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找什麽後媽

既然未曾開始,憑什麽談結束。

林端茫無目的,沿着河岸彷徨地往前走。

十多年前,幼小的少年跑回家,段景升站在他們家院門口的老松樹旁,手裏提着一盒模型。

明明是段景升等他,林端卻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望眼欲穿的人。

那顆老松枝幹嶙峋,顫巍巍地立在斜陽下,天空染成了血的顏色,霞雲追随無盡平原,浩浩蕩蕩一路向遠。

老樹見證了小鎮千百年的歷史,光陰迢迢不遠萬裏紛至沓來,孩子舉起雙手哈哈大笑,青年将他抱起來,巍峨群山化為渺小的背景,天地龜縮為他眼底一隅。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光陰流轉,四時更替。

春花繁茂,段景升拿着風筝帶他在草坪上瘋跑。夏雨如瀑,段景升撐着大黑傘,接他放學回家。秋葉寂寥,段景升踏過滿地金黃落葉,同他道別。冬雪紛飛,高大的、帶來光明的哥哥,一去不歸。

此後一別經年,再相見,物是人非。

哪裏有那麽多失落可言,分明清楚毫無結果。林端沉重而緩慢地嘆氣,心想,等段景升的PTSD好了,他就自行收拾收拾離開吧。

夏天應該是燥熱的,林端卻沒來由地寒冷。

淩晨一點,街道逐漸寥落凄清,一片枯葉兜兜轉轉飄落在他肩頭,河水嘩然向東,寧北這座繁華的不夜城在夜色中蒸騰,化為大片大片朦胧的虛無。

一輛黑色奧迪刺穿重重迷霧,穩穩當當地停在林端身旁,單薄的青年怔愣,僵住身體,緩緩回身望向他。

段景升站在車門旁邊,河風卷起他的衣襟。

“過來。”段景升說。

林端聳動鼻尖,眼眶酸澀,跌跌撞撞撲進段景升懷裏,他聽見段景升低沉的嘆息,胸腔震動,引發苦澀共鳴。

漫長的歲月,向盡頭奔馳。

上一次相親的姑娘嫌棄段景升太過冷淡,朱绫锲而不舍,立即給兒子安排上第二個,這回相親是在騰景大廈樓底下的咖啡店,段景升躲都躲不掉。

他早上離開家到公司上班,林端還蒙在被窩裏呼呼大睡,段景升瞅了眼冰箱,很好,餓不死林端,他整了整襯衣領口,穿上皮鞋出門。

等晚上段景升結束一天的工作和相親回到家,林端不見了,人去樓空。

小林同志倒不是故意玩消失,無奈白天接了一通電話,是他爸打來的,讓林端回去看看他。

林端壓根不想回去看望他爸林先進,林先進就說了一句:“我給你找了個後媽。”

“操。”林端挂斷電話,沒忍住,爆了粗口,随即買了最快返鄉的動車票,除了手機啥也沒帶,匆匆忙忙趕回青岩市。

青岩距離寧北大約兩個小時的動車車程,不算特別遠,更何況兩市隸屬同一個省,中間就隔了一座長寧市。

寧北是平原,青岩是山地,長寧在寧北與青岩之間,西高東低,城市半邊在平原上,半邊在山區裏,一條纖細的穿城河将長寧一分為二,也是繁華與蕭條的分界線。

寧北這些年飛速發展,都說先富帶動後富,中央有意扶持位于西南片區的寧北市,希冀借寧北的力量帶動整個渝西省乃至西南方的發展,奈何山旮旯裏的鄉民不争氣。

村村都道城市好,在自個兒家鄉賺夠了錢,便像恩客抛棄人老色衰的知己,恨不得趕快敬而遠之,于是舉家搬遷擁入寧北懷裏,帶去金錢、人才與知識,回頭望一眼毫無新鮮血液的凋敝故土,連連嘆氣:“家鄉可太不争氣了!”

也有見地者說,寧北一邊發展一邊吸血,不過那有什麽辦法呢,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繁華像手機的信號格,從寧北到青岩,依次落低。

林端打了一路瞌睡,直到動車發出提示:“青岩站到了。”林端猝然驚醒,伸手碰到了身邊的婦女懷中抱着的嬰兒,嬰兒哇哇啼哭,婦女瞪了林端一眼。

林端沖嬰兒做了個醜不拉幾的鬼臉,那孩童又轉哭為笑,哇啦哇啦呼嚕着爪子來抓林端,林端靈活閃身避開,婦女沖他笑了笑。

青岩空氣濕潤,觸目所及皆是山地,整座城幾乎沒有一塊地是平坦的,樓房地基或在山腰或在山底,忽高忽低捉摸不定,青岩走到哪兒都得上下坡,所以這裏的人胖子極少,都是上下坡給練出來的。

林端高中以前,還和林先進父子相依為命,住在寧北市東墨湖區,那時候,東墨湖區尚且一片窮鄉僻壤,如今高樓大廈鱗次栉比,他們家老院子和那顆遒勁老松早已被連根拔起,淹沒在落後的被鏟除的時光中。

林先進已經五十歲了,看上去卻跟四十出頭差不多。

林先進年輕時候也是警察,寧北市公安局的民警,走街串巷摸排調查他幹過,身穿便裝跟蹤嫌疑人他幹過,就連和領導面紅脖子粗的吵架頂嘴他也幹過,後來出了張麗春的事,他辭職了,一分錢補償沒要,帶着林端銷聲匿跡。

人家都說,老林這人,清正!

只有林端知道,張麗春走後,林先進辭職,他們家失去了經濟來源,林先進借酒澆愁,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沉淪在紅的白的黃的高濃度乙醇溶液中,他自己喝還不算,拉着林端一起喝,林端的酒量就是這樣鍛煉出來的。

林端偷偷攢下的學費一度被他爸偷去買酒,氣得林端和老林大吵一架,然後哭着跑下樓繼續打工賺學費。

立在他們家小區門口,林端扭扭脖子,雙手交握摩拳擦掌,嘴裏陰森森地吐出一句:“老頭子,走着瞧。”

旋即像川劇變臉,迅速換上樸實無華潔白純真的笑臉,一路和鄰居打着招呼,上樓梯回到自家門口,輕輕敲門:“爸,我回來啦。”

開門的是位四十左右的婦女,頭發燙成過期時髦酒紅色,大波浪卷,此刻用一條黑皮筋紮成了爆炸丸子,眼角魚尾紋攔都攔不住,皮膚是這個年紀常見的松弛,有對笑起來就只剩一條縫的眯眯眼。

婦女拉開門,打量林端,先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一癟嘴:“孩子,你敲錯門啦。”

林端額頭爆出一根青筋,笑眯眯地壓下去了,彬彬有禮道:“阿姨您好,我是林端,您就是我爸說的王姨吧。”

林先進給林端找的後媽。

王姨詫異,又再三的觀察打量林端,那目光瞅得小林同志心底發毛,像極了他當年打量自個兒手下活蹦亂跳的小白鼠,先捏頸部靠後,再捏小腦袋,咔擦弄死。

“喲,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呀!”王姨一展顏,魚尾紋更加明顯,回頭招呼屋裏:“老林,你來看,這孩子非說是你家林端,那哪兒能,我不信,人家這麽好看,和你半條邊都搭不上。”

王姨這話倒是不假,林端也沒惱。他打小就不像他爸,像他媽媽張麗春。張麗春漂漂亮亮有名的大美人,林先進年輕時還是局裏一枝花,然而這些年酗酒加老去,啤酒肚和大禿頭,怎麽看怎麽不像林端他爸。

林先進從廚房裏出來,抹掉髒污的圍腰,一擡眼就瞅見面帶微笑的林端,後脖子不由自主地一涼,打了個哆嗦,很快收拾情緒,擺手道:“哎呀,你攔他在外邊幹啥,是狗子。”

狗子你二大爺。林端面帶微笑。

林先進這人太糙了,以前林端出生時,人家爸上廟裏燒香到觀裏求簽,盼着如來佛祖太上老君齊登場,保自家孩子平安。

取名可是個大學問,先請時辰再摸骨相最後定方塊字。

他林先進倒好,取了個“端端正正”的端字。出任務過程中順路來醫院看看自己剛出生的小兒子,林先進一拍肩頭警徽說:“對得起人民,取個林端吧。”

幸好林先進沒拍板叫他林愛民。林先進取完名後,急匆匆追犯罪嫌疑人去了,也沒來得及抱他一下。

林端十分懷疑,他和他爸之所以互相看不順眼,全因為他出生時他爸都懶得抱抱他。

林先進這人,滿腦子騷想法,覺着男孩兒名字取太好難養活,拍板又給林端補了個小名,林狗子,每天上上下下地喊:“狗子狗子!”氣得林端差點學二哈拆家。

林端真恨不得一榔頭錘死林先進,敲開顱骨看看裏面都裝的啥糟心玩意兒。

“爸,您當着王姨面別這麽叫我,多丢人。”林端換了拖鞋,到沙發前坐下,他環顧這座五十多平的房子,向後一仰,胡出口長氣。

林端本來有機會成為拆二代,可惜他爸腦子有坑,人家政府送錢來,林先進連連擺手,一身浩然正氣:“不可不可,我們不需要!我們不缺錢!這土地所有權是國家的,國家既然要用,就拿回去,我不要人民的錢!”

林端得知後,幹脆氣樂了,他偷偷找到□□辦和拆遷辦,要了點買房子的錢,到青岩後,買了這座房子,那幾萬塊也只夠首付,後來的房貸是林端早起摸黑幫人寫作業賺回來的。

幸虧那時青岩的房價沒來得及上天。

至于這房子裏的家具、家電,都是後來林端上大學兼職掙回來的。林先進甚至大言不慚道:“養兒就是好哇,我們家狗子争氣!”

林端聽完,一邊微笑一邊放了牽狗繩,黑白毛阿拉斯加沖向林先進,嗷一嗓子啃了林先進的腦袋。

王姨端來青翠欲滴的西湖龍井,林端滿臉血淚,顫抖着問:“這茶葉多少錢?”

林先進掐指一算,笑得憨厚老實、滿面春風:“不貴不貴,上次我帶你王姨到蘇杭市旅游買下的,也就三四千一斤吧。”

林端覺得自己快氣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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