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2-23

22

攬音閣廳堂陳舊的房梁被重新修葺,改用比原先更深一些棕色的木料,此木料極其上乘,約是三十有一會作為回響被返回來。

攬音閣裏品階最高的司樂都不知為何上頭願意播下如此一筆大數目,修葺這平日裏除了策澄惜沒有身份高貴之人會來的偏靜之地。獨獨能想到的,只有何笑頗得皇帝喜愛。

何笑這人,司樂自覺還是能看透幾分,對其态度絲毫不變,以不變應萬變方是上策。在幾月之前就定下了這一場,何笑升上首席琴師的考核,那些老資格的司音司樂以及首席樂師都靜靜坐在一旁目光聚在何笑一人身上。

今日何笑依舊一襲白色長衫,樸素,淡然。無論心中再如何,心緒如朝陽也罷,如夜雪也罷,在他人眼中他依舊只是他容貌的模樣,透過皮囊的模樣誰人又真的在乎。

在琴桌前坐下,周遭的一切和心裏那個嘈雜喧嚣的角落都隐藏到最深處。近日來,他把自己鎖在那一方小小的屋子裏,什麽都不做,只不停撫琴。不停得從基本功為起點,一首曲子近百遍,一日不定有一餐。原本就消瘦,如今更是清癯。

他本着,只要一直藏心于琴方能控制自己心中他不想要的種種。

指節分明,如玉剔透,僅僅八指,絲毫不顯突兀。指尖觸琴,何笑的面容不再冷硬,眼中是綿綿柔情。

今日何笑的曲目是被指定了【湘妃怨】,今日才公布的曲目,知曉時何笑不知怎的,這幾日分明已是平靜十分的心境,像是被人揪了一下,隐隐得不疼不癢,無法言語的感受。

曲子很短,技法也不算是難。

何笑觸琴起,除琴之外再無他物,原曲圓潤流暢帶着一絲絲感傷。原曲早就爛熟于心,從他指尖流出的音律卻不再是【湘妃怨】。

一曲畢。

臉上有幾行微涼,一滴晶瑩低落八指羊脂一般的指尖,詫異,這就是所謂的情曲交融?四周坐着的五一不是在樂中修行了一輩子的樂師,此時一個個神情都有些呆滞了,和何笑一樣,不少人臉上挂上了晶瑩。

樂,融會貫通,完成一曲時圓潤如意方才算是入門;讓旁人感受到琴曲中所含情緒便是大師;而動容旁人且動容自己的是琴藝登峰造極之境。

他詫異,曾說曲子能惹人哭,逗人笑,令人着迷,為之瘋狂,他不信,可是今日他這是怎麽了?一曲結束了,臉上起先微涼而後變得滾燙,止不住。

雙手離開古琴,八指指尖都微微滲出血絲,微微蹙眉,終于壓下被琴曲帶起的他不願為人所知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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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樂,如此是否可以了?”起身,對着首座上的司樂微微欠身。

司樂仿佛如夢初醒,也不知開口能說什麽,只能颔首以表認同。

“那何笑便先行告退了。”再拘一禮。

離開不久,在座之人皆是唏噓不已……

只是一曲已畢,剩下的無論什麽再和何笑無關,首席的名,他曾是熱切祈盼,而如今,與他何幹?

首席位置的屏風後,黑發如瀑的男子,左手在右手拇指帶着的玉扳指上來回摩挲。輕抿薄唇,左嘴角勾起一點,在顫抖。

從屏風後走出來,司樂恭敬得尊其一聲大人。那人以面具遮住形容,身着玄色華衣,舉手投足間優雅不失風度,輕颔首回應司樂。

面具之下,一雙眸子,遠眺的是何笑離開方向:“司樂,何樂師此曲背離原曲太多,無法擔任首席琴師一職,另責他人罷。”

“可……”再無人能有如此得技藝啊,在坐那些半截身子已是入土之人也無法做的比何笑更好。司樂頓了頓,這個人司樂也不知他的真實身份,只知曉是她得罪的不得的大人物。

不僅司樂清楚,在座的每一個人也都清楚。

司樂頓了一頓,“是,那不知大人屬意何人來擔任……”

“暫且空着。”男子聲線清朗卻威嚴,給人以信服,“在座的衆位都是自己人,不必過于遮掩。今日起主上命我接管攬音閣事物,還望衆位不吝援手。”

在座加上司音一共八人,齊聲道:“是。”

置于攬音閣裏的人,以前不過是為了有備無患,現在看來是到用得着他們的時候了。那個男人的深謀遠慮,果然還不是他能夠比的上的,“主上派下任務的時候,我自會再來。”

男子幾步踏會屏風後,衆人躬身垂首,許久沒有動靜。司樂方才走近,屏風後空無一物,男子神不知鬼不覺得消失了一般。

“司樂大人,這……”蕭司音平日裏與司音關系最是好,顧及得最少,這才幾步向前,開口道。

“令牌不會造假。”男子在何笑來攬音閣之前就早早隐匿于屏風之後了,他來時只一句照常進行,一塊令牌扔到司音手中,“暫且靜觀其變罷,主上之命就是聖旨。”

司音眼中閃過一絲睿智的光芒,他們八人跟從那位大人已有十幾個年數……忠心不二。

不覺天色變換,雙手依舊在古琴之上來回撫弄。女人的喊聲,木門吱嘎的響聲,來人的輕拍,何笑毫無知覺,直到來人推開他的古琴何笑才意識到有人。

見了來人,何笑一驚訝,險些跌坐在地上,順勢雙膝跪地,開口請安。

黎月把手中食盒放在圓桌上,急急向前扶起何笑,噘嘴洋裝一種委屈憤憤的樣子,說何笑不曾把她的話放于心上,分明早就已經說過不許拘禮的。

“不是皇後娘娘想的那樣。”何笑雙腿已麻木得沒了知覺,不知在琴桌前坐了多久,黎月也不過一個女子怎麽能扶起他,“臣能自己來,不知皇後娘娘尋微臣有何事?娘娘身子貴重,怎能屈尊降貴……”

“別再說了,本宮可不吃這一套哦。”聲音聽起來依舊顯得稚嫩,語畢,臉上挂起一個甜甜的笑,“來尋你秉燭夜談嘛,我在宮裏都沒什麽人能叨叨幾句的。策哥哥連一個嫔妃都沒有,月兒很寂寞呢!”帶着撒嬌的語氣。

“……”何笑只能艱難得爬起,坐上身邊的矮凳,垂首不語。

“笑笑,今日可是滿月。比起八月十五的月色一點都不差呢,去賞月吧!不許推脫!你可是月兒在宮裏難得的朋友,策哥哥這麽忙也沒空陪我……”有些語無倫次得,聲音越來越小,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推脫不得,也只能作罷。

黎月一手拉起何笑,也不顧皇後身份,另一只手提起食盒,把何笑往屋外拽。

一路小跑,少女身姿,少女形容,何笑卻不能為此出神,換了旁人怕是難以自己。皇後的确有傾城之姿容,再過兩年想來定會出落得更是絕色。

亭子,曾經何笑和策澄煥坐過的臺階,他們一步踏過。黎月放下食盒,把何笑按在亭子裏的石凳上,何笑只能任其擺布,人在,魂魄在不在就說不清了。

黎月拿出一個青瓷酒壺,拿出白色薄瓷酒杯,滿上一杯放到何笑面前:“來!笑笑我們喝酒賞月!和男人一樣!”

何笑楞楞得拿起酒杯,黎月已經滿上了她的,指甲很長染着的是月季的紅,三指擒住酒杯,清脆一聲,裝上何笑的酒杯。

何笑輕哼淺笑,“我是個男人。”自言自語一般,一口飲盡。何笑多久沒有用餐?空腹酒一杯盡,他立刻就覺得胃中似乎有什麽在灼燒。

黎月不甘示弱,也拿起酒杯一口飲盡。

一人一杯,一來又一去,很快的,紅霞攀上她臉頰,“笑笑,今日的月亮好美,不過沒有我家那裏的美。那裏的月亮……有這麽大這麽大……”很長的殷紅指甲在何笑面前晃了兩下,比出一個圓,再晃一下,比出比方才更大的一樣圓。

“皇後娘娘別喝了……”何笑還清醒着,方才喝下的也不過第三杯。

“好啊,好啊,月兒不喝,笑笑你喝。嘿嘿。”說着,黎月拿着酒壺的手是不穩,酒卻穩穩得倒入何笑的酒杯之中。

一口飲盡。

倒滿。

一口飲盡。

倒滿。

……

23

晨光熹微,皇帝寝宮。

策澄煥伸手向身邊摸去,身側的半張龍床沒有溫度,空無一物。沒有想象中的能擁入懷裏的暖融融的身子。

随即,策澄煥以大字狀躺滿整個龍床,他是不是該去看看何笑了?還是他終究是無法像對溫彌汜一樣對他?一下坐起,揉揉額角,就要下床。

“陛下可是醒了?”

“都是王爵了,怎的還日日早起來候着朕?進來吧。”

唯有身着侍從的衣飾改成了王爺的規格,旁的似乎什麽都沒變,倘若有變了的也難以言喻,“習慣了,不伺候陛下覺着身上各處有蟲子咬着一般難受呢。”

策澄煥起身,雙手伸直任由阿齊為他套上龍袍,系上衣帶,整理衣袂,最後替他梳理如瀑長發,帶上金冠。

“笑……笑笑他近日可還好?”

“早朝過後,臣替陛下備下午膳去攬音閣用。”在膳之中加些什麽心思,也一如阿齊安排,他和策澄煥之間心境出現偏離,該有的默契不會少。

輕輕颔首,一路無言。

朝堂之上無非一些日常瑣碎,獨獨一件事讓策澄煥不得不加以重視。

幾個不大的官員上報,說他們下邊的縣官上報,在地處偏遠的農民間最近盛行煉制兵器。日日在鑄造,數量卻不見多,不知被運去了何方。倘若只有一處是這樣的也就罷了,讓人着實納悶的是,有十幾處皆是如此。

“有事啓奏,無事退朝。”

策澄煥和阿齊出了朝堂,口中論着那件農民過度制造兵器的事,策澄煥讓阿齊去查查。此刻一個侍從一路直直得跑到他們跟前,雙膝跪地:“陛下萬安,胤王萬安,冷大人和大人的先生在明正殿外候着,說有事要見陛下。”

阿齊擡手,輕輕揮,示意侍從退下,侍從得意行禮退下。

“何樂師那還未告知,陛下是回明正殿還是前往攬音閣?”

“明正殿。”

“是。”

明正殿。

遠遠得策澄煥見了兩個身影。一人紫色華衣身姿挺拔,稍稍矮一些的素色華衣微微泛棕,如同在滿是藥煙中置了太久,白色被熏染上了褐色藥氣一般。

見了來人,冷淩徹躬身行禮,洛清則只靜靜得看着策澄煥,策澄惜告訴過他溫彌汜從不用向策澄煥行禮。

“那日,胤王來尋臣的先生,沒有尋得,今日臣特地送先生來。本想前幾日就讓先生來,只是恰逢先生身子抱恙這才耽誤了。”

那日洛清被黑衣人帶走,隔了兩日洛清才回到冷府,發絲淩亂,嘴唇蒼白龜裂。正逢冷淩徹要出門,方要伸手開門的時候就聽聞一陣急促的敲門神,打開門,就見到如是樣子的洛清,洛清雙眼一閉不等冷淩徹伸手接住他就已經癱軟在地。

随即喊人把他帶回房裏,把了脈,并無大礙,只是脫水嚴重只怕是三日滴水未進。無論冷淩徹用什麽法子,就是弄些稀奇古怪的藥物,讓洛清奇癢難耐亦或疼痛難忍都無法讓他坦白,只好作罷。

這個人就近在咫尺,就在眼前。

策澄煥免了冷淩徹的禮,冷淩徹很識趣得告退,阿齊在随他們兩人入了明正殿偏殿命人傳膳之後,正向着他們兩人,後退,不需看在有門檻的地方擡腳後退,一只手輕握一邊木門的把手把門關上。

策澄煥靜靜得看着這張再熟悉不過的容顏,心跳驟然加速,冷冷的鳳眸左眼角的淚痣。就靜靜得看,持續了一會,誰都不曾開口。策澄煥拿起桌上圓形的藍瓷壺,拿過一個帶金邊的藍瓷茶杯,滿上方才下人泡的白茶,遞給洛清。

“彌祀……”如何開口?問他如何起死回生,如何想到要見他還是有什麽可以替他做的?

在某些方面,策澄煥可以說是強迫自己忽略了溫彌汜已經是個死人,讓自己相信這個人就是他。眼前的人從未告訴過策澄煥,他就是溫彌汜,只是一句啊煥又能代表什麽。

說辭策澄惜早就備下,要論對溫彌汜入骨的模仿,誰又能與洛清比肩?他不問他便不說。

“恩。”洛清應一聲,低頭,呷一口茶水,看不出一絲表情。

“今日上朝,諸事繁多,彌祀可是等了很久?”

策澄煥在他跟前,策澄煥就不是皇帝,是一個愛而不得卑微到塵土裏的普通人。只是策澄煥懂麽?何為愛,何以愛?姬寧晔同他說的字字句句他現下可算是全都抛在腦後了,溫彌汜來尋他了,只有這一個念頭。

“不久。”語氣依舊淡淡的,絲毫不沾染一絲情緒。

洛清現在可否算個戲子?戲子無情。他佯裝成這副模樣,對自己他都想要嘲諷一番,溫彌汜以何讓兩代帝王都為之癡情至深?

這場戲,他要演到終場。

“啊煥,我決定留下來。”策澄煥待他這般唯唯諾諾,姬寧晔曾刺他一劍的場景又恍若昨日浮現眼前。

不敢問為何,也不敢問姬寧晔,只怕道破了,留不下這個人,“好,彌祀想留多久都好。”

一道道佳肴上得很快,一滿桌十二道,三道冷菜八道熱菜一道濃郁鮮湯,縱然在皇宮,這樣精致的一桌菜肴也定是吩咐過特意準備才有的。

策澄煥打發了送菜時留下伺候的婢女,親自斟酒一杯送于洛清跟前,深秋飲暖酒再适合不過。

兩人相對而坐,洛清能不言則不開口,默默細嚼慢咽,動作都刻意模仿得絲毫不差。策澄煥手上夾菜,口中咀嚼,食髓知味,他滿腹的話一句都說不出。策澄煥想要掩去尴尬,一杯一杯斟酒,念起對坐之人當初早已‘下嫁’于他,交杯酒未能圓滿,禮卻已成。

不知不覺多喝了兩杯,致醉不足,暖身有餘。洛清更鐘情于白茶,酒飲一杯,淺嘗即止。

席間吃食所剩有十之八九被撤了下去。

燥熱,和暖身之感相差勝遠,全身的燥熱,口唇幹渴,莫非幾杯酒下肚就醉了?淺麥色皮膚上染上了紅暈,稱得綠色的眸子更加明亮。

和姬寧晔湛湛如暗夜靜泊的眸子不同,這雙眸子裏藏了明媚,濃濃的依戀。

“彌祀……”策澄煥輕輕喚洛清,眼神顯得有些迷離,帶着紅暈,笑着。

“恩。”

策澄煥盈盈起身,有些不穩,湊近洛清,就在洛清要合上雙目之際,策澄煥越過他身側拿過酒壺,舉高往嘴裏倒,灑了一身的酒水。

身上的燥熱愈發強烈,扯開緊束的龍袍露出頸項,神色迷離眉頭緊蹙口中喃喃。

洛清走近策澄煥,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耳畔湊近他唇邊,他不斷重複喃喃只有兩個字,潇潇?不,應該是何笑的笑,笑笑。

洛清左手往扶住策澄煥的右手衣袖裏探了探,冷淩徹按着策澄惜的要求給他的那份脂胭香還在,那策澄煥一副喝了大杯□□的模樣莫非……

不知是茶葉解藥,亦或洛清本就只酌酒一杯,似乎感到有些不同尋常的燥熱,憑着意念還能壓制。

策澄煥順着洛清的肩膀摟上他的頸項,唇在他下颚和頸項間來回磨蹭,嘴裏喃喃不停,重複着笑笑兩字。

洛清演着旁人,可笑,實在可笑,無論是他還是他扮演的他都要被當成另一個人的替身麽?策澄煥不是愛溫彌汜愛到不顧性命麽?

不快感讓洛清不再洋裝溫彌汜,嘴一憋,然後笑得妩媚,就這一笑勾走了多少人的魂魄?湊近策澄煥耳畔,輕輕呼氣:“啊煥……”一只手反抱住策澄煥,另一只手替策澄煥解開龍袍。

“笑笑……我還是……還是喜歡……你叫我傻大個!”吻過洛清的頸項,下颚,下巴,就要挨到唇瓣,再喃喃:“你在信裏寫的,什麽你心裏不曾有我,都是胡話!都是假的!朕不信……朕不信。”

這幾日以來,策澄煥去見何笑不是,不見何笑也不是,本以為視線和心口都已被溫彌汜的起死回生占滿……

雙唇還差微小的距離,洛清推開策澄煥,冷靜過後,繼續佯裝:“我不是何笑。”語氣淡淡得不愠不燥,從袖中拿出另一包藥粉,冷淩徹給他的,有備無患,倒入白水之中給策澄煥喂了下去……

也不知有效與否,策澄煥不依不饒,再次湊近洛清,在他的頸項間摩挲,惹得洛清呼吸間急促了幾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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