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罅隙
酒吧裏,年輕漂亮的女孩兒扭着纖纖細腰,血紅指甲拂過客人肩頭,媚笑如斯,紅唇輕啓,将高腳杯貼進客人面頰:“喝點嗎,帥哥?”
“日本純釀富士山地窖珍藏三十年的清酒,便宜。”女孩兒面不改色心不跳,笑着伸長白皙的胳膊,攬住了客人頸項:“壯陽。一起喝一杯?”
這是酒吧裏專職推銷酒水的年輕女孩兒。
林端趴在吧臺,一手撐着冰涼的瓷磚臺面,另一手拎着喝空的雞尾酒磨砂玻璃杯,興致缺缺地對身旁的杜欽說:“這喝起來不盡興,幹嘛來這兒喝?”
杜欽捅他胳膊肘,連連咋舌:“這不賺了錢嗎,寧北大學後面那燒烤攤配不上咱們身份,在這兒喝,帶勁。”
林端撩撩眼皮,沒說話。
杜欽一擡手:“老板,添酒!”他擠了擠林端,指着推銷酒水的女孩兒說:“你知道那啥酒不?”
林端斜瞥一眼,杜欽一手遮住嘴,低聲竊笑:“白酒兌水,擱那兒裝日本酒!”
林端嗤笑:“萬一真是日本酒呢?”杜欽一揚脖子:“那清酒也不貴啊。就說那一杯,五百,四百五是那小姐的提成!”
林端擺擺手,兜裏手機振動,杜欽回頭和調酒師唠嗑去了,林端低頭望向屏幕,來電顯示:王姨。
“兒子,你啥時候有空回來一趟,你爸病了!”王姨憂傷地說:“聽你的,三年都沒喝酒了,結果昨天我一不在,他就出去跟人家拼酒。”
“酒桌上拼到一半,老林人便昏過去了,到現在都沒醒,你趕緊回來吧!”王姨沉重嘆氣。
不是沒想過,酒量雖好,也總有喝不下那一刻,只是沒想到,這個瞬間會來的那麽快。
王姨聲音挺大,一旁的杜欽都聽到了,等林端挂斷電話,杜欽把自己的手機擱到他面前,一張去往青岩的動車票。
“這是最快的,一個小時後。你現在打車到車站還來得及。”杜欽安慰道:“別擔心,你爸身體一向好。”
林端呼出一口長氣,轉身沖出酒吧。
青岩市人民醫院。
王姨守在林先進病床邊,身下坐着陪護椅,腦袋斜斜地耷靠一邊肩膀,昏昏欲睡。
林端推門而入,王姨赫然驚醒,條件反射地瞪大眼睛,瞅了瞅來人,松一口氣:“林端,王姨并非有意打擾你工作,可你爸這樣,我也不知該咋辦。”
“沒事兒。”林端勉強地露出一個笑:“有我。”
林先進本來就有心血管疾病,這一回喝酒,把潛伏的老毛病全喝了出來,越過中風環節,直接被醫生下了定論:植物人。
林端呆愣地僵坐,回想這三年,他一顆心全撲在段景升身上,林先進病了他不知道,段景升稍一打噴嚏,他就恨不得帶他去做全身體檢。
他忙于工作、疲于在乎段景升,卻疏于關心自己的血親。林端抱住腦袋,将頭發揉亂。
第二天,王姨的兒子女兒聞訊趕來,美其名曰看望他爸,臨到末了,直接對王姨說:“媽,咱們走吧。”
有句話怎麽說來着,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更何況林先進和王姨這樣,連證都不扯的半路婚姻。
林先進變成植物人,少不了要人照應,那人能是誰?兒子女兒忙于工作和生活,就只有賦閑在家的王姨。
王姨的兒子也不和林端寒暄扯皮,敞開天窗說亮話:“這是你爸,我們姐弟兩管不着,你爸病了,醫院的錢只有你能給,我們沒那個資格,也沒個閑錢。”
林端苦笑應是:“不會的,這三年王姨生活在我們家,他和我爸的零花錢,都是我給的。要不你讓她留下來吧,她的日常開銷我負擔,行嗎?”
王姨夾在自家兒子和林端之間,苦巴巴地瞅着昏迷不醒的林先進,忍不住悲上心頭,落下淚來:“老林啊老林,說了讓你別喝酒!”
她也不想走,和林先進認識七八年了,正兒八經在一起,卻只有三年。
前夫離世,子女各有事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個日夜,只有林先進和她朝夕相處,互相安撫老去後的孤獨,指着對方頭上的白發,嘲笑彼此是個老年癡呆。
“浩浩,讓媽留下來吧。”王姨收了眼淚,情真意切地懇求兒子。
“不可能,媽,你都多大年紀了,還照顧一植物人呢?萬一你身體哪兒出了毛病,遭殃的還不是我們?算了吧,媽,你也為我和田浩想想,行嗎?你外孫女要上幼兒園了,花錢的地方多着呢,你就別擱這兒折騰啦!”王姨的女兒拉她胳膊:“走吧,媽。”
真讓王姨留下來照顧他爸,林端于心難忍。他勸了幾句,也就不再勸了,擡頭對王姨說:“沒事,我接爸去寧北。”
王姨依依不舍地跟着子女離開了。
林端的工作在寧北,青岩這邊也沒什麽親人,他思來想去,決定将林先進接去寧北照料。
聯系好寧北一家高檔療養院,和青岩醫院辦理完轉接手續,林端回了一趟在青岩的家,搬家公司就在樓下等着,林端在樓上整理他爸的東西。
林先進以前當警察,就有每日記錄的習慣,十多二十年下來,大大小小記了一箱子的筆記本。
林端翻閱他爸日記的時候,才明白當年的張麗春為何而死,而段景升,他知道這一切。
那天下午陽光很好,林端抱着紙頁泛黃的筆記本,泣不成聲。
段景升他什麽都知道不是嗎?被蒙在鼓裏的,從頭到尾只有林端。
三年前那個炎熱下午,段景升為了趕他走,将張麗春的生平資料丢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諷刺:“你不配。”
即使他明知,張麗春不是罪人,林端不是罪犯的兒子,段景升依舊用那種可怕的方式侮辱他。而林端,竟然一廂情願地以為,段景升只是誤解。
他故意的。
段景升要的,無非是羞辱和掌控他。
林端扔下筆記本,拿出手機,顫抖着翻出熟悉的號碼。他沒有給段景升備注,因為他記得他的號碼,爛熟于心。
撥通嗎?林端想,打給他吧,問一問,為什麽要騙他,為什麽将他蒙在鼓裏,為什麽不告訴他,他媽媽不是罪犯!
林端不知道自己已經按下了撥通鍵,他打開免提,通話鈴持續了三十秒,嘟——
“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機械的女聲提示音響起,語調充斥着不關己事的冷漠。
段景升挂了,他發來一條短信:開會。
林端僵坐原地,渾身發冷。
他和段景升,上次見面,還是一個月前。接連三十天,沒有打過電話發過訊息,等到林端打給他的時候,段景升挂了,他在忙。
是啊,段景升又不在乎他,憑什麽為了他擱置會議、回他的電話呢?
他林端不配。
林端站起身,閉了閉眼睛,任由金燦燦的陽光穿透窗戶灑遍全身。
樓下傳來賣麻糖的吆喝:“麻糖嘞——”
離開青岩前,林端去了一趟高山,爬到那間涼亭,立在亭前駐足許久,平靜而冷漠地下了山。
那是林端第一次和段景升做,恐怕也是最後一次。
回寧北的路上,林端心底隐隐冒出一個念頭:要不,離婚算了?何苦互相折磨。
林端習慣性刷財經新聞,才知曉段景升已經回到寧北,之前他都在外地出差。
林端沒再打電話,将林先進送到療養院後,徑直趕回別墅。
夜幕四合,玄關處多了一雙皮鞋。
心髒跳動不由自主加快,林端鞋也沒換,急匆匆闖入客廳,男人高大的身軀背對他,站在落地窗前,淺藍襯衣西裝褲,段景升正在系領帶。
“老師……”林端讷讷地喊了一聲。
心裏分明有千萬般疑惑,還有滿腹委屈與責怪,想委屈地告訴他林先進病倒了,也想責怪地詢問他,為什麽當初明知真相,卻還要那樣羞辱他。
林端張了張嘴,段景升轉過身來,淡漠的視線掃過他。
“公司的事,需要去一趟美國。”段景升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道。
“哦……去多久?”林端似乎能看到自己的心逐漸冷卻,在他眼前,覆上一層又一層雪白冰霜。
“一個月。”段景升越過走向玄關:“今晚的飛機。”
“注意安全。”
“嗯。”
開合式防盜門打開,砰然關上。
林端站在空無一人的客廳裏,在偌大的冰冷空間,通體生寒。
林端無暇親自照顧林先進,也不想拜托段家的人,于是高價請了醫護。
為了負擔療養和看護費用,多賺些補貼錢,林端不得不在市局的案子之外,另接了許多私人、社會組織的解剖需求。
比如當天出堪現場、進行屍檢後,如果接下來沒有案子,林端就會趕往委托人約定的地點,對他們指定的屍體進行解剖檢驗。
有三兄妹,父親是某企業家,傳統意義上的社會成功人士。
這三人懷疑死去的爹把遺囑吞進了肚子裏,于是強烈要求解剖他們爹,破開肚皮看裏面是否有遺囑。
林端覺得這事兒有點毒,不太樂意解剖,奈何屈服于高額回報,迫不得已将他們死去的爹開膛破腹。
胃裏果真有個東西,是一枚戒指,上邊刻着老先生選定的繼承人,赫然四個大字兒:慈善基金。
把那三兄妹氣得連罵林端晦氣。林端才不管這些,拿錢走人。
第二天早上,林端起早一點,要去趕醫學院的講座,講一次千把塊,然後回市局工作。
林端仿佛又回到高中大學連軸轉的時候,片刻不得閑。百忙之中,竟然把段景升忘了。
當他終于抽出空閑到療養院看望林先進時,已是他爸來寧北的一周後。
沒想到,林先進病房裏,還坐着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