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加入國貨公會
在這個已經過去的夏天裏, 大馬路上除了兩個天臺游樂園争奇鬥豔,最吸引人的新聞就是,第三家完全自營的環球大百貨奠基動土了。
只不過這一次, 老板是日本人。
雖然是日本人開的百貨公司,但是畢竟是開在美國人和英國人的公共租界裏,日本人很識趣地沒有搞的大張旗鼓地搞奠基儀式。
羅夏至心裏清楚, 這些只不過是表面現象。去年日本趁機對德國宣戰,取得了山東青島的控制權, 顯露出了對中華國土的勃勃野心。
那邊龜丸百貨奠基儀式當天,羅夏至站在時邁五樓的粵菜館裏,宣布從本季度起,公司正式加入由上海和江浙兩省, 一共十八家商行牽頭成立的“中華國貨推進會”。
推進會的成員需要保證,所經營的商品中, 由國內工廠生産制造的國貨, 至少要占百分之七十以上。所出産的産品上,将會在顯眼處打上“中華國貨”的标貼作為标志。
關于百分之七十的這個比例, 衆多會員之間也是探讨了很久才定下的。個別激進分子表示必須百分百生産國貨的廠家才能成為會員。
但是事實上是, 以目前國內的生産水平, 莫說油漆, 火柴等産品的原料本來就大量依賴進口,無法确保百分百使用國産原料。就像是梁少龍和榮家這樣紡織業的龍頭, 也不能保證所用的棉花、絲綢等原材料是純國産的。
早在甲午戰争後,日本的絲綢出口量就超過了曾經占據了世界絲綢産量百分之四十的中國。不管是清朝政府還是北洋、南京政府,對于海關的關稅都不曾給與足夠的重視,甚至只要支付區區百分之五的關稅後,外國商品還能享受其他課稅一律免除的優惠政策。
這就導致了國內的生産廠家要承受民國政府的苛捐雜稅, 結果本土産出的商品居然成本比進口商品要來得更高,這樣簡直狗屁不通,又卻真實存在的情況發生。
這個“中華國貨推進會”就是國內企業龍頭的互助會。會員們守望相助,互相給與優惠政策,以推進國貨生産和國內工業商業的發展。
作為商品流動的最後一個環節,時邁百貨這樣有着巨無霸體量和良好聲譽,它的加入無疑是給了這個推進會一劑強心針。
出乎羅夏至預料的是,梁少龍在他的建議下參加并不奇怪,畢竟飛龍紡織和飛龍成衣廠從一開始就是以“精品國貨”為賣點打造的。但是摩登百貨的李家兄弟不但帶着自己參加,還牽頭領了一群特意從廣東來的廠商參會,就讓他吃了一驚了。
“在羅三爺的眼中,我們李家就是英國人的走狗麽?”
李兆基舉着酒杯,對着羅夏至哈哈大笑,“就算我李兆基想當賣國賊,我的宗親族人也是不會答應的。”
“哪裏哪裏,李老爺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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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夏至汗顏地搖了搖頭。
他怎麽會小看廣東呢,在這個時代,從這個省裏走出的無數人改變了中國,改變了世界的潮流的能人“義士”。哪怕遠離故土,之後的南洋機工、愛國僑民的英勇事跡和愛國情懷也是天地可昭的。
“你我兩家之間,鬥得再厲害,你死我活——那不過是正常商業往來。但是我們絕對不可以給外國人,尤其是日本人機會!”
李兆基站在窗邊,示意羅夏至看着那邊的工地。
“日本人這次是來勢洶洶的,之前大馬路上也有外國人開的百貨公司,但是他們基本上只做外國人和所謂‘高等華人’的生意,不值一提。”
“李老爺如何知道,這‘龜丸百貨’和其他外國人開的百貨不同呢?”
看着馬路那頭禮炮齊鳴,他那二哥帶着一群日本人剪彩的模樣,羅夏至低聲問道。
“你看,你我二家的百貨公司,和這家未來的王八蛋……龜丸百貨,呈現的是三足鼎立之勢。”
李兆基站在玻璃窗前指點江山。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梁少龍那厮的影響,最近把“龜丸百貨”叫做“王八蛋百貨”的人越來越多了,不知道被他那二哥聽去的話作何感想。
“那邊原來是周家的揚州醬園,你知道吧?兩條馬路的拐角處,單論市口,比你我兩家的都要好。為了奪下這個好市口……日本人造了孽啊。”
李兆基搖頭晃腦地說道。
“不是說,周少爺是被仙人跳的麽?家裏人為了還債才賣了醬園。”
因為周家的小姐是笑笑曾經的同學,所以羅夏至對這個案件記憶猶新。
“日本人早就看中了這塊地皮,之前早就跟周家提過,要把店面的位置頂下來。但是周家和沙同那個老狐貍是簽了三十年的合同的,如今才做了十幾年,早的很呢。”
李兆基一臉憤憤地說道。
“日本人看中這塊地皮,怎麽肯放手?所謂的‘仙人跳’都是日本人設的局,就是為了逼走周家。不過估計他們自己也沒想到周少爺會自殺……不過那又如何呢?死了一個中國人,不管這個人是乞丐要飯的,還是哪家的少爺老爺,對他們而言跟死了一條狗一樣,根本沒有區別。是不是,羅三爺?”
聽出李兆基話裏有話,羅夏至轉過身,正色道。
“我是我,我二哥是我二哥。他投靠日本也好,出任日本人百貨商店的總經理也好,和我們羅家,和時邁百貨,沒有任何的關系。我羅夏至要是心裏有愧,就不會拉着上海商界的各位一同參加這個‘推進會’了。”
羅家這位二哥哥的舉動,已經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
羅家的宗親族長們得知這個消息後,不惜拍了電報到上海來罵,洋洋灑灑幾百個字,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
還有些衛道士,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報紙上寫文章痛罵他們時邁百貨。說他們百貨公司弄亂了原本的商業生态,不給小店家活路。天臺和雜志之類的東西,更是敗壞人心,蠱惑沖動消費,讓本來就窮苦的國民沉迷于花花世界之中。
最惡劣的是舉辦什麽時裝展示會,一群男男女女穿的花裏胡哨抛頭露面,簡直就是不堪入目,有辱斯文,是亡國之兆雲雲。
繞了一圈最後的結論是時邁百貨如此不堪,家族中有人出任日本公司經理也是理所應當,蓋本來就是道德敗壞之地也!
羅夏至看了報紙氣的半天都說不出來了,原來他花了五年心血打造出的商業帝國在這幫老東西眼裏就是個“道德敗壞之地”。梁少龍這厮更是看的氣的直接跑去申報報社抓了主編,讓他把那個筆名是“孤寒”的家夥的真實姓名和地址交出來。
要說這民國的文人也是有铮铮鐵骨的,不管梁少龍怎麽威逼利誘,主編大人也不肯吐露半點消息。
誰知道,沒過兩天,同樣在申報的報紙上出現了一篇《駁‘孤寒’百貨公司有害論》的大作,洋洋灑灑地一篇文章足足占了整個版面。
一邊是駁斥“孤寒”的言論,諷刺他這種小國寡民的思想應該被埋葬在大清朝,跟閉關鎖國無甚區別。西方列強有今日之實力,就是因為商品流通刺激了生産力的發展,才有了如今的強大。
另一邊又大肆鼓吹百貨公司之妙處,說它是“博采衆長”,“群英荟萃”,“交通天下”,是真正的“集大美、大成于一體”。
最後筆鋒一轉,居然提出了“消費愛國論”。提出消費不是罪惡,乃是支持國家和國家工業之善舉也!
愛國之國民,買國産之貨品,刺激愛國廠家生産更多國貨,課稅上交國庫,可購買堅船利炮,可用于城廂振興,簡直是于家于國之大善舉!
結論是:愛國無需多言,愛國無需多做,只需購買國産商品即可!
這一番言論驚天動地,又和報紙頭版的那條《‘中華國貨推進會’成立,全國各地商家踴躍入會,拳拳愛國之心溢于言表》的新聞交相輝映,給了“孤寒”重重一擊!
“顧翰林,你就說,是不是你吧!這個筆名叫做‘群力’的,是不是你!”
看到這篇文章的那天,羅夏至跳上汽車就來到了南洋男子中學校長室,激動地揮舞着報紙說道。
“羅三爺,那麽激動做什麽?要給我發稿酬麽?”
正在批閱文件的顧校長施施然站了起來,起身走到門邊,把辦公室的房門被反鎖了。
“我就知道是你!我知道你當校長的業務厲害,不知道你的筆杆子也那麽強。”
羅夏至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腰,笑着擡頭,“你們這些寫文章的,果然是殺人誅心,那個‘孤寒’看到了,非要氣的吐一口老血不可。”
雖然那個孤寒之前的言論對時邁的人流和銷售并沒有産生什麽負面的影響,畢竟生活用品,人人用得到的,不可能真的為了一篇文章就去抵制。
但是今天早上顧翰林化名“群力”的文章見報後,百貨公司的人流明顯變多了!
很多家庭主婦和學生們是真心想要為國出力,但是苦無渠道,經過報紙上“群力”這一點撥,發現原來購買國貨就是最最簡單的愛國方式,于是便身體力行地加入到了這場“愛國就要買國貨”的運動中來了。
“你說,你要我怎麽謝你?”
輿論這塊陣地,我們不去占領,敵人就會去占領。顧翰林這杆筆杆子比他的促銷廣告還好用,讓羅夏至怎麽能不激動呢?
“真的?”
顧翰林低下頭,摘下了他的眼鏡,“那我可要來拿‘報酬’了……”
“這……大白天的……”
羅夏至低呼一聲剛想要逃,就感覺腰肢被這家夥輕輕一捏。
這個中醫世家出來的家夥也不知道按到了什麽穴位,他整個人都無力地癱倒進顧翰林的懷裏,軟綿綿的像是一團棉花。
顧翰林彎下腰,摟着他的腰肢,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吻,然後笑道,“報酬,拿到了……”
羅夏至感受着嘴唇上濕潤的觸感,看着面前這家夥壞壞的笑容,這才反應過來,又被他給耍了……
可惡!
他反客為主,踮起腳迅速地對着顧翰林的嘴唇狠狠地“啄”了上去。
“‘報酬’收到了?沒關系,我現在給你發點‘獎金’!”
小戀人如此可愛又主動,顧局長自然甘之如饴,兩人在辦公室裏鬧了好一會兒才戀戀不舍地一同出門。
走廊盡頭有一面歷屆畢業生捐贈的兩米多高的穿衣鏡,羅夏至走到這“□□鏡”前,擰了擰被揉的皺巴巴的衣領,用手背擦了擦紅馥馥的嘴唇,回頭狠狠地瞪了一眼沒事人一樣的顧翰林。
“少爺,您可出來了。”
兩人剛走到辦公樓樓下,就看到阿樂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家裏派人來傳話,說讓您快點回家一趟。剛才打電話去百貨大樓沒找到人,轉了一圈才找到學校裏。”
“怎麽?家裏出事了?我大哥又病倒了?”
看他表情慌張,羅夏至暗想着最近羅敏敏送來的東西,轉頭都給倒進泔腳桶了,大哥還能出什麽事兒?難道是媽出事了?
“嫂子……嫂子來了。”
阿樂一臉尴尬地說道。
“嫂子?什麽嫂子?堂嫂還是表嫂,從紹興鄉下來了?”
那慌什麽,晚上要麽在家裏開一桌,要麽去飯店開一桌酒席不就好了。
“二嫂,二嫂來了。”
阿樂咽了咽口水,“您二哥的太太,二奶奶,來了。”
“我二嫂?我二哥有老婆了?”
羅夏至這回是真的大吃一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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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沐澤有老婆,還是個日本老婆。
羅夏至趕回家的時候,就看到一個身穿紫色日本和服,梳着高高發髻的女人端坐在他們家的客廳裏。
從他的角度望過去,只能看到女人的背影,和和服領子後面露出的一小片白色的皮膚。
二嫂對面坐着的,是看上去還算鎮定的白鳳凰。
她今天穿了一身墨綠色上繡着白色栀子花的秋季半長旗袍,配着上海目前最流行的半月式短發,和對面日本女人的打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啊,小夏回來了啊!”
看到兒子出現在大門口,白鳳凰激動地半站了起來——看得出來,剛才是憋壞了。
羅夏至也很是不自在地幹咳一聲,女人轉轉起身,朝他轉了過來。
“二嫂,你好……”
羅夏至也不知道這女人聽不聽得懂中文,又覺得在家裏說英文有點裝腔作勢,繞了半天還是幹脆說中文算了。
“小叔子,侬好。”
好家夥,這位二嫂子非但會中文,一開口還是上海話!
二嫂緩緩地彎下腰,又優雅地擡起頭,半斜着她白的像是高麗紙一樣單薄的臉龐,對着羅夏至輕聲說道,“我是椿櫻子,初次見面,請多關照了。”
“唔……互相關照,互相關照。”
羅夏至一邊回答着,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量起這個“二嫂”來。
要說大概是真的存在“夫妻相”這種東西,這位叫做櫻子的二嫂和二哥羅沐澤還真的長得頗為相似。細眉細眼,櫻桃小嘴,被包裹在和服下的身軀嬌小柔軟,真的猶如四月裏迎風飄展的細小櫻色花瓣。
“椿……櫻子。莫非是‘大椿商社’的那個‘椿’?”
那個壟斷了日本出口紡織品業務,在外灘甚至擁有自己獨立大樓的那個“大椿商社”?
“是的,大椿商社的社長,就是我的父親。我是她的獨生女兒。”
女人擡起頭,直視着羅夏至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說道。
居然是大椿商社的大小姐!
羅夏至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麽評價他的二哥了。
等等,如果他記得沒錯的話,日本的女人結婚之後都會随夫姓。但是這剛這位二嫂子在介紹自己的時候,說她還是姓“椿”,并沒有改姓。
所以這就意味着……
他二哥做了日本人的上門女婿。
按照日本人的規矩,他二哥如今的正式名字不是“羅沐澤”,而是“椿沐澤”了!
饒是見過了大世面,羅夏至都覺得有點頭暈。
這羅振華要是地下有靈知道了,不知道會不會氣的從棺材裏面爬出來。
“大哥呢,他不知道二嫂來了麽?”
很尴尬地朝日本女人鞠了個躬,羅夏澤走到白鳳凰身邊問道。
啧,這個女人居然還會上海話!讓他想要光明正大地在她面前跟母親說悄悄話都不能。
“一早就給你大哥去消息了,據說當時就大發雷霆,把當時在裏面開會的經理一陣臭罵。後來說忙,要開一整天的會,晚上還約了人應酬,今天就不回家吃飯了。”
白鳳凰也是一臉欲哭無淚。
“小夏啊,你可不能走啊,媽不想一個人對着個日本女人。”
這男人們都借口工作躲出去了,留她一個婦道人家無處可逃。
別看這日本女人溫溫柔柔的,對她這個“婆婆”很是尊重的樣子。但是坐了一上午,一連問了幾個問題都繞着如今羅家的權利分布情況。把她這個本來就老實不擅交際的人都問的想哭了。
羅夏至還沒回來這段時間,她坐在沙發上的感覺簡直是如坐針氈。
“那個……二嫂回來了。我們理應全家都團聚一下的。這樣吧,我現在就派人打電話訂酒席。不知道二嫂吃不吃的慣上海菜?還是只能吃日本菜?那我現在就派人去訂個日本餐廳。”
大哥不願意見她,那他只能自己迎難而上了。
“我聽說中國人非常重視家庭的關系。如今我和外子都回到了中國,按照中國人的規矩,我們不應該在家裏吃一頓‘團圓飯’麽?”
女人溫溫吞吞地說着,但是語句裏每一個字都仿佛帶着針,“難道婆婆,大伯,還有小叔子不歡迎我麽?”
“怎麽會呢……這不是……這都怪我二哥!”
羅夏至急的一拍大腿,“他早就回來了,也不告訴我們二嫂要來的消息。而且幾個月前就搬到虹口去住了,都沒告訴家裏人他結婚了!對,都怪他!”
冊那!這個羅沐澤八成是故意的,不聲不響地就是想要看他們吓一跳。
羅夏至氣的在心裏罵人。
“外子做事,有時候是不太細心……之前沒有通知大家就來拜訪,确實是我唐突了。”
這女人甚是能屈能伸,聽到羅夏至這般說,居然又站了起來,朝他和白鳳凰鞠了個一躬。
“既然如此,下次我和外子一同登門拜訪。希望到時候全家可以好好地吃一個團圓飯。那麽今天就到這裏了,我就不打擾婆婆大人休息了。”
“好……好的呀。”
女人說完,居然直接告辭走人了,留下一臉懵逼的母子兩面面相觑。
“這個女人……不尋常啊。”
次日下午,羅夏至感嘆地對着顧翰林說到了昨天家裏發生的一切。
“看來你這‘二哥’,是真的成為日本人的馬前卒了。”
顧翰林嘆道。
作者有話要說: 二哥來了,二嫂還會遠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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