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天臺

還你一個齊青,如何?

朱绫的話反複在腦海中回蕩,像寺廟的鐘聲在耳邊轟隆敲響,擂鼓宣天,震耳欲聾。

段景升怔愣當場。

齊青曾立在他身旁,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最好的朋友。

——“段景升,你這輩子,有可能喜歡某個人嗎?”齊青含糊其辭地問,段景升一回頭,看見的人卻是向他招手的林端。

——“景哥哥!”那小孩立在布滿青苔的院門前,大笑着向他跑來,陽光追随他的身影,段景升彎腰将他抱入懷裏。

“救……林端。”段景升咬着牙,一字一頓道:“齊青已經死了。”

他終于想通了,在林端放棄他的時候,他竟然想通了。

朱绫憋着的那口氣,緩緩松下來,她按了按段景升的肩膀,終于從一片憤怒和恨鐵不成鋼中摸出幾絲欣慰:“景升,做了錯事就要彌補,好好承擔責任。”

“趙川這件事,交給我和你爸。”朱绫站起身,胸脯一起一伏,話聲随淺,卻足有令人安心的力量。

“照顧林端。我虧欠麗春太多,不能再虧欠她兒子。”朱绫嘆着氣,擺手離去。

朱绫走後,段景升仍維持着跪姿,兩只手掌搭在床沿,逐漸收攏,手背青筋橫凸,他咬緊後槽牙,皺攏的眉間浮現出難以忍受的痛苦。

林端早就醒了,一直沒睜開眼睛,朱绫走後,林端慢吞吞地坐起身,目光冰冷,注視着腰背彎曲佝偻的男人。

“何必呢?”幽暗寂靜的病房,林端低啞的嗓音中帶着嘲笑,他不屑一顧道:“你要齊青,就拿去,我祝你們天長地久。”

段景升猛地擡起眼睛,雙目如炬凝視他。他站起身,走到林端面前,遮住了照到青年臉上的夕陽橙光。

林端從來不是膽小畏怯的人,如果他畏怯,當初就不會一意孤行,追随着身患PTSD的段景升。

PTSD一旦發作,段景升随時能變成人形炸|彈、火|藥桶。那時候的林端都不怕,現在更不會害怕。

“你說過,用一輩子換一次。”段景升擡手,粗粝的掌心摩挲林端柔軟的面頰,他痛心疾首地問:“現在,還作數?”

林端偏頭避開,滿心滿眼都是嫌惡,他咬牙切齒:“你有多遠滾多遠,段景升,當初是我眼瞎,腦子有坑。我瘋了才和你這種人結婚!”

林端已經出離憤怒,差不多是咆哮着表達他的厭惡和痛恨。

如同千萬把冰刀,狠狠紮進骨髓,在心坎上戳了窩,然後擰動着帶出一串血花。

喜歡稍縱即逝,而仇恨亘古綿長。

段景升目光稍暗,背肌贲張,一瞬之間,他捉住了林端兩只手腕,用沉重的身軀壓住他,逼迫林端與他對視。

“林端,我承認,這三年,是我刻意忽略你。但從今往後,再也不會了。”段景升親吻他的耳廓,柔聲呢喃:“留下來,留在我身邊。”

——“讓我留在你身邊吧。”

原來有一天,卑微懇求的人,也會變成他不可一世的段景升。

“我曾對你不屑一顧,傷害你,隐瞞、欺騙你,以後,我對你好。”段景升兇狠地鎮壓了林端虛弱無力地反抗,他翻身壓到青年身上:“我用一輩子,換你一次。”

“神經病!”林端怒不可遏,雙目漲紅,血絲密布:“我不稀罕,段景升,我寧願死,也不會再跟着你。”

“離婚,”林端言辭鑿鑿,“除了離婚,我們之間沒有第二選擇,從此以後,分道揚镳!”

明知可能加快他精神崩潰的速度,段景升依舊難以控制自己,他熟稔地剝開林端單薄的棉衫,不容反抗地入侵。

曾以為和同性做很惡心,可如果對方是林端,段景升甘之如饴。

這個人,不是林端,誰都不行。

段景升扪心自問,他并非喜歡男人,僅僅因為對方是林端。

他花了三年都沒想明白的問題,卻在兩人的婚姻即将分崩離析之際,自動跳出了标準答案。

遲來的領悟只能走向悔恨。

林端瘋了一般叫罵、推搡,但他的力氣與段景升相比,實在微不足道,做到最後,林端麻木了,怠惰于反抗,只睜着眼睛看天花板。

段景升俯身輕吻他,林端偏頭避開,嗓音沙啞,脆弱得如同寒風中一片瑟瑟發抖的落葉,單薄無助。

青年雙目無神地呢喃:“離婚。”

只換來男人強硬的回答:“不可能。”

夜至深處,林端在段景升懷中崩潰。

此後一周,段景升沒日沒夜守着林端,幾乎與外界隔絕。

助理再三強調公司的事不能再拖,段景升不得不安排人守住他。他擔心,一旦自己移開視線,林端能立刻消失得無隐無蹤。

段景升有事離開那天,助理在外邊等着。

多次反抗無效後,林端看見他,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此刻被段景升抱在懷裏,猶如無骨的軟體蟲,冷漠地閉住眼睛。

段景升摸了摸他的側頰,俯身親吻他眉心,溫柔地威脅道:“別老想着逃跑,林叔還在醫院裏住着呢。你走了,他怎麽辦?”

段景升很清楚,憑林端那點所剩無幾且即将變質為恨的喜歡,他已經留不住他了。

但林端恨他又如何?段景升就算不惜一切代價、不擇手段,也要留住他。

果不其然,麻木的人終于瞪大眼睛,目光中的冰冷麻木化為熾熱的憤怒,他揪住了段景升的衣領,憤怒道:“放了我爸!”

“那麽,你乖一點。”段景升輕笑:“你好,他才能好。”

段景升溫柔地将他雙手抱住,手下使力,不動聲色扯開。

他站起身,垂下眼簾,與林端四目相對:“我愛你。”

冷漠而毫無起伏的陳述句,就像強硬塞給了林端,不允許對方有任何拒絕。

“滾!”林端抄起床頭櫃上的水杯,狠狠砸中段景升額頭,一絲鮮血緩緩流出。

段景升垂眸注視林端,由于過度激動,瘦弱的青年胸膛劇烈起伏着。看上去,林端恨不得爬起來撕碎他。

當初分不清喜歡,如今分清了,林端卻讓他滾。

心口鈍痛。

段景升面無表情,轉身離開。

他不該離開的,事後段景升後悔不疊。

他還在和段鎮南交接公司事宜,就接到助理打來的電話:“林先生用自殺威脅,我們攔不住他!”

“他在哪兒?!”段景升沖出辦公室,擡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将錢包扔給司機:“錢你拿去,車歸我。”

司機大驚失色,抱住錢包連滾帶爬下車,盯着黃綠色出租疾馳而去,納罕地抓抓後腦勺:“段總?咋地了這是。”

林端站在住院部三號樓樓頂,天臺之上,整座寧北盡收眼底,雲霄塔尖與他遙遙對望,蒼茫萬裏河山,目之所及,沒有盡頭。

疼痛讓他不由自主地彎下腰,屬于齊青的記憶、屬于他的記憶,它們混亂交織,演奏着不合時宜的二重唱。

假如一切都必須有結果、都必須走到盡頭,林端只有一個願望,決不讓段景升得償所願。

他想要齊青,林端偏不還給他。

哪怕丢掉自己的性命,也要做這最後的絕望抗争。只是對不起他爸,他這個當兒子的确乎要先行一步。

十五層高樓之上,整個世界都化為虛無缥缈的幻境,更遠處群煙缭繞,恍惚間,似乎還能看見那座涼亭。

既然回不去,何必懷念?

段景升肝膽俱裂地吶喊:“林端,你下來!”

他說:“我帶你去取出Cats。”

林端恍神,腳下有些搖晃,他站不穩身體。

段景升瞠目欲裂,連語氣裏慣常的不可一世都免去了,摻雜着無法言喻的的痛楚與驚慌。

他那麽恐懼,如果林端死在他面前,他還能獨自活下去嗎?去承受,這世上再無林端這個事實。

“我不能眼睜睜看着……”段景升語帶哽咽:“不能看着你,離開我。”

“騙子。”林端擡頭,茫然地向天臺外伸手。段景升心髒狠狠揪緊,仿佛被死神捏住咽喉的人是他。

“對不起。”段景升于事無補地重複:“對不起。”

林端望向遠方浩渺河山,只要再走一步,腳再向外踏出一步,他就能摔成一灘爛泥。

他是法醫,見過各種各樣的死法,它們千姿百态、各有千秋,卻無一不是醜陋、惡心。

高墜。

假如頭部先着地,在巨大沖擊力的作用下,堅硬的顱骨将四分五裂,顱腦崩裂,腦漿和血液呈扇形噴射狀噴濺,軀幹和四肢出現多發性骨折,形成假關節。

屍體會很難看,保證讓段景升斷了複活齊青的念頭。

只要再向前一步。

大腦深處,刺痛突如其來,如噪音音波到達凄厲枭鳴的最高點,震碎了他的意識與神智,林端四肢一軟。

大抵是他命不該絕,高空一陣狂風迎面刮來。

林端搖搖欲墜的清瘦身體,在天旋地轉間,倒向了沖上前的段景升。

意識彌留之際,他恍惚看見段景升吓得面如土色的臉,那雙曾經冷漠的眼睛裏,除了後悔,別無他物。

天臺風大。

段景升抱着林端,像抱着死而複生的亡人,情緒随林端一舉一動而大起大落,他抹了把臉,一并抹去鹹澀眼淚,抱上林端,走回特護病房。

這次昏迷,直到三天後,林端方才再一次醒來。

段景升無法判斷,Cats的激活和釋放究竟走到了哪一步,他沒有更詳盡的資料用以确認林端目前所處狀态。

林端很安靜,自醒來後,他的眼神視線就沒有任何聚焦,他只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躺一整天。

段景升觸碰他,林端也不會像之前那樣,像被火鉗燙到猛地縮回手,他白皙的手就擱在那兒,任由段景升搓圓捏扁。

像一具沒有神智的活屍。

段景升拿着勺子,将清粥一點點喂進林端幹枯的唇縫間。

他開始給“活屍”林端講故事,說他以前當民警的時候,接到報警,有一位老太太說她兒子走丢了,民警問她:“兒子多大,身高多少,有沒有外貌特征?”

老太太結巴,牙齒掉光了,說起話來直漏風,啥也聽不清,于是老太太就用兩只雞爪般的手比劃。

民警還是沒弄明白,最後去查他兒子的戶口登記,發現老太太的兒子失蹤好些年了,也沒人報警。

後來找到了。

“你知道在哪兒找到的嗎?”段景升抱着林端的腦袋,林端躺在床上,段景升坐在他身邊的皮椅上,他們額頭貼着額頭。

林端毫無反應,兩只眼睛呆呆地盯住虛空。

那個會笑會鬧會抱着他色迷迷上下其手的林端啊,不見啦。

“在老太太家裏。”段景升笑容苦澀:“她兒子,打從生下來,就有智力障礙,老太太一直照顧他。後來老太太年紀大了,擔心傻兒子以後無人照料,便哭着用火盆砸了兒子的腦袋。”

“那之後沒多久,老太太也去世了。”段景升撫摸着林端毛茸茸的腦袋,低頭親吻他額頭:“要是你,說不定會把老太太接回家中照料……”

他就像金燦燦的太陽照耀着他們。

林端對他們好,誰又對林端好呢?

那些曾捉摸不透的心緒,終于在這一刻厚積薄發。

時至今日,段景升方才明白,林端是個善良的好孩子,所以齊青死後,他為了承擔責任,不顧一切留在段景升身邊。

所以三年前,無論段景升如何驅趕、侮辱、傷害他,林端依舊選擇留下,他說我陪着你,就是林端能做出的,最長情的承諾。

可惜段景升明白得太遲、太晚,林端的承諾,業已過了保質期。

原來喜歡這事兒,若不認真對待,一步行差踏錯,便失之毫厘謬以千裏。

“林端……”段景升唱夠了獨角戲,他吃吃地盯住他,嗓音沙啞地哄勸:“你說句話好不好?哪怕只是哼一聲。”

塵埃在靜谧的空氣中漂浮,萬籁俱寂,歲月無聲流淌。

“我很後悔,可是這三年,如果我對你好……激活了你體內的芯片又該怎麽辦?”段景升呢喃自語:“我并不想激活Cats,所以忽略你、假裝不在乎……林端,你能原諒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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