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将計就計

當日, 羅夏至帶着顧翰林回到了羅公館,擔驚受怕、整夜未睡的白鳳凰驚訝地看着披着一身晨曦走進他們家的顧翰林。

在聽到兒子認真又慎重地向他重新介紹顧翰林的身份後,白鳳凰如釋重負地笑了。

“這算什麽大事情?”

女人掩着嘴, 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原來戲班子裏這種事兒多了去了。你自己考慮好就行。”

羅夏至都做好了白鳳凰一邊哭天抹淚一邊痛罵他的準備了,沒想到她比羅雲澤接受的還快。

瞻前顧後、千算萬算, 忘記她媽媽原來是唱越劇的了!

此時的越劇又被成為“女子戲文”,與早期的京劇相反, 生旦淨末醜所有行當都是由女子擔任。白鳳凰當年剛走紅的時候,唱的也是女小生,因為扮相俊美,據說也培養了一群女粉絲。

羅夏至曾經見過她當年留下為數不多的幾張戲曲照片。他姆媽的男裝風流倜傥, 比他們家所有的男人加起來都要好看。

“我本來還以為你要跟我說百貨大樓着火的事情呢,讓我等了半天……結果是這個啊。”

抹着眼角的淚珠, 白鳳凰擺了擺手, “反正本來就是幹兒子,這次真的算是‘半子’了, 也沒啥區別。我實在困死了, 早飯就不吃了。顧局長, 回頭見了。”

說着, 拖着沉重的腳步往樓上去了。都沒多看羅夏至和顧翰林一眼。

羅夏至頓時有種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挫敗感,他轉頭看向顧翰林, 發現後者居然勾起嘴唇笑了出來。

“侬笑什麽?”

“沒,沒事……”

顧翰林握着拳頭在唇邊幹咳了兩下。

只能說,不愧是生下了羅夏至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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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來吃早飯,一會兒事情多的很呢。”

羅雲澤不愧是見過大風浪的人,一邊擰了擰鼻根, 一邊轉頭吩咐李嬸布置早餐。

“走吧,吃早餐去!”

羅夏至拉着顧翰林的手往餐廳走去。

能夠坐在羅家的早餐餐桌上,就說明已經正式被接納成為了羅家的一份子了。

“你比我二嬸有面子多了,那個日本人她至今還沒在羅家吃過一頓飯呢。”

一邊給面包塗上黃油,羅夏至一邊小聲在顧翰林耳邊說道。

“榮幸之至。”

顧翰林捏了捏他的手,往他的咖啡裏扔進兩顆糖。

“咳咳……”

羅雲澤一邊翻看報紙一邊幹咳兩聲,提醒這兩位雖然已經過了明路了,但多少還是低調點吧。

“看看這些報道,這些記者們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随便翻閱了兩份報紙,看着上面驚悚的标題和觸目驚心的照片。被燒的烏黑的大樓幾乎都看不出本來的面目,外牆上那些大理石的小天使和羅馬立柱上的雕塑們是一片漆黑。

“還行啊,比我預想中的要好些。我以為整棟樓都燒的差不多了呢。看這報道,似乎受損的只有五樓以上。”

羅夏至接過報紙也看了起來。

根據這些不懼危險,深入火場第一線的記者們的報道,羅家兩兄弟對昨天的損失做了初步的判斷。

百貨大樓五樓以下損失不大。整棟建築的整體還是被保存了下來,主要是在當初在營造大樓的時候,采取的是西洋建築的石質材料為主,不容易過火。而且羅夏至之前就已經将整個倉庫都移到了跑馬廳那邊去,所以基本上百貨公司的庫存沒有損失。

五樓一半是美發廳,一般是粵菜館,基本上整個樓層都燒的差不多了。

六樓是辦公室,這個就比較棘手了,那麽多年來的資料報表都在裏面,也不知道最後能搶救出來多少。

七樓的話一直都空着,後來被羅夏至搞了迷你咖啡廳,也不對外營業,只是作為員工福利,讓勞累的員工們可以有個放松的地方。這個地方就算都毀了,損失也不大。

再上面就是花重金打造的天臺花園了。本來冬天到了,樓上的樹木都枯萎的差不多了,非常容易點燃。看來應該是被燒的不剩什麽了。

“哎……好在人沒事。”

放下報紙,羅夏至如釋重負地長舒了一口氣,吊在半空中的一顆心總算放下一半了。

人沒事,貨都在,這個局面比他預想的要好太多了。

“這記者有意思,質問百貨公司為什麽一直都沒有防火安全措施,然後號召進行上海市秋冬季防火檢查。”

羅夏至一邊吃着面包一邊點頭,語氣中竟然還帶着些輕快,“你看這裏寫的——上海的民房現在還都是木質結構的為主,而有連綿成片,一旦發生火災後果不堪設想——有道理。”

就在今年的七月十五中元節,城隍老爺秦裕伯的神像被擡出巡城的當日,回鸾的時候居然發現整個城隍廟及其周邊建築都被燒光了……幸好城隍老爺的神駕在外“工作”,這才不至于讓堂堂上海連城隍的老爺塑像都沒保存下來。

時候上海各界呼籲大家為重建城隍廟捐款,時邁百貨也帶頭捐了一萬塊。只可惜城隍老爺拿了他的錢不辦事,這大火該燒還是照燒。不過話說回來,重建好的城隍廟據在冬至的時候又着火了……

“那你再看這篇——這個記者膽子真大了,直接懷疑時邁百貨的火災和商業競争有關,暗指即将開業的櫻花百貨公司嫌疑重大。讓我看看這是誰寫的……”

顧翰林指着《申報》的頭版文章,羅夏至也興致勃勃地将腦袋湊了過來。

“孤寒!”

兩人異口同聲說道。

居然是那個曾經痛罵他們百貨公司的衛道士孤寒!

“這個‘孤寒’厲害啊。”

羅夏至感嘆地搖了搖腦袋。

其實昨天晚上他恢複神智之後就曾經考慮過有沒有這個可能。

畢竟他的二哥也好,那位大椿商社的二嫂也好,怎麽看都不是省油的燈。

不過沒有證據,他也不能胡亂指責。

沒想到才沒多久,這個之前總是跟時邁百貨作對的作者“孤寒”居然為他們仗義執言了。

“以前我罵他太狠了,我反省。”

收起報紙,顧翰林真心實意地說道,“這個人是有铮铮鐵骨的‘真文人’。希望這次申報的社長也能不畏懼日本人的威逼利誘,将孤寒的真實身份保護好。”

“不管這次的事情,是不是你二哥又或者是他背後的日本人派人做的……阿樂你不能再留在身邊了。”

關于孤寒和顧翰林的筆戰,羅雲澤也略有耳聞。

讀書人用筆作刀的那一套他不關心,但是商場的爾虞我詐卻是他最熟悉的。

羅沐澤,賀蘭,羅敏敏,還有阿樂,他們明顯是一個陣營的。

不管阿樂是主動還是被動被利用,在發生了那麽多事情後,他已經不能再坐視這個人留在羅夏至的身邊了。

“我想利用阿樂,做最後一件事……”

羅夏至垂下眼睑,緩緩說道,“我要——演一場戲……”

一場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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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年末,上海灘突然風雲變幻,任是誰都想不到那麽叱咤風雲的羅家,居然在經歷了一場大火之後,一下子頹敗起來。

首先病倒的是羅家的三爺,那個聰明到了極點的年輕人,時邁大百貨的締造者。

在親眼目睹了自己那麽多年來的心血被一把大火燒掉之後,可能是因為慧極必傷的原因,羅三爺居然一病不起了,連火災後的新聞發布會都不能出席,引得外界議論紛紛。

火災第二天,來到時邁百貨發布新聞的,是羅家的大老爺羅雲澤。

這位羅氏的掌門人宣布,即日起将對整間百貨公司進行重新裝修調整,歷時三個月。

在此期間內,時邁百貨由羅氏商行托管,所有員工的基本工資照常發放,雜志社因為辦公地點不在百貨大樓內,依然正常經營。之後将會加強員工的防火意識培訓和巡檢力量,歡迎大家三個月後在莅臨時邁百貨。

宣布完了這些消息,羅家大爺就翩然而去,只留下一個百廢待興的工地現場和頗為失望的大小報紙記者們。

時邁百貨和羅夏至可是他們最重要的新聞來源,如今時邁百貨變成工地,羅三爺不見人影,簡直是新聞界的巨大損失。

沒有新聞來源,某些小報記者幹脆就開始不具名的瞎寫。以不怕把事情搞大,就怕沒新聞就沒銷路的姿态,捏造炮制了一系列駭人聽聞的小道消息。

有的仗着自己是匿名馬甲,指名道姓地說這一切都是日本人的陰謀,為了給即将開業的櫻花百貨掃平道路,所以派人火燒時邁百貨,和“孤寒”的那片文章遙相輝映。

結果真的有被煽動的群衆跑去櫻花百貨工地抗議,急的日本人出面臨時開了一個澄清發布會,再三聲明自己的百貨公司将以銷售日貨為主,和以銷售國貨的時邁百貨打不到一塊去——然後這群人轉去向摩登百貨抗議去了!

反正時邁受損,得益的不是櫻花百貨就是摩登百貨嘛。氣的李家二兄弟吹胡子瞪眼又哭笑不得。

有的則根據“部分知情人”處得來的傳言,說羅家三個老爺之間關系不和——證據是尚未結婚的羅三爺居然搬出去住,因此有“分家”的嫌疑。而剛回國的二房也是在外居住,進一步證明羅家已經分崩離析,兄弟離心。

這場家産之争就是因為二房回國挑起的。最後的結果是羅家大爺漁翁得利,得到了百貨公司的經營權,羅三爺徹底失勢,如今被軟禁在羅公館,門都不能出了。

還有得記者腦洞簡直堪比黑洞,說有女子愛慕羅三爺,求而不得,所以買兇放火,就是為了給羅夏至一個深刻的教訓。

此言一出,讓那些在公共場合明确表示過對羅夏至有好感的小姐們紛紛噤聲,以證清白。

尤其是曾經和羅夏至相過親的,那位前清道臺家的黃小姐,直接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時隔六年這位小姐別說結婚了,就連孩子都生好了,居然還要遭遇這種緋聞簡直是莫名其妙。更不要提什麽林蘇珊之類的暗戀者了,她們紛紛交起了新的男朋友,以強烈的姿态表示和羅夏至沒有半點暧昧關系。

于是幾個月後重新回到社交圈的羅夏至發現自己突然變得不那麽吃香,讓顧翰林意外撿了便宜的結果,那就是後話了。╮(╯▽╰)╭

而在當時的情況是,聽說羅夏至沒有返回羅公館,而是在“夏宮”休養,這群記者幹脆天天跑到夏宮門口蹲點,企圖從進進出出的下人和醫生的口中了解一點內幕。

要知道,上海灘的太太小姐們,對于羅三爺的關心,可不亞于她們關心電影男明星呢。

這天阿樂正耷頭耷腦地往門外走,一出來就被一群記者給包圍住了。

“請問你是不是羅三爺的司機啊?請問羅三爺身體怎麽樣了,他已經足足有半個月都沒有出現在社交圈了。”

“請問三爺生的是什麽病?是身體方面的還是精神方面的?請問他還能繼續工作麽?”

七八個記者記者一擁而上,一連串的問題把阿樂都給問蒙了。

“少爺……”

“嗯?”

“在家看書呢……”

他吞了吞口水,害怕地倒退了半步。

“請問是什麽書呢?是經營相關的,還是感情相關的?”

“能看書是不是說明羅三爺的身體其實已經恢複的不錯了呢?他果然是被軟禁起來了麽?”

“少爺看的英文書……我看不懂。”

阿樂搖搖頭,誠惶誠恐。

有的記者還要發問,突然有人跑了過來,大聲叫道,“大家別蹲在這裏了!最新消息,蝴蝶蘭的前男友和現男友在仙樂斯打起來了,據說頭破血流,大家快去追啊!”

話音剛落,蹲守在夏宮門口的十幾個人一下子全部聞風而動,剎那間全都不見了。

阿樂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按照既定的路線往外走去。

少爺不用車的時候,他也不能擅自開車出門。有事情出去,只能要麽走路,要麽叫黃包車。

今天陽光正好,初春的暖風吹在身上也不覺得寒冷,讓本來因為要去見羅敏敏而心情一直很愉快的阿樂,更加期待起一會兒的見面啦。

說起來六小姐那是真的很關心三少爺,不過礙于大少爺不準她經常往娘家跑,她也只能通過聯系自己來表達一下對弟弟的關愛了呢。

“阿樂,你來了啊。”

他們兩人相約在一個市郊僻靜的茶館裏,羅敏敏比他早到了一步,此刻已經叫好了茶水,正一邊剝着栗子一邊等着他。

“六小姐,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啊。”

走進包廂,阿樂惶恐地拿下帽子,對着羅敏敏鞠躬。

“沒事沒事,快來坐。”

羅敏敏一點都不嫌棄他,也不嫌棄這個簡陋的茶樓,還溫柔地招呼他,讓阿樂心裏暖暖的,又酸酸的。

哎,為什麽他只是一個下人呢……

“小夏好點了麽?你上次說他都吃不下東西,我聽了好難受啊……我可憐的弟弟,他什麽時候受過這種苦……”

說道動情處,羅敏敏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淚。教阿樂也不禁難受起來,用手背跟着拭去眼淚。

“是啊,少爺總是吃了吐,人都瘦了一圈。顧局長還特意請了他父親顧老先生來給少爺瞧病,結果老先生也束手無策,說是心病,要心藥醫。”

“心藥?”

“這百貨公司一天不重建起來,少爺估計還要病好一會兒呢……”

阿樂吸了吸鼻子,感慨地說道,“顧校長這個‘義兄’對我們少爺真的沒的說。每次少爺有事,他都忙前忙後的。說起來,虧得二少爺還是親兄弟呢。三少爺病倒現在,除了‘日本二奶奶’派人送了一盒甜的要死的果子,至今都沒來看過一眼呢。”

想到這裏,阿樂就憤憤不平。

“那個櫻花百貨開業了,二哥也是忙吧。”

羅敏敏尴尬地笑了笑,然後把放在桌子上的果籃推到阿樂面前。

“小夏他現在不喜歡吃甜食了,不過水果應該還能吃吧。這些都是新鮮的蘆柑,是家明出差的時候特意從福建帶回來的,上海買不到的。他現在沒有胃口,正好吃點蘆柑開開胃。”

“六小姐,侬對少爺真的太好了!”

阿樂抱着果籃,真心實意地誇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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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六姐,這是真心實意要我死啊。”

羅夏至站在窗前,拿着一片剝好的蘆柑橘瓣放在太陽底下眯起眼看着。

橘瓣上有一個微不可查的針孔,放在桌上的蘆柑皮上也有一個針孔,應該是通過注射的手段把藥物打進橘肉的。

顧翰林把果籃裏所有的蘆柑一個個拿出來觀察了一遍,果不其然每一個蘆柑都被人動了手腳。

羅敏敏真是迫切極了,真是不辜負那句老話——趁你病,要你命。

将橘瓣放在鼻子邊嗅了嗅,顧翰林搖了搖頭,“蘆柑的橘子味太重了,光靠聞的無法判斷裏面被打進了什麽藥。你這姐姐夠狠的呀,如果不是早就有了提防,一定會毫不懷疑吃下這被打入毒藥的蘆柑。嘴巴裏光有橘子味了,什麽藥味都吃不出來。”

“她既然為我那麽用心,那我怎麽能辜負她呢?”

羅夏至笑着走到床邊,深吸一口氣——然後捂着胸口,轟然倒下!

“啊!死人啦!!”

還沒等他開始發揮演技,就聽到樓下傭人大叫的聲音。

羅夏至“騰”地從床上跳了起來,和顧翰林對視一眼。

顧翰林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朝着樓下看去。

只見“夏宮”的新管家劉叔正在樓下打電話,可能是因為過于緊張的關系,他的胳膊不停地抖動,播了幾次都沒有将電話撥通。

站在他身邊的小女仆正一邊哭一邊發抖,好像是大雨中被淋濕的小鴨子一般可憐極了。

“我……我剛才去車庫叫阿樂哥吃晚飯。結果就看到他倒在地上,一直在口吐白沫。嗚嗚嗚,他不會是要死了吧……”

小女仆捂着臉邊哭邊說,“下午回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呢。我還打趣他,一片橘子都不給我吃,實在太小氣了。怎麽會,怎麽會……”

顧翰林回過頭,和羅夏至對視一眼。

一部救護車烏拉烏拉地開進了“夏宮”,拉着人往仁濟醫院方向去的景象驚動了一部分依然執着蹲守在別墅門口的記者和某些一直盯着這棟小樓動靜的人。

一個租借了“夏宮”對面公寓樓,二十四小時蹲在窗邊等新聞的記者甚至聲稱,他分明看到了被護士和醫生合力擡出來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而且夏宮的女傭哭的稀裏嘩啦,明顯是出了大事了。

“羅三爺不行了”的流言不胫而走!

作者有話要說:  上海城隍廟同時供奉有三位城隍老爺:朝廷認命的城隍秦裕伯(明朝大臣),民間信仰的金山衛守護神霍光(漢朝大将),還有在鴉片戰争中抗擊英軍戰死的清末名将陳化成(我小時候語文課本上還有《陳化成血戰吳淞口》的課文,不知道現在還有麽有)。

大家知道你們自己家鄉的城隍老爺是誰麽?我覺得這個很有意思,因為城隍是道家信仰,神仙都是受人愛戴的凡人,所以可以看出一個地方的歷史。

預告一下下一章《暗赴香港》。是的,我們又要開地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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