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魔界,天梵山,浮林苑。
穿着水青色衫裙的六名侍女提着黑漆檀木的盒子,從浮林苑外長長的廊道穿過。曼妙的歌聲從浮林苑中一陣陣地傳來,仿若潺潺流水,淺吟低唱;又若風過清林,玲玲細響。
所謂餘音繞梁三日,恐怕也不過如此。
不過六名侍女的臉色卻有些僵硬,走在最前面的蔻歡臨到轉角,忍不住偷偷翻了個白眼。
這百美人剛來那幾日,還日夜擔驚受怕,生怕一個不慎便命損于此。這一個月過去,驚懼散盡,倒是閑适得把之前抛在腦後的歌舞又撿了起來。
只不過這歌聲日日不絕于耳,初時還讓人覺得悅耳,時間一久,她自己不感覺累,旁人聽得耳朵都快磨出繭來了。
穿過垂花門,幾人繼續往浮林苑西北方向被臨時充作了膳房的明崖閣走了過去。
到了地方,蔻歡讓後面五名提着膳盒的小侍女先依次往裏面走了進去,自己停在明崖閣前守着。
她進天梵山也有幾年了,之前一直在山腳負責點驅魂燈引路。
月前鮮于族給魔尊陛下上歲貢,鮮于王獻了三男三女共六名絕色美人,又正好遇到魔尊陛下不在天梵山,六名美人就連同來的鮮于使者一同被暫時安排在了浮林苑,而她也調來了此處負責侍奉。
說起鮮于王送來的六位美人,蔻歡不由有些思緒翩跹。
幾名美人自是傾城絕色。
特別是其中有一位據說是鮮于王之子的池公子,哪怕是天梵山這個地方再動人的美人都不稀罕,第一眼見着人時,也讓她忍不住心裏驚豔——
人來的那日,她在天梵山山腳為進山的鮮于貢品車隊點驅魂燈,手上一盞燈遞出去,擡頭往後一瞧,手上動作便不禁滞住了。
魔界永夜,黑暗中人披着件月牙色紋銀絲的外氅從鸾車上緩緩走了下來,驅魂燈彌散出的淡淡白芒下,公子容顏清冷如山巅雪、如幻中人,讓人覺着仿佛此時若是驅魂燈一滅,人也會一同幻滅在黑暗中……
就連當時負責迎接鮮于車隊的無垢殿使者大人都忍不住贊了一句:“深海遺珠,皎月流光。就是可惜命不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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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到了浮林苑才知,這池公子乃是鮮于王與侍妾之子,容顏絕色,擅音律,以琴音為一絕,這次便被充作了六名美人的其中一名,一同獻給了魔尊陛下。
想到此處,蔻歡不禁有些遺憾——
到了天梵山這個地方,模樣生得再好也沒什麽用,若是平日裏小心行事,或許能多活幾年吧。
蔻歡轉身正準備朝明崖閣內走去,誰料閣內先傳來了一陣混亂聲。
“蔻、蔻歡姐,為使者大人準備的桃靈玉露都不見了!”
“采摘下來後,我明明親手放進去了的。”
“這可怎麽辦?”
……
明崖閣側牆之外。
“命不太好”的容池聽着閣內的聲音,心虛地把嘴角殘留的玉露汁擦掉,白潤的腳趾從衣擺下伸了出來,輕輕一碰,地上空了的玉露瓶便滾了幾圈。
他眨了眨眼睛,盤算着是把這“贓物”一腳往旁邊的樹根下踢了,裝作什麽也不知道離開此處,還是把東西偷偷往衣袍裏藏起來。
——這敞口細頸的玉瓶瞧着光滑潤澤,說不得能換好幾個靈石呢!
正遲疑之際,身後“吱呀”響了一聲。
容池身體一緊,一條白絨絨的尾巴從身後鑽出出來,靈活一勾,剛才被他踢出去的瓶子便“骨碌碌”地滾了幾圈,藏進了衣裳下擺之中。
蔻歡聽見聲響,從側門出來,看着前面站在蒼楠樹下清瘦昳麗的人影,有些意外:“池公子?”
鮮于王送來的美人皆住在西苑,此處離浮林西苑可有段距離。
蔻歡瞬間心生懷疑。
容池還沾着點心碎屑的手藏在身後,回過身來露出了一張好看的臉來,“蔻歡姐姐,在找東西?”
蔻歡微微颦眉。
适才她們點數了膳盒中的東西,除了最貴重的桃靈玉露汁外,還不見了點心和幾個靈果。
難道……
蔻歡面露狐疑,盯着容池瞧了又瞧,“公子怎麽在這裏?”
“我過來找明護衛的。”容池迅速彎嘴一笑,眨着眼睛繼續道:“正好路過外面,聽見姐姐們是……丢了東西?可要我幫忙?”
“嗯?蔻歡姐姐?”
美人一笑,傾國傾城。
浮林苑禁制內長明珠柔和的光線正好照在容池一張單純無辜的臉上,蔻歡滞了滞,剛才生出的一丁點懷疑瞬間消了不少。
這麽好看的公子,怎麽可能偷招待使者大人的靈食玉露?
這段時間附近也不怎麽太平,許是她們路上遇到什麽東西……
“池公子莫要四處亂走,天梵山內危機遍布,還是小心些。”蔻歡稍稍回神,放下疑惑,提醒道。
天梵山乃三界之內有名的兇煞之地,除去山頂無垢殿和山中各處別苑,其餘之地皆是遍布迷瘴魔氣,厲鬼冤魂叢生,就算是天梵山之人,也必須引着特制的驅魂燈才能進入。
蔻歡見他走動,多嘴說了這麽一句,說完便轉身離開。
見蔻歡的背影從廊道側門處消失,容池心虛地出了口氣。
他伸出尾巴來往地上一卷,剛才藏在衣擺下的玉露瓶這才抛了起來,落到手中。
這東西,應該可以賣二十、不,三十靈石吧?
将玉露瓶收起來後,容池随即離開原地。
他自然不是什麽鮮于王的兒子,那家夥早就在鮮于車隊來天梵山的路上被天界控制起來了。
他其實是只在天界百草園裏剛修得了仙身不久的白狐,在天界的安排下,借着鮮于王獻給魔尊的美人這個身份,進天梵山卧底刺探關于魔尊的消息的。
不過進了天梵山一個月,別說消息了,連魔尊的影子都還沒見着。
容池倒是一點都不急,在這裏每日好吃好喝,還可以睡懶覺,簡直不要太爽。
走出了明崖閣的範圍後,容池停下步子來伸手在丹田之處掏了掏,随後手上捧出了一株手掌大小的東西,看模樣像是株幼苗,枝桠上還吊着兩片葉子。
随着植株的出現,一股濃郁的特殊靈氣四散開來。
容池鼻子聳動了一下,深吸了一口,咽了咽口水。
好香,好想吃。
容池強迫自己移開目光。
據天界百草園裏的那老頭所說,這東西名叫伴靈,乃是他出生之時與他命魂相連共生的靈株。
用處倒是沒多大,就是比他還貪吃,每天不喂足了靈汁靈液,萎得比一現的昙花還快。就枝桠上孤零零的那兩片葉子,都是容池養了幾百年才長出來的。
容池想到剛才喝下去的桃靈玉露,重新收回目光瞥了一眼伴靈的葉片。剛才那麽一大瓶靈力濃郁的玉露灌下去,邊緣處還有點黃。
容池心情暴躁,不想伺候了。
還不如一口吃了來的痛快。
躺在他掌心的伴靈仿佛心有感應一般,兩片孤零零葉片蜷縮了起來。
容池伸出圓潤的手指頭戳了戳,兩片葉子就讨好地裹了上來。
啧,還挺有趣的。
容池又使了點勁戳了戳,剛才還算鮮活的葉子眼見着就萎了下去。
嬌氣。
容池嫌棄地哼了一聲,才停住了動作。
吃自然是不可能吃的。
将伴靈往丹田裏塞回去後,容池打算再去給嬌氣的小東西找點吃的,想了想,轉身就往往浮林苑的外牆竄了過去。
輕輕一躍,整個人娴熟地翻上院牆。伴靈淡淡的靈力附在他的身上,牆上禁制竟仿佛不存在般,輕輕松松就叫他出了院牆,落在外面積了厚厚一層腐葉的地上。
天梵山乃是世間第一的大兇之地,浮林苑的禁制主要乃是保護的作用。
禁制之外,濃郁的黑色霧氣洶湧翻滾,伴着陰冷的氣息席卷而過。
這黑霧乃三界之內赫赫有名的魔煞之氣,便是修為高深的仙人也不敢輕易接觸。不過容池剛踏出浮林苑,黑霧竟仿佛遇到什麽天敵般紛紛退去,瞬間就以他為中心空出了一片。
他明顯不是第一次偷跑出來了,落地後就往黑林外竄了過去,轉瞬整個身影就淹沒在了黑霧之中。
浮林苑之外,皆是殘枝爛木,腐屍枯骨,入目之處一片**之景。
別說是仙果靈露,就連片綠也看不見。
不過容池明顯心有有着主意,朝着北邊走了一刻多鐘,直到眼前出現一株黑色的參天巨樹,才緩下了動作。
此處黑霧反倒淡薄了許多,但卻地越發陰冷詭異。
眼前磅礴的黑色巨樹不知在這裏生存了多少年月,樹上的枝桠延展開來,仿佛一塊龐大雲團籠罩在頭頂。但就算是如此古樹,也在黑霧的侵蝕下徹底枯萎,徒有其形。
稍稍走近些許,赫然可見枯樹之上灰色之氣缭繞,十幾只面目猙獰的妖魔鬼物盤踞其上。
随着容池接近,嗅到濃郁人氣的魔物開始躁動起來。
片刻之後,一只體型最為龐大的魔物探出頭來,朝容池走來的方向看了過來。
然後……
整只魔“吧唧”一下,從樹上掉了下來。
緊跟着,樹上其餘的魔物都開始沸騰了起來。
“哎喲我靠,又來了,又來了!”
“老大掉下去了。”
“快躲起來。”
“你他媽別擠我啊!”
……
“東西呢?”容池走近,立在樹下,問道。
話音一響,剛才喧喧嚷嚷的枯樹上瞬間靜了下來。
掉下來的那只魔物自認倒黴地暗罵了一聲,回身從樹洞裏掏掏撿撿,最後扒拉出了一個包裹,攤在了容池前面地上,賠笑道:“都在這裏呢……”
容池伸出腳趾來,把鬼物放在地上的包裹扒了扒。
包裹散開,裏面露出了三三兩兩幹癟的歪瓜裂棗來。
“這都是些什麽鬼東西?”容池一臉嫌棄。
“我的小祖宗唉,天梵山這地界兒,我、我們上哪去找什麽靈果……這些還是從落單的侍女手上吓掉出來的。”魔物哭喪着臉道。
作為天梵山一只威風八面的鬼煞,占着天梵山極佳的“風水寶地”,幾百上千年來,每天除了吸吸濃郁的魔煞之氣,就躺在樹上睡睡覺,鬼生簡直不要太惬意。
結果一個月前,突然來了只身上沒帶着驅魂燈的白毛小狐貍,本以為終于有只落單的生魂可以打牙祭了,結果一照面,小狐貍徒手就把另外一只和他每天在樹上搶睡覺地盤的鬼煞撕成了兩半,吓得一樹的鬼煞瞬間跑了大半……
雖然和他搶睡覺地盤的是少了,但現在淪落到要靠吓人才能維持一下生活這樣,真是……太丢臉了。
“喲,原來最近大家嘴裏吓人的鬼物就是你們啊?”
容池瞥了眼鬼煞醜陋恐怖的身軀,樂了一下,“別說,吓人這活兒還挺适合你,第一次見你時可把我也吓了一跳。”
鬼煞臉上抽搐了一下,回想起第一次見容池時的場面,苦笑道:“小祖宗唉,別說笑了……”
容池重新把目光放到包裹上,他自覺要做只通情達理的狐貍,雖然有點嫌棄,但還是先把那幾個幹癟的靈果給收着了。
鬼煞見狀不由松了口氣。
停頓片刻,他把聲音壓得極低又繼續道:“上次您讓打聽的消息,我問着了。”
“哦?”容池精神一震,擡眼示意他快說。
“之前各部族獻過來的美人,其中有極少數的一部分是被賞了下去,至于其餘大部分……”鬼煞又将聲音壓了壓,才接着道,“天梵山頂魔宮之中人本來極少,無垢殿也從來都沒聽說進過什麽人。所以這些人……基本都不知所蹤。”
“不知所蹤?”
鬼煞解釋道:“大概就是……死了,這裏本就是兇惡之地,連走錯條路都會喪命。”
對小狐貍是這次鮮于族獻給魔尊的美人這事,他也略知一二。說到這裏,鬼煞小心地偷觑了容池一眼,安慰道,“您如此威武……嗯,霸氣,自然是不同的。”
“嗯。”
威武霸氣。
容池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鬼煞:“……”
“還有呢?讓你打聽的魔尊的喜好、弱點呢?”見鬼煞許久不說話,容池追問道。
“哎喲我的小祖宗,你小點聲!不要命了?”鬼煞警惕地往周圍瞥了一下,“能問道之前那些就不錯了,那位的事哪是我們能知道的。”
容池也沒怎麽失望,他其實也就是随便問問。
這時一陣陰風吹過,他不由縮了下脖子,“你們這怎麽越來越冷了,比我上次來的時候冷多了。”
“有、有麽?”鬼煞愣了下,“我就覺得好像越來越爽了……”
一面說着,還一面朝四周深吸了一口。
容池:“……”
他正想嘀咕點什麽,餘光往旁邊的古樹瞟了一下,沒想正好瞧見一道黑影。
容池大失驚色。
“媽耶,你們這怎麽還有蛇,太太太吓人了吧!”
鬼煞:“蛇?怎麽可能?”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看剛才還威武霸氣的小祖宗已經連蹦帶跳地往外蹿了好幾步。
鬼煞一喜,心道這位小祖宗原來還有怕的。
他回頭仔細看去,果然見一條“黑蛇”掩藏在腐葉之中,泛出寒意,但卻一動也不動,看樣子像是活物受到煞氣侵蝕之狀。
瞧見這“黑蛇”,鬼煞心裏有些古怪,這地方除了白毛小狐貍這變态,怎麽可能還有活物。
但這疑惑瞬間便被心底的喜悅掩了下去,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祖宗居然還有畏懼之物……
他正想着要怎麽好好利用一下,卻見容池重新走了回來,站在他旁邊,道:“你快幫我撿些柴火回來。”
鬼煞:“?”
“你看這蛇頭上的兩個小包,《萬妖志》中有言,蛇遇機緣可化蛟,這可是上佳的靈物,大補。”容池舔了舔嘴,“趕緊烤吃了,我還着急要回去浮林苑。你這裏居然還有這種好東西……”
鬼煞:“……”
這感覺似乎有點熟悉。
和他第一次見到白毛小狐貍,白毛小狐貍看着他們吓了一跳,然後就把他死對頭扯成兩半那天,好像有點重合。
站在原地嘆了口氣,鬼煞苦着臉從樹上揪了一只瑟瑟發抖的鬼物下來,踢了一腳,“沒聽見,趕緊去找點柴火回來。”
無人可知,這“黑蛇”便是魔界至尊的魔尊陛下。
魔界之中人人聞之色變,三界之內無人可敵,便是天帝也要懼上三分的存在,此時正躺在一塊石頭做的案板上,旁邊是正燒着的柴火。
如果不是鬼煞讓撿來的柴有點濕,火不太燒得起來,魔尊陛下這個時候可能已經……烤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