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漠然

林端不會再回答了。

在醫院住了一周過後,段景升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林端朋友不少,隔一兩天就有人打來電話,關心林端近況。

更有甚者,問完了林端近況,非得不合時宜地提一嘴:“小林吶,你是公務員對吧,欸,25了都,考不考慮結婚娶老婆呀?我二姐她們女兒,名牌大學畢業的,見一面不?”

段景升僵硬道:“不見!”

旋即不待對方回答,砰一聲挂斷電話。

段景升怒氣沖沖扔了手機,一屁股跌坐陪護椅上,兩只手抱住腦袋,胳膊肘撐着膝蓋,頭疼不已。

恨不得将林端與這個世界隔離,将林端關在只有他的地方,以後,林端一睜開眼睛,看見的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可怕的占有欲激起內心過電般的戰栗。

段景升輕壓胸口,抑制住過于躁動不安的心髒,他擡起眼睛,望向林端。

林端仰卧在床,神情平靜而淡漠,他手裏拿了一本段景升買來的電子書,百無聊賴地翻開x點小說。

仿佛隔了一層結界,段景升進不去屬于林端的世界。

那層結界,肉眼看不見伸手摸不到,可一旦靠近,能撞得頭破血流。

“林端,想吃什麽,我下去買。”段景升柔聲哄勸,他就是想讓林端對他說句話,哪怕讓他滾都行。

反正他不會滾。

秋初,窗臺上懸挂的吊籃,綠葉邊緣隐隐泛黃,窗戶高聳洞開,飛機拖着長長的尾巴掠過天際,幾只麻雀啁啾不停,在樹葉間跳躍,若隐若現。

林端沒說話,似乎聽見了,卻假裝充耳不聞,又或者,他沉迷于小說中,壓根沒搭理段景升。

以前,林端絕不會這樣,段景升就算打個極輕微的噴嚏,林端也會立刻上前,噓寒問暖,囑托他在外好生照顧身體。

這時段景升才悲傷地發現,在一切崩塌之前,林端對他有多好,簡直像個小天使,飛來飛去圍着他打轉。

問他吃得好嗎,睡得好嗎,外邊冷不冷、熱不熱,又加班了嗎,少喝點咖啡。

林端的小世界,一分給了他爸,一分獻給工作,八分交付于段景升。

然而段景升把那八分大的世界搞丢了。

于是林端告訴他懲罰:過期不候。

段景升霍然站起。

林端仍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仿佛天塌地陷他自巋然不動,垂着眼皮滿面淡漠,電子書滑過一頁。

窗外,長風卷起梧桐樹葉,細細簌簌一陣喧鬧,室內,安靜得連呼吸聲都快融化在透明空氣中。

“林端!”段景升愠怒:“說話!”

電子書的頁面又滑過一頁。

林端連翻書的速度都沒變過,每三十秒一跳,假若用秒表來計時,保管一毫秒不多、一毫秒不少。

雲淡風輕,老僧入定。

沉默像看不見盡頭的列車,沿煎熬鋪就的鐵軌永無休止地駛過,像人行道上總是亮着的紅燈,沒有可通行那一刻。

難道,林端就這樣跟他冷戰一輩子?!那麽當初說用一生來交換的人又是誰!

沒頂的憤怒燃燒所剩無幾的理智,段景升一把奪走林端手裏的電子書,當着他的面狠狠砸落在地,用皮鞋碾碎,然後猛地擡起眼睛,目光陰鸷,胸膛劇烈起伏。

“林端,說話。”

分明是憤怒到極點的,但話一出口,聽語氣,只能揣度出平靜和深沉。

段景升的視線猶如兩把鋒利倒鈎,紮進林端脆弱的皮肉,剜下來一塊,鮮血淋漓,白骨森然。

“充值。”林端眼皮也沒擡一下,直直地盯住電子書碎裂後、那一堆無用的零件芯片,漠然道:“閱讀幣沒了。”

段景升喜極而泣,給助理打電話,讓對方以比火箭還快的速度送來新的高配電子書,然後親自充了一萬,雙手合十奉到林端面前。

林端擡起眼簾,望向眼巴巴瞅着他的段景升。

宛如地位對調,荒唐可笑。

林端斜斜地撇了下嘴角,段景升還來不及驚喜,就眼睜睜看着林端拿過他手裏的電子書,朝着特護病房的鋼化門重重砸去。

砰——

“離婚,”林端說,“放我走。”

脆弱的屏幕碎得毫無意外,段景升就像看着自己捧到林端面前的火熱心髒一并碎裂、冷卻、化為灰燼。

“不可能。”眼底笑意凍住,段景升居高臨下地俯視道:“林端,除了這個,什麽都可以答應你。”

林端拉起被子,沒搭理他,躺下睡覺。

對段景升這種自以為是的人,他無話可說。

下午杜欽打來電話,段景升原本不想接,但瞅一眼來電顯示,備注“杜狗”,料想應當是林端十分親密的朋友,于是打開免提放在林端耳朵邊上。

“林端啊,我杜欽,你那天為什麽跳樓啊兄弟,有啥過不去的坎哎。對了,嚴延回國了,明天跟我一起來看看你,兄弟,你見他嗎?”

被段景升困久了,與世隔絕,漸漸的心如死灰。

杜欽熟悉親切的大嗓門像一陣微風,撩動了死寂的餘灰,林端垂下眼簾:“行。”

段景升擱在大腿上的雙手攏拳捏緊,嚴延,他咀嚼着這個名字,恨不得再摔一次電話。

這些時日,林端茶飯不思、油鹽不進,幾乎瘦脫一層皮,他伸出蒙在被單下的胳膊,按了挂斷。

當那只骨瘦如柴的腕子暴露在段景升面前,他驀然心酸,放棄了阻止的想法,只是擡手捉住林端的手腕,握緊,咬住牙關,不讓喉頭脆弱的哽咽聲洩露分毫。

“林端,我對你好。”段景升親吻他的手背:“一輩子,行嗎?”

林端擡起眼簾,怔忪了,大約沒見過段景升這麽傷心的模樣,一個大男人似乎比西子還伶仃脆弱,有些可笑。

“太長了。”林端悻悻然開口:“在你身邊多呆一秒,我都嫌長。”

心疼在沉默中無限放大,占據感官。段景升将林端抱入懷裏,久久不曾作聲。

翌日杜欽和嚴延一塊兒來了。

四個人擠在十幾平的病房中,将空間擠得略顯狹小。

好友到來,林端總不能還躺在床上裝屍體,他問清了杜欽抵達醫院得時間,掐着分秒簡單拾掇一番。

段景升寸步不離跟着他,就像林端背後長出的人形尾巴,林端忍無可忍,一腳踏進衛生間,回頭道:“上廁所,你別跟了。”

“那我在外邊等你。”

林端一臉冷漠:“神經病。”旋即拽開衛生間門,走進去,一把摔上,靠着冰涼的大理石牆磚,使勁揉臉。

做出這副虛情假意的模樣給誰看?林端嗤笑,為了保住承載齊青記憶的芯片,為了伺機将齊青複活,段景升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林端絲毫不懷疑,段景升做這一切都是為了齊青,當年支撐他一頭熱地追随的景哥哥,早已不在了。

林端心想,他早該相信這句話,人都是會變的。如果在三年前就明白,段景升視他為蝼蟻,他又何至于把自己弄到現在這步田地。

衛生間的熏香有些刺鼻。

林端背靠牆磚,緩緩滑坐在地,鏡子中倒映出青年的蒼白面容,還是那麽好看,卻像一路跋涉飽受風霜侵襲,透出難以掩飾的疲憊與厭倦。

不是不喜歡,林端扪心自問,只是怕了。

怕得每天睜開眼睛看到段景升,就會想起天臺上的大風,想起三年前鷹眼大橋上墜落的銀灰本田,想起段景升将他救出大火又掐住他的脖子。

他捏得那麽死,眼神兇狠可怖,像注視此生的仇敵,威脅道:“再多說一句,你就死了。”

曾經刻意忽略的痛苦,在剝去僞裝的面紗後,将真相赤|裸裸、血淋淋地呈現于面前。

段景升就是恨他,憎惡他,仇視他奪去本該屬于齊青的生命。假若林端身體中沒有Cats,段景升一定會宰了他為齊青報仇。

段景升心裏眼裏只有齊青,他林端算什麽東西?

算個屁。

林端趴在大理石瓷磚上,滿頭大汗,過度的疼痛使他難以抑制呻|吟,每一聲都帶着顫抖、被汗水浸濕,他又看到那間地下室,那個人告訴他:“你是齊青。”

屬于齊青的記憶如同洪水沖破堤壩,逐漸侵蝕沖毀林端的田野,巨浪滔天,波濤與雷聲齊鳴共響,洪水蔓延席卷,似要将他生命的沃野化為一片洪荒與虛無。

在段景升身邊多呆一秒,林端越難壓制齊青的記憶。

Cats明顯能與宿主的情緒共鳴,林端越是恐懼、越是不甘、越是求而不得,Cats會越快占據他的身體。

林端始終在懸崖上打轉。

段景升在外久候,不見林端出來,心上已燃出了焦急,等聽到林端痛苦的叫喊聲,便什麽都顧不上了,像一頭憤怒的雄獅撕碎包裹獵物的皮囊,他擡腳踹開門。

眼前的林端那麽脆弱。

以前那個耀武揚威、張牙舞爪的小法醫不見了,那時候,林端還會冒着停職的風險去追潘小倩案,和喪心病狂的朱绶文鬥智鬥勇,抱着身患PTSD的段景升的雙手說:“我陪你。”

林端天不怕地不怕,有朝一日,擡眼望向段景升的時候,在強忍痛苦之餘,眼睛裏竟然流露出了那麽多的惶恐、驚懼,仿佛段景升是什麽修羅惡鬼。

林端終于撐不住冷漠的皮囊,在高高在上的段景升面前,丢掉尊嚴懇求:“讓我離開你,放我走吧,求求您了,好難受……”

段景升多麽希望,Cats發作時的痛苦能悉數轉移到他身上,他想讓所有的疼痛都遠離林端,但他什麽都做不到。

高大的男人雙膝一彎,在林端身前跪倒,哆嗦着撫摸林端汗濕的面頰,在對方搖搖欲墜地躲開之前,将無助而疼痛的青年狠狠摟進懷裏。

林端渾身打顫,嗫嚅着問:“為什麽不能放過我?我不是齊青……不是……”

“你是林端。”段景升一字一句道:“是我的林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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