣,前襟上一片褐色的痕跡。陳習看到劉深注意到了,便解釋道:“顧大人還是不肯吃藥,葉希夷就硬灌了兩口,結果灑出來許多。”
“午飯吃了麽?”
“這……”
陳習看向一邊的圓桌,上面擺着一碗清炖的雞蛋,一盅鴨子肉粥。“還是不肯吃飯。”
劉深沉默着點了點頭。
眼前的人,憔悴而消瘦。顧承念本身就不胖,這次身體大受損傷,而且陸敬業所用的□□傷及脾胃,他清醒後一直不肯好好進食,更是瘦得只剩了骨架。臉上掌掴的痕跡已經完全消除,然而因着失血過多,臉色都泛着青白。
他走過去,坐到顧承念身前,伸手去解捆在他嘴上的布帶,陳習猶豫了下,還是勸道:“皇上最好還是不要……”
“沒關系。”劉深說着,取下了布帶,顧承念終于收回視線,看了劉深一眼,忽然吐出了口中的棉布,陳習見狀就要驚叫,卻見劉深迅速伸出了手,将兩根手指硬塞入顧承念口中。
“唔!”
顧承念頭向後仰,想躲開劉深的手指,然而劉深又湊近了些,幹脆摟住他的脖子,怎麽也不肯将手指抽出來。
顧承念沒有咬他。他猜得沒錯,雖然那天顧承念因為老師的死受了刺激,沖他大發脾氣,但他終究是不敢傷害自己。劉深看見顧承念錯開視線不肯看自己,他喚道:“陳習。”
“奴才在。”
“再拿一碗藥來。”
陳習很快将藥端來,道:“是溫的,正好可以喝。”
劉深點點頭,接過來,毫不猶豫地喝了一口藥。他将碗遞給陳習,然後噙着那口藥,吻上了顧承念。
顧承念又掙紮起來,手腕上的繩子拽得床欄“咯咯”作響。他一直不肯進食,身體本身又虛弱,才掙紮了幾下就喘得厲害,終究還是被劉深逼得沒辦法,将藥咽了下去。而劉深也咽下了不少藥液,他松開放開顧承念,抿了抿嘴,道:“這藥又酸又苦的。沒關系,良藥苦口利于病。都喝了,你才能早日康複。”
說着,他擦了擦顧承念嘴角溢出的藥液,然後又噙了一口藥,故技重施。
陳習在旁邊看着這樣的場景有些尴尬,但皇上需要他幫忙端着藥,他也不好走開。就這樣,一碗藥竟然就這樣被劉深全數渡入顧承念口中。這藥真是苦得厲害,喂完了藥,劉深連忙沖陳習招手,陳習會意,端來茶水給他漱了漱口。
“你要不也漱一漱?”
顧承念根本不理他。劉深只得将茶盅遞給陳習,又問:“還有什麽吃食沒?”
“廚房還溫着一碗參湯。”
“端來。”
“是。”
在陳習去端參湯的這段時間,劉深又将手指放入顧承念口中。若是平日裏,這場景看來定是十分旖旎,恐怕劉深自己心中也會十分動搖,然而現在,他卻顧不上心猿意馬。他認真端詳着身邊的人。自從顧承念醒來,劉深還從未和他好好說過幾句話。那天之後,顧承念就沒再和他說過一句話,這樣的情況,竟是連道歉的機會也不給他。而他除了心痛,卻不知還能如何是好。他知道,顧承念心中的隔閡,正在某個不知道的角落漸漸張開,拒絕自己深入。
“葉希夷這個人做事就是這樣,只講結果不管過程,你不要生他的氣。”
“……”
“他是神天軍的統領,我的親信。神天軍你沒聽過吧?”
“……”
“我大魏軍隊建制裏,沒有神天軍這支軍隊,這是我建立的秘密部隊。其實神天軍有多少人,我也不知道……”
顧承念像完全沒有聽見劉深的話一樣,無動于衷,而劉深還不停地說着。
“雖然暗地察訪了許多年,但是弦皇叔的勢力究竟有多少人,有沒有我們沒有注意到的底牌,都還是不确定。所以我建立了神天軍,就是為了萬一有不測,我也能夠有最後留下的一手。”
陳習端着參湯進來,正好聽到最後的話。當初有過約定,關于神天軍的事情,不許向任何人透露,然後皇上自己卻明知故犯……陳習嘆了口氣,也沒說什麽,走過去,将參湯遞到劉深手裏。劉深又噙了一口,按着顧承念的頭渡入他口中,顧承念終于忍無可忍:“皇上為何就是不肯放過我?!”
劉深端着參湯,看着顧承念道:“我要是放開你,你就死了。”
顧承念也看着他:“那就讓我去死啊?”
“我舍不得。”
“……”
面對這樣的回答,顧承念別過臉,不說話了。劉深見他不說話了,道:“喝吧。喝完這參湯,我有話和你說。”說着,又噙了一口參湯,剛湊近,顧承念嘆了口氣,躲開他的嘴唇,低聲道:“我自己喝。”
劉深咽下口中的參湯,将湯碗舉到他嘴邊,看着他一點一點喝完。劉深用手帕拭了拭他嘴角,然後将碗遞給陳習,道:“你先出去。”
陳習識相地悄悄退下了。兩人在沉默了中坐了許久,劉深忽然道:“顧承念……對不起。”
顧承念都沒看劉深一眼,劉深頓了頓,繼續道:“真的對不起。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要是我那天再細心一點,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不論如何,一定要說出來的後悔與愧疚。如果那天他看出陸敬業送來東西的目的,或者注意到顧承念情緒的反常,沒有放他去陸敬業家,也許一切都要不同。可是如今,一切後悔都只是徒勞。他難過地低下頭,道:“這兩天,我想了很久。你現在讨厭我,恨我,都不為過,再将你留在我身邊,只會讓你更痛苦。我……”
他嗓子哽了一下。他停下來,讓心情平靜下來,才繼續道:“我放你走。随便你想去哪裏,我都不會問,也不會再管。只是你必須答應我,一定要活下去。”
他探身向前,将顧承念小心翼翼地摟在懷裏。懷中的人總算沒有再抵抗。劉深閉上眼睛,低聲道:“好好活下去!只要你活着,其他的,我都不再強求,都可以放棄……”
劉深明白了,就算治得好傷,救得回命,也醫治不了心中的那道傷痕。如果将顧承念繼續留在身邊,他總有一天會死,與其這樣,還不如就此分開。就算此生不複相見,就算天涯各一方,他也願意他在自己看不見的某一個地方,好好活下去。
“……再見。”
大魏歷一一八年仲夏,在罷朝一月有餘後,宮中忽然傳出消息,佞幸顧承念被授業恩師喂毒,救治将近三十多日後,終于不治身亡。隔日,皇上下诏,稱自己為佞臣蠱惑,不顧祖訓犯下大錯,如今已然悔過,即日起将于太廟齋戒一月以示罪己。朝臣們終于安下心來,将近兩個月的鬧劇,終于收場。
漏澤園偏僻的一角,一個新挖就的墓坑前,馮長辰一身素衣,已經跪了許久。他的面前放着供桌,供桌上擺放着三牲祭品。他的眼圈紅紅的,顯然已經哭過。不遠處忽然傳來聲音,馮長辰擡起頭,看見陳習也是一身素衣,帶着幾個人,擡着一口薄薄的楊木棺材,朝這邊走了過來。馮長辰看着那寒酸的棺材,鼻子一酸,立時落下淚來。陳習看見馮長辰很驚訝,連忙先走了過來。馮長辰止住眼淚,問:“怎麽這時候才來?”
陳習嘆氣道:“下了一天的大雨,好不容易停了雨,路上又泥濘得厲害所以才耽擱了……馮三爺怎麽來了?來這種地方,不怕馮将軍怪罪麽?”
馮長辰吸了吸鼻子,冷冷道:“怪罪又怎麽樣?相識一場,就是一碗白漿飯,也該來親自灑一灑,拜一拜,好歹是情分!總不能情随人死,人死情去吧!”
陳習當然聽得出來,馮長辰影射的是是皇上,他向四周看看,才彎下腰低聲道:“三爺,此事也不能全怪皇上,如今朝中的情勢,三爺也是知道的,皇上實在不好再在風口浪尖出來……”
馮長辰當然知道,近來朝中的形勢越來越傾向江淮王,連陳習最近也因朝臣彈劾而被免職,如今又成了懷恩院的奴才。然而他聽完陳習的解釋,只是冷冷哼了一聲,不置可否。陳習只得轉身道:“時候不早了,趕緊下葬吧。”
身後的幾個人應聲,走到早已挖好的土坑前,用繩子将棺材吊下去,然後用鐵鍁鏟土,埋住棺材。
馮長辰剛開始只是一邊落淚,一邊不做聲的燒紙錢,等紙錢都燒完了,他呆呆看着越壘越高的土丘,突然嚎啕大哭。
“老顧!!!你糊塗啊!”
陳習吓了一跳,但見他哭得傷心,也不好阻攔。馮長辰一邊哭,一邊一拳一拳敲打身前的土。
“我不相信,我死也不會相信,你是那種為了往上爬不惜魅惑皇上的人……老顧!你為什麽從來不告訴兄弟我一聲,你究竟為了什麽,為了什麽啊!?……現在落得這樣的下場,我不甘心,我為你不值啊嗚嗚嗚……”
七尺男兒悲傷的哭聲,在風中飄了好遠好遠。直到墳丘完全堆好,墓碑也豎了起來,馮長辰才止住了眼淚,連眼睛都哭腫了。陳習有些不忍,上前想要扶起他,卻被馮長辰甩開。
“不勞陳大人費心。”他冷冷丢下一句,站起來,轉身又看了看墓碑,那上面新錾的“顧承念之墓”五個字似乎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又揉了揉眼睛,轉身離去。
漏澤園前面,是敕修的萬寺院。暮色鼓聲中,劉濟跪在前殿裏,将三柱香貼在額前,三叩首後,起身,将香恭恭敬敬的插在香爐中。李艾已經候在了門外,見世子在進香,便沒有出聲,等劉濟出來問道:“已經下葬了?”他才答道:“是的,已經埋了,就埋在這後頭。”
“哼。”劉濟輕笑了一聲,道:“鬧了個天翻地覆,沒想到居然是這個下場。”
“皇帝現在,恐怕難受得要死吧。”
“是啊……”劉濟喃喃道,“心尖兒上的人去了,還得向天下臣民賠罪,承認自己的錯誤,承認那人是佞幸,他自出生以來,恐怕還沒這麽難受過呢。”
“聽世子的口氣,倒也不是很高興?”
“高興,我為什麽不高興?”劉濟展顏一笑,道:“只不過感慨一句罷了。”
他擡頭看向天空,下了一日的雨,臨近黃昏,天空才終于放晴,夕陽将還沒有散盡的雲彩染成了金色,劉濟看着那金色,低聲道:“你看,新的時代,很快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