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這本是個不會飄雪的季節, 卻在忽然之間,洋洋灑灑的大雪漫天飄落了下來。

神明死,天地皆悲。

謝遲遲的裙擺被她腰間不斷湧出的鮮血染成了紅, 一片片的,好像自腰間而下,沿途開出了一朵朵絕望而奢靡的花,豔麗到了極致,終将會衰敗。

顧清讓抱着她,沒有動, 懷中的少女早已沒了聲息, 她一向是靈動的,活潑的, 如今十分安靜地閉眼倒在他懷中,明明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樣。

他不着邊際的想, 當初在幺乙之境中,那壺打碎的合卺酒, 是不是就已經預兆了今日的結局,他和她, 注定是不會長久的。

他突然執拗的覺得,要是當初, 他們共飲了那杯酒,會不會今天的事情, 就不會發生……他和她, 是不是就能有一個長久……

一貫強大而自持的仙君,第一次倉皇無助,第一次産生怨念。

顧清讓垂眼細細的望着她, 細致到好像要将她每一根睫毛的弧度,都要刻在腦子裏一樣。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霜雪洋洋灑灑的落到了他和她的發間眉梢,乍一看,好像兩個人一起走到了白頭。

顧清讓忽然閉上了眼,他散了渾身的仙力,強大的仙力滌蕩在周遭,幻化為如同極光一樣絢爛的景色。

太過盛大絢爛,刺得來人睜不開眼睛,趕過來的陸衍猝不及防瞧見這樣的景象,忙用扇子擋住眼睛,大驚失色,“仙上他這竟是要……是要,随謝遲遲一同去嗎……?!”

“仙上,你冷靜一點啊……”

顧清讓一直執掌一十三天,那是因為他足夠強大,強大到可以執掌素來由神明執掌的一十三天,一十三天這麽多年全靠他一人用術法維系,如今他要散了渾身仙力,要不了多久,一十三天便會塌陷。

第一個遭殃的,就是九重天之上的生靈。

雖然陸衍也不怎麽喜歡九重天上一貫神仙們的做派,但顧清讓是他在仙界,唯一佩服和敬重的仙人。

陸衍強忍着身體的不适和眼睛的難受沖進了光圈,顧清讓緊緊閉着眼,仿佛世間的一切都絲毫不值得留戀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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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願意面對謝遲遲死去的事實。

“仙上,你冷靜一點啊,謝遲遲要是還活着,會希望看見你這樣嗎?”

陸衍瞧見自己這話說完,顧清讓眼睫抖了抖,但卻依舊沒有改變他的心意。

陸衍瞧向他懷中的謝遲遲,忽而又道,“仙上,謝遲遲抽了神骨,若沒有特殊術法的維系,屍身很快就會泯滅于天地,你忍心叫謝遲遲連個屍首都留不下來嗎?”

顧清讓猛得睜開眼,陸衍這才瞧見他眼尾猩紅,再不似一十三天那谪仙一般的溫潤公子,他此刻的模樣,分明像是……

堕仙。

是,他怨恨這個世界,怨恨這個謝遲遲付出生命,拯救下來的世界。

陸衍強逼着自己冷靜下來,如今一定要穩住顧清讓,否則他一念之差,真成了堕仙,那便晚了。

“仙上,你聽我說,古籍之上曾有過記載,神明死去之後,屍身都會沉入無妄海底,我們找到無妄海,說不定就有辦法了呢?”

顧清讓的眼神恢複了些許的清明,“無妄海。”

無妄海那般虛無缥缈,一直存在于傳說之中,誰又能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過呢?

可如今顧清讓需要的,就是這樣一個虛無缥缈的目标,一個叫他在漫長歲月中,能靠着這一絲光亮汲暖的目标。

周遭滌蕩的仙力漸漸止息,随着随後一股仙力收攏,陸衍瞧見顧清讓額前,顯現了一朵業火紅蓮,只有那一刻,很快便隐匿不見了。

他動作輕柔地抱起了謝遲遲,慢吞吞地消失在了蒼茫無邊的大雪之中。

滄海桑田,白駒過隙,只是忽然而已。

昭國,天佑元年,大雪。

“公主,您慢點兒跑……”

一衆宮人跟着身着紅衣披風的昭國公主後頭跑。

這公主年歲不大,卻格外歡騰,一衆宮人稍稍看不住,便被她溜了出去。

這小公主是初雪那天降生的,故而得了封號——逢雪公主。

又因當時皇後生她難産,這折騰人的小公主遲遲不肯從皇後肚子裏出來,也便又得了個小字,名遲遲。

許是有在雪天之中降生這麽個緣故,公主也便格外地喜歡雪。

偏她身子骨自小就弱,許是在娘胎裏帶出來的病,常三天兩頭地生病,尤其是在雪天,帝後便不許她雪天之中出門。

這公主明着乖巧得厲害,一口一個絕不出去,帝後剛一走,她便自己扯了披風,趁宮人不注意溜了出來。

帝後寵愛公主,給她宮中單獨弄了一個園子,四時不同的花兒和樹将園中的景造的滿滿當當的。

此時降雪,園中的梅花兒開了,公主踮起腳尖,伸手摘了一枝梅花兒。

梅花樹在宮中栽植多年,汲取了龍氣,已經有了靈,此刻被公主揪住了頭發,當即“哎呦”了一聲,“這小公主,快把老夫薅禿了……”

一旁盆中的花兒輕輕笑了起來,“我說梅花老兄,還不是你獨到,一個人開在冬天,你像我們,在一個時節百花盛放,這小公主想摘一朵兒,便會挑花了眼,糾結來糾結去的,一個下午就過去了,花兒還沒摘,便被宮人喊去吃晚膳了……”

梅花樹聽得吹胡子瞪眼睛的,雖然嘴上這般說,可公主還要伸手摘的時候,它還是暗中悄咪咪地彎了彎腰,怕這小公主夠不着。

小公主愛糾結這件事,一直到又長了些年歲,帝後要為她擇夫婿的時候,還沒能改過來。

公主其實并未到昭國婚配的年紀,但帝後一心想為自己的愛女找個合她心意的,便一早就開始為公主選夫。

公主容貌生得疊麗無雙,雖性子驕矜了些,卻也是有這樣的資本在的,不少昭國子弟都對這小公主有那份心思。

這個消息一放出來,一時之間,貴族子弟的畫像如同不要銀子一樣往宮裏送。

公主勾勾畫畫選了十幾個,瞧得帝後直搖頭,這貪心的小公主,何時才能改了性子。

她真不是故意的,晏家公子的眼睛生得好看,楚家公子的鼻梁挺拔,洛家公子的嘴巴漂亮,蕭家公子的眉毛……

瞄見父皇母後憂愁的神色,公主又百般糾結地從那十幾份之中抽出來幾張,然後一臉正色道,“真的不能再減了……”

帝後無奈搖搖頭,公主眼珠一轉,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不如父皇母後把這七八個公子,都喊到宮中小住,相處相處,我也好瞧瞧,哪個合适不是?”

昭國民風開放,且這也不是沒有先例,帝後對視一眼,當即便允諾了。

外人瞧着,少不得又感嘆一句,帝後縱女。

故此,這幾位榮幸獲選的世家公子,便呼呼啦啦地收拾好了行囊,住進了皇宮之中,打着的,是去天機閣學習的借口。

昭國信奉神靈,天機閣由國師掌管,以便聽取上天的旨意,為表對天機閣的尊敬,一衆皇子公主都會送進天機閣,做國師的弟子,修習一些術法。

這一任的國師年紀大了,便奏請告老還鄉,遲遲在心中松了口氣,這國師老兒雖然年紀大了,脾氣卻沒見一丁點兒的好,成日裏揪着她的錯不放,拿戒尺打她的手掌,連父皇母後都沒對她這麽嚴厲過。

新上任的國師還沒有過來,天機閣便放了幾日的假,公主便辦了場賞梅宴,宴請一衆的世家公子。

世家公子為奪得這逢雪公主的青睐,各個使出了渾身的絕學,雪中舞劍,樹下撫琴,一個比一個的加分項強。

不會這些的公子,也十分有眼力勁兒的坐在公主側邊,給她剝葡萄吃。

宴上嘈雜,公主呆了一會兒便覺得悶了,想瞧瞧溜出去,她身側的公子覺察了她的動靜,瞧瞧問道,“公主可是想出去透透氣?”

遲遲正在和披風的帶子較勁,也沒瞧他,只點了點頭,那公子嘆了一聲,“我來為公主系吧。”

有人服侍,遲遲自然是理所當然的享受,那公子系完,遲遲轉身就走,離了宴上,她才發覺,那公子竟得寸進尺地跟着她走了出去。

遲遲沒管他,繼續朝前頭走,天上又下了雪,洋洋灑灑的,比往常的還要大。

遲遲心不在焉的走着,她近來總是做一個夢。

夢裏,她穿着一條開滿了花的裙子,躺在雪地裏,被一個人緊緊摟在懷中,他好像很悲傷,又很害怕。

專心走着神,沒有仔細看路,遲遲險些滑倒,被身後一直跟着她的公子一把扶住,“公主小心……”

遲遲擡眸,對上了他關切的眼,恍惚中,這雙眼睛和夢中的那人的眼有些重合。

遲遲忽然想起,這應當是那位晏家的公子吧,她記得當時,她覺得他的這雙眼睛好看,才選了他進來的。

要不然,就他了吧,他眼睛長得這麽合她的心意,人對她也好,給她剝的葡萄很細致,系的披風也舒服。

她這一生,終歸是要嫁人的,總不能一直惦記着夢中的那個人吧,太虛無缥缈了。

嫁一個對她好的人,就夠了。

公主這般想着,任由晏家公子慢慢将她摟住,在她想伸出手回抱的時候,她瞧見雁臺門下,站着一個人。

那人長身鶴立,一襲白衣勝雪,離得有些遠,遲遲不怎麽能瞧清楚他的臉,卻能十分清楚地感覺到,他望着她的眼神,涼得駭人。

遲遲被他這樣一個眼神瞧得下意識一抖,伸手推開了要摟住她的晏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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