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離婚
“趙局長?”林端驚訝:“你怎麽來了?”
市局趙川局長坐在陪護椅上,拍了拍大腿,向他招手道:“林端吶,你爸爸也是我老同事,他出事我能不來看看嗎?”
林端腦中冒出不安的念頭,他隐約記得并未将林先進病倒的消息告訴任何人,連朱绫他們都不知道,更別提上級領導趙川。
趙川從哪兒知曉林先進在這家療養院的?
畢竟是上級領導,市公安局一把手,加之趙川也是他尊敬的長輩,林端沒好懷疑質問他,臉上的驚詫和僵硬很快褪去,他步至趙川身前的椅子上坐下。
“趙局,您太客氣了。”林端很累,努力撐出不那麽敷衍的笑容,他這幾天忙得腳不沾地,睡覺也不踏實,眼睛下生了濃濃的黑眼圈。
“孩子,你爸只能依靠你,得撐住。”趙川慈祥道。他望向林先進,搖頭嘆氣,問:“還有機會醒來嗎?”
林端鼻頭發酸,這一周以來,沒人知曉他怎麽挺過去的。杜欽去外地跑新聞,段景升出差,趙川是唯一一個在他落魄時來探望的人。
猶如一根纖細的倒栽進淤泥的竹竿,竭盡全力向對岸跋涉,泥水将他泡的松軟無力,一點點侵蝕意志,而他只有繼續往前走。
“醫生說概率很低,但也不是沒可能。”林端取出水果籃中的黃金梨,拿刀子削皮,遞給趙川。
趙川接下了,然後放在一邊,任由水嫩的梨肉變幹發黃。他遲疑半晌,猶豫不決,終于還是決定将真相和盤托出。
“林端吶,你爸爸變成這樣……有些事,再瞞着你,我這良心委實過意不去,都到這地步了,我得提醒提醒你。”
“什麽?”林端直覺是相當重要的事。
趙川伸出右手,豎起一根食指,曲着指頭輕敲太陽穴,緩緩吐出那猶如夢魇的存在:“Cats。”
趙川來的時候,還是涼爽的清晨,等到他離開,已是夕陽遲暮。
療養院外正是下班高峰期,川流不息,不遠處是寧北地标建築,高聳入雲的雲霄塔。鷹河穿城而過,滾滾向東,港口處貨船整裝待發,預備過了激流浩蕩的三峽,直奔東南入海口。
光陰一如散落指尖的渺渺塵埃,微風吹拂,将那看不見的細屑卷入天際,彌散空中。
“林端,你既然知曉真相,別讓段景升察覺你已經發現了。他早已不是警察,沒有了正義與信念,他對你只是威脅。”
趙川事無巨細地叮囑:“保護好自己。齊青死後這三年來,段景升将你留在身邊,牢牢看著你,是因為HTCO一直跟蹤你,他們意圖伺機取出你腦海中的芯片,段景升便利用這一點反過來牽制了HTCO的人,暗中調查他們,借機為齊青報仇。”
趙川犀利的一句話作結:“他和你結婚,不過是為了利用你,段景升心裏,從始至終,只有齊青。”
晴天霹靂、山崩海嘯、天塌地陷都不足以形容林端此刻的心情。
所有的過往紛至沓來,十三年前、三年前、與段景升相處這三年,所有的一切,都在嘲笑着他的自不量力。
原來曾以為不可一世的喜歡,也會堂而皇之地戛然而止。
——“我希望你一輩子留在我身邊,供我緬懷齊青。”
活人,終究是比不上亡人的。
段景升,你到底能為齊青做到什麽地步?為了他,讓我死嗎?
堅不可摧的喜歡分崩離析,一線之隔的愛恨,仇恨終于穿透心牆,刻骨銘心的恨意淹沒感官,那年香樟樹下逆光的高大身影,化為齑粉。
林端辭去了市局的法醫職位,任平成再三懇求他留下,林端擺了擺手,什麽也沒說,轉身離開。
他身後,公安局大樓的門楣上,國徽反射着細碎的太陽光。
林先進剛到寧北不久,又被林端帶回了青岩。青岩人民醫院特地開辟出床位,讓林先進躺進去半死不活的養着。
林端變賣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家當,用以支付高額的住院費用,林先進躺在醫院的每一天,都是在燒錢。
林端打趣說他爸比醒着還能花。
年少的理想随着喜歡一齊崩塌,林端不當法醫了。但他做慣了腦力勞動,大多數時間都是和死人打交道,回到青岩,兩手空空,一時半會兒竟不知該找什麽工作。
每一天都入不敷出。
林端發愁。
他聯系法院向段景升提出離婚訴訟,法院回道:“當事人再協商協商。”
林端自嘲地想,有什麽可協商的呢?他現在恨不得弄死段景升,要他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跟他說話,林端真怕自己沒忍住抄刀宰了他。
更何況,段景升根本就不在乎吧,他這會兒應該在美國忙他自己的事,哪有心情和閑暇搭理他。
林端給段景升發了條微信,也不在乎對方回不回,就一句話:離婚吧,離婚書法院寄給你,簽個字就行。
離婚書和林端的微信同一天到達段景升這兒,那時候他還在京城跟人家談合同,那批合同涉及金額較大,合作方讓段景升不大舒服。
是嚴延他爸。
盡管只有一面之緣,段景升卻對這個嚴延印象深刻,和林端關系匪淺的高中同學。
談合同時,嚴延坐在他爸身邊,笑眯眯地注視着段景升,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敬,卻又讓段景升極不舒适。
談判桌上,你來我往,從市場形勢談到國家政策再到土地規劃,唇齒交鋒,為了蠅頭小利互不相讓。
中場休息,段景升去了一趟衛生間。
他扯了扯領帶,就像心有靈犀,直覺不大對勁,他拿出私人手機,林端是他各個賬號的特別關注,所以段景升很容易就看到了那句離婚。
砰——
金屬鋼板的手機自掌心滑落,砸到流理臺上,最後與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相撞。
段景升雙手撐住流理臺,像被掐住咽喉,難以呼吸。
嚴延推門而入,目露詫異,他俯身将手機拾起遞到段景升手邊,雲淡風輕地笑問:“段總怎麽了?”
段景升推開他,疾步沖出盥洗室,打電話讓助理定最快回寧北的機票。
助理問:“談判怎麽辦?!”
段景升憤怒道:“談個屁!”
他打林端的電話,對方壓根不接,林端已經把他拉黑了,他匆匆飛回寧北。
偌大的別墅,沒有留下一絲一毫屬于林端的痕跡。
段景升給林端發微信:我們談談。
回複他的卻是系統冰冷的提示:你已不是對方好友。林端删除拉黑了段景升的所有聯系方式。
段景升跑到市局,任平成皮笑肉不笑道:“他已經辭職了。”
沒有人知道,林端去了哪兒。
段景升失魂落魄回到別墅,他闖進林端居住的客房,三年來,為了堅定自己的信念,不去反複回想涼亭中那一夜,段景升不看林端,也不碰他。
他知道林端會一直追随他,哪怕他傷害、欺騙、隐瞞,将他當成齊青複生的容器。
誰叫林端總是追在他身後,誰叫林端大言不慚地說,要一直留在他身邊。
段景升恍然察覺,是林端太遷就他。
三年來無法琢磨清楚的複雜情緒,千萬頭緒之中,便簽上最後一欄的“喜歡”,如醍醐灌頂,蜂擁而至。
段景升憤怒地砸了家裏所有能砸的東西,如同兇猛暴戾的行屍走肉,一屁股摔到林端睡過的客房大床上,咬緊後槽牙,将自己說過的話,嚼碎了吞回肚子裏。
決不能放走林端。
離婚?想都別想。
要找到林端并不困難,林端像一只缺乏安全感的幼獸,無論他去到哪兒,總會回同一個地方打轉。
助理将林端的下落告知段景升,段景升連夜開車趕去青岩。
他已經接連四十八小時沒睡了。
從接到林端的微信,拿到助理遞給他的紙質離婚書,段景升立刻飛回寧北,去問林端的朋友,跑到市局找他,親自開車到寧北市每一個林端可能去的地方,然而,到處都沒有林端。
林端就像消失了。
直到助理調查出林端的下落。段景升慶幸地想,幸好他還在青岩。
林端還在青岩,為生計發愁。
他白天幫人家看藥店,晚上回醫院照顧他爸,醫院讓他們住進單人病房,病房狹窄,和段景升別墅的廁所差不多大小。
為了給林先進看病,林端賣掉了青岩的房子,每天都在藥店和醫院之間兩點一線,來回奔波。
那天下午,林端在路邊攤吃了碗馄饨,揉着惺忪睡眼回到醫院。
病房門口站了個男人,林端斜瞥他一眼,只以為是其他病房的病人家屬,沒多在意,昏昏沉沉地推開病房門。
段景升背對窗戶,他坐在只能容單人躺下的陪護床上,目光陰沉沉的,攫住了下班歸來的林端。
林端清瘦了許多。
段景升豁然站起,林端厭惡地皺緊了眉頭:“你來做什麽?離婚談判?不用了,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談,我也不想跟你談。”
“段景升,分了。”
段景升活了三十多年,上刀山下火海吃槍子幹毒販,從商之後,精明和深沉吓退諸多合作方心裏的小算盤,他見過太多千鈞一發的場面,卻沒有任何時候,比這一刻更絕望。
林端眼裏的喜歡遍尋不見。
段景升聽見他冷冰冰地說:“我什麽也不要,段景升,從今往後,再也不要見面了。”
“不可能。”段景升逼近他,迎着林端滿眼的仇恨,陰骘而扭曲地逼問:“為什麽離婚?”
“Cats,齊青,我都知道了。”
段景升微狹雙眸:“是麽?”他的身軀緩緩壓近。
林端很輕易地就能察覺到危險,他轉身開門,門卻從外邊擋住了,那個男人是段景升的助理,他守在外邊,讓林端出不去,讓外人進不來。
火山爆發的前一刻,空氣中爆裂出噼裏啪啦的火花,沉悶壓抑,暴風雨來臨前,整個世界都寂靜得可怕。
林端慌不擇路,步步退後,撞上了床頭櫃,他心驚膽戰,對段景升只有仇恨與厭惡,林端取出床頭櫃中成套的解剖刀中的一只。
那一套工具是他唯一沒變賣的東西。
林端對段景升簡直深惡痛絕,他捏住細長解剖刀的刀柄,憤恨地要挾:“離婚,否則我剖了你。”
段景升抛下那麽大一筆合同,不眠不休找了林端兩天兩夜,當他出現在他面前,卻被林端當成仇敵。
段景升心想,齊青你看到了嗎,他占有了你的生命,他恨我。
憤怒與絕望交織,織成鋪天蓋地的巨網,兜頭罩住兩人。
三年的忍耐,三年的冷漠,兩個人互相折磨的三年,轟然爆發。
段景升一把攥住林端細瘦的手腕,将他扔到陪護床上,傾身壓了下去,撕開林端的衣領,惡狠狠地威脅:“離婚?不可能。”
林端的解剖刀在段景升胳膊上拉出細長傷口,鮮血汨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