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淩晨四點,夜游的人已經歸家,早出的人尚未啓程,這是這個城市最安靜的時刻。

“鈴————”

“市局刑偵。我是喬晨,請說。”

喬晨,霁州省平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副支隊長。

“這裏是110指揮中心,剛接到報案……”

喬晨飛速地按下了免提鍵,電話那頭的聲音繼續說着:“……箭海發現一具浮屍,現場已被保護起來,尚未打撈,請市刑偵直接派人……”

喬晨直接打斷道:“哪兒?!箭海?!你确定?”

電話那頭的女警說:“是,就是箭海。”

剛才還被一片睡意籠罩的辦公室登時清醒了過來。

箭海是平潞市中心唯一的一片開闊型水域,幾乎就是在平潞市的中軸線上,周圍大大小小商業無數,文保住宅無數,各種歷史建築無數,這種地方向來是重點保護地段。在市中心出現浮屍,案件性質陡然升級。

“知道了,這就來!”喬晨迅速挂斷電話,然後思路清晰地安排道,“胖兒給老大打電話,白去叫刑科所。”

“是!喬副!”

“我呢?”支隊唯一的女警林歡問道。

“你看家吧。”

“哦……”林歡又晃晃悠悠地坐下了。

剛才那個被叫做“胖兒”的警察已經撥通了電話,只聽電話那面傳來略帶怒意的聲音:“龐廣龍!你最好是有十萬火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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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兒幹淨利落地說了四個字:“箭海!河漂!”

“……”電話那頭沉默了五秒,緊接着就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那個沉穩的男聲再次響起,“現場見。”

昵稱為”胖兒”的警察,大名龐廣龍,是平潞市刑偵支隊的一名刑警,其人并不胖,但他小時候的照片證明他曾經胖過。

至于這個昵稱的來源,一半是因為他的姓氏,龐和胖讀音相近,而他們隊裏只有他一個姓龐的,所以大家都以姓代名地稱呼他。而另一半原因,那就要說到幾年前了。當年他們在蹲一個嫌疑犯的時候遇到了龐廣龍的高中同學,他同學那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大胖”不僅驚着了龐廣龍和他一衆隊友,更是驚醒了嫌疑犯,不過好在沒造成大的錯漏,這事沒在案卷上有所體現,只是讓他在隊裏從“龐”直接變成了“胖兒”,有時還被戲稱為“胖胖”。

龐廣龍其實樂得接受這個昵稱,因為他一直覺得自己的大名很敷衍,而事實上他父母就是因為龐字拆開是廣龍而給他起了這個名字,所以,确實是敷衍。

十分鐘後,一個身着白色短袖帽衫和牛仔長褲的男人徑直走到警戒線旁,對着保護現場的輔警一亮證件,擡起警戒線就往裏走。

不過剛剛走出三步他就停下了,因為并沒有現場,警戒線只是事先圈出空地停放屍體用的。

遠處警笛響起,兩輛警車呼嘯而至,紅藍閃爍的警燈打在那人臉上,映得他更加挺拔俊朗。

此時從旁邊酒吧出來的男男女女被警笛聲吸引,三五成群地圍了過來,有眼尖的青年看到那人,借着酒勁喊道:“帥哥!約嗎?”

周圍人哄然大笑,還沒來得及對着他評頭論足一番,就被旁邊站崗的輔警轟走了。

喬晨等人下車的時候正好看到這一幕。

剛才在警局被稱呼為“白”的警察,大名白澤,剛到支隊一個月,還沒跟過案子。他看着那些喝大了的年輕人感嘆了一句:“咱隊長這臉真是男女通吃啊!”

龐廣龍拿胳膊肘碰了一下白澤,說道:“你小點聲,出現場開玩笑,小心老大罵你!”

白澤立刻噤了聲,跟着喬晨一起走到了那人面前。

那人見他們走過來,擡起手腕指了指手表,冷聲道:“比我晚了兩分鐘。”

喬晨:“我們這是國産警車,跟你那百公裏加速不到5秒的大G能比嗎?”

“我跑着來的。”

喬晨:“……”

“我的車開不進胡同,以及,文保區禁行。”那人轉頭對一旁說道,“白澤,我聽見你說什麽了。工作場合不談私事,下不為例。”

白澤不由自主地立正了。

喬晨連忙打圓場道:“行了晏闌,白也是剛來,你再把他吓出個好歹來。”

晏闌,平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隊長,在平潞市公安系統有個诨名————閻王。

龐廣龍湊上前來問道:“老大,什麽情況?”

晏闌指了指身後說道:“等着痕檢和攝像。法醫來了嗎?”

“來了,”喬晨點了點頭,“今兒法醫室新人值班,跟着來的。對了,你還沒見過呢吧?”

晏闌憑借他接近1米9的身高優勢往遠處看了一眼,掏出手機就要給老法醫王軍發微信。

平潞市公安總局刑偵支隊是專門負責重大刑事案件的,支隊下本該有刑事技術大隊,當初王軍就是刑偵支隊刑事技術大隊的隊長。後來因為技術的更新發展,大隊的編制已經無法滿足需求,于是在平潞市成立了“刑事技術科學研究所”,也就是常說的刑科所。刑科所不僅有法醫、痕檢、攝像這些傳統“出現場”的刑事技術人員,還有文檢、理化、生物、心理測謊、電子物證等等一系列專業細致的分支部門。

平潞市公安局的刑科所成立之後,王軍就調到了刑科所法醫室當主任,後來又逐步升到所長,但因為平潞市的刑科所是個試點,并沒有全國普及,技術大隊的編制一直也沒人動,名義上王軍也還算刑偵的人。他跟刑偵待慣了,出現場也都一直跟着,所以支隊的人都習慣有王軍坐陣。

此時晏闌想找王軍,也是出于習慣。喬晨卻眼疾手快地攔下了:“打住!上一個案子王老跟着咱連軸轉了多久了?你多大歲數,王老多大歲數?你還指望他能跟你一樣熬着啊?!”

晏闌收回了手機,看了一下眼前的幾個人,然後說道:“白,回車上去。”

“啊……?”白澤以為晏闌是因為剛才的事情生氣了,連忙說道,“晏隊我錯了,您別生氣,您罵我打我都行,您別轟我……”

喬晨和晏闌從警校時候就在一起,一聽這話就知道有問題。他看了一眼遠處已經上了船的水警,說道:“我靠!不會吧?!”

晏闌點點頭,吐出了一個字:“會。”

龐廣龍盯着他們看了一會兒,然後連連後退:“別啊……我明天,哦不是,今天下午還相親呢!”

白澤一臉懵地看着他們仨,在大腦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嗅覺最先活了過來。

“這這這……”白澤被那噎人的氣味頂得大氣都不敢出,捏着鼻子說道,“這什麽味啊?”

龐廣龍拍了拍白澤的肩膀,問:“欸,神獸,你們上古時期有巨人觀嗎?”

龐廣龍此人話多且密,越是緊張的時候他就越愛開玩笑,晏闌自然知道他這毛病,也就沒搭理他,只是對着白澤說道:“白,去把那小法醫叫過來,然後回車上坐着去吧。”

“謝謝晏隊————”白澤跑出了百米沖刺的速度。

“小法醫”穿着整套的警服勘查服走到警戒線內,扯出了一個燦爛的微笑,說道:“晏支……隊好!我叫蘇行,行走的行。是王所長的徒弟。”

龐廣龍沖蘇行偷偷豎了個大拇指,蘇行則吐了下舌頭,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還好,沒叫錯。

幾乎所有人都自動把“晏支”這個稱呼放入了黑名單裏絕口不提,倒不是因為別的,就是晏闌這個姓氏鬧的。在平潞市這個大家普通話都算得上标準的北方城市,“晏支”這個稱呼并沒有什麽問題。可是兩年前某地的刑警來平潞辦案,他們帶着口音的“晏支”怎麽聽怎麽像“胭脂”。每次一叫晏支,晏闌的臉就黑一點,等他們走後,按照龐廣龍私下裏的描述,晏闌“可以不化妝演包公”了。後來大家就直接改叫“晏隊”了,每次來新人的時候,龐廣龍都會私下裏提點一下。蘇行今天第一次見晏闌,差點忘記這件事,好在他叫出口之後就覺得不對勁,立刻找補了回來。

晏闌沖蘇行點頭示意,然後将目光移向了旁邊。蘇行倒是沒介意晏闌的冷漠,插着手又晃悠回警車旁去拿東西了。

這時一名肩扛一杠一星的年輕警察跑到他們身邊,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個……我是西區分局的警員劉青源。請問,你們是市局的領導嗎?”

“我們是市局的,”龐廣龍拍了拍劉青源的肩膀,“別緊張,不用叫領導,我是龐廣龍,你叫我龐哥就行了。”

這邊龐廣龍和劉青源一來一往地說着話,另一邊喬晨低聲問道:“你不會真看上白澤了吧?”

晏闌:“你想說什麽?”

喬晨湊近了些,說:“你別欺負孩子。人家年紀輕輕的,一個人背井離鄉到咱這兒來掙這一個月三千多塊錢的工資,咱是得照顧人家,但你可想清楚了,此照顧非彼照顧。”

晏闌雙手插在帽衫的兜裏,只說了一個字:“哦。”

“你哦什麽哦?!我跟你說認真的呢!”喬晨拿胳膊肘頂了晏闌一下,“你到底怎麽想的?”

晏闌說道:“工作時間不談私事,你沒聽見嗎?還是你覺得我不會說你?”

“得!我不說了!老大您随意!”

晏闌:“收收你那意味深長的表情,他不是我的菜。”

喬晨撇撇嘴:“歲數越大嘴越硬,說句實話有那麽難嗎?來咱這兒的新人一撥接一撥,我可沒見你對誰這麽照顧過。你讓他回車上去是因為什麽我還不知道嗎?他今天穿的是新衣服,以他的工資來說不算便宜了,你是怕他把衣服弄髒了,對不對?”

晏闌沒再說話,從兜裏掏出一包新的口罩扔到喬晨手中,然後就邁着大長腿走出了警戒線,靠到石欄旁邊抽煙去了。

淩晨四點二十五分,屍體被打撈了上來。

難以言喻的惡臭讓現場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往後退。蘇行把一套勘察服和防毒面具遞給晏闌,打了個手勢,示意晏闌穿上,然後就走到了屍體旁邊。

喬晨在旁邊捏着鼻子說道:“想想你剛才想幹什麽,不覺得愧疚嗎?人家小蘇畢竟是個法醫,就算年輕,也不至于見個巨人觀就被吓軟了,你也太小瞧人了。”

晏闌沒搭理喬晨,快速地穿好勘查服,帶上防毒面具走到了屍體旁。那屍體已經完全腫脹了起來,面目猙獰,雙眼突出,嘴唇外翻,舌尖伸出。皮膚上有許多污綠色的痕跡,再加上這具屍體本就是水裏撈出來的,整個停屍的地方濕濕嗒嗒地流了一地的灰綠色油膩膩的水。

“有什麽看法?”晏闌問道。

蘇行擡起手轟了轟蒼蠅,然後用鑷子把屍體表面那些還在蠕動的生物夾到瓶子裏,說道:“屍體高度腐敗,根據環境溫度和水溫以及這些蛆蟲的孵化程度來看,死亡時間在7天以上,但也不排除屍體曾在高溫環境中停留的可能。”

那具屍體已經難辨特征,晏闌看了半天,最後還是問道:“男的女的?”

“男的。”蘇行解釋道,“男性骨盆小而窄,胸廓寬廣,胸部肌肉較臀部肌肉更為發達,重心偏于軀幹的前方,所以男性浮屍大多呈俯卧位。剛才這具屍體在水裏的時候正是俯卧位,這也是我們判斷高度腐敗浮屍性別的一個依據。”

這是專業的法醫學知識,晏闌了解的并不多,所以只專心的聽着,等蘇行說完之後晏闌又問道:“死因能确定嗎?”

蘇行搖頭:“不行,需要回去解剖之後才能确定。”

晏闌:“那先擡回去吧。”

蘇行蹲在地上,擡起頭看向晏闌,說道:“晏隊,您能過來一下嗎?”

晏闌走到蘇行身邊問:“怎麽了?”

蘇行擡起手來:“能借個力嗎?我腿麻了。”

晏闌輕哼了一聲,把手臂伸到蘇行面前,蘇行拉着晏闌的手臂慢慢站起身來,跺了跺腳,然後收回手道謝:“多謝晏隊。”

晏闌招手讓人來把屍體擡回去,然後邊走邊招呼道:“胖兒跟白先回去。喬晨你跟西區分局的交代清楚,我在車上等你,蘇————”

“哎喲我的蘇啊!你這是怎麽了?”喬晨邊說邊跑到蘇行身邊。晏闌循聲望去,蘇行正在一旁吐得稀裏嘩啦。

晏闌搖了搖頭,徑直走到西區分局局長曾誠面前:“曾局辛苦了。”

曾誠點頭哈腰地掏出煙說道:“不辛苦不辛苦,市局領導親自下來指導工作,我們也得配合不是?!您抽根煙?”

“不了。”晏闌拒絕了曾誠的讨好,面無表情地說道,“曾局還得辛苦一番,排查走訪的事情就交給您了。”

曾誠面露難色:“那個……晏隊啊,您看咱這箭海周邊,又是商戶又是文保的,還有那麽多民宅,這難度很大啊……”

晏闌雙手環于胸前,居高臨下地看着曾誠說:“箭海周邊有23條胡同,民宅1145戶,其中有人長住的民宅共877戶。酒吧餐廳共167家,通宵營業的有81家。按照規定,酒吧餐廳全部裝有監控攝像,而市政在前年就做到了箭海地區監控全覆蓋。至于文保單位,更是全部都有監控。我并沒有提出諸如排查游客這種難度極大且不合理的要求,所以不知道曾局的難處在哪裏?”

“……”曾誠張着嘴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沒……沒難處……人民警察不怕困難!”

“辛苦了。”晏闌沖曾誠點了點頭,然後轉身往車邊走去。曾誠盯着他的背影,低聲罵了一句:“真他媽是個閻王!”

晏闌回到警車旁邊的時候,蘇行正坐在車裏臉色發白地喘着粗氣,喬晨在一旁端着水一臉擔心地看着他。

蘇行見到晏闌回來,立刻直起身子:“晏隊!”

晏闌問:“第一次見巨人觀?”

蘇行搖搖頭,說道:“我沒事了,晏隊放心,不用叫我師父回來。”

“走吧。”晏闌往駕駛室走去。

喬晨疑惑道:“你車呢?”

“說了我跑着來的。”晏闌坐上駕駛室啓動了車子,“這一路上那麽多紅綠燈還限速,還不如跑着來。”

喬晨翻了個白眼:“跟你們這種住市中心的有錢人沒法聊!太受刺激!”

蘇行坐在警車的後座上一直沒吱聲,盯着窗外發呆。等車子開上主路的時候,自己這一側的車玻璃被搖下了一半,夏日清晨的微風迎面襲來,吹散了堵在他胸口的憋悶感。蘇行偏頭看去,晏闌依舊在認真地開車,時不時地回喬晨一句,似乎剛才開車窗只是無意識的舉動。

蘇行心中想:這”閻王“好像也沒那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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