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分別

沒錯,是林端。

段景升心想,他終于分清楚了。是他相遇又離別,遺忘又弄丢的林端。

人這一生能遇見多少人,茫茫人海,或者擦肩而過,或者相逢別離。只有一個人,能陪他走完漫長而短暫的一生。

浩蕩天地,無盡的平原上,矮房灰土密布,樹皮發黑的遒勁老樹下,小孩抱着他的腰眼巴巴瞅着他問:“哥哥,你走了,什麽時候回來?”

一去不歸。

這次林端沒有陷入昏迷。

段景升将他抱回床上,抽出濕紙巾擦拭他渾身汗水,林端揪着心口打顫,劇烈喘氣。

“林端,林端。”段景升不時喊他名字,恰如微弱的呼喚,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鼓勵他不要向來勢洶洶的Cats屈服。

林端抱着水杯仰頭當酒喝,段景升輕撫他後背:“慢點,別嗆着。”

杜欽與嚴延到了,林端勉強地收拾起落魄,招呼他兩随便找地兒坐。

上一次見嚴延,還是在寧北大學後的燒烤攤喝酒,轉眼三年飛逝。

嚴延仍是老樣子,閑閑散散地向後一倚,如同華貴慵懶、皮毛亮麗的野豹,狹長鳳眸閃爍着若有似無的狡黠笑意。

很招女人喜歡的相貌。

杜欽拍了一把嚴延,朝林端咧開嘴笑道:“這是嚴哥,你肯定不認識他了,三年前跟咱們一塊兒喝過酒。”

段景升雙手插兜,立在病房門前,安靜得如同一座石雕,目光一動不動黏住了林端。

“我記得。”林端說:“嚴延。”

段景升藏在褲兜中的雙手猛然捏緊,危險的視線投向笑而不語的嚴延。

嚴延似乎察覺到段景升眼底的警告和警惕,他稍一回頭,溫文爾雅地沖段景升颔首。

“難為你記得我,老同學。”嚴延只輕輕向段景升投去一瞥,視線并未在他身上過多停留。

如果段景升仔細觀察,會發現,就像他一樣,嚴延的目光也從未離開過林端,從進門後到坐在那兒,即使向他遞來禮貌的颔首,眼睛視野範圍也始終有林端。

杜欽與嚴延對視一眼。

林端似有所覺,杜欽握了握他的手:“林端,出門在外靠朋友,你有難了我們肯定不能坐視不理。”

“謝謝。”林端真心實意地說,嚴延輕咳一聲,面上仍是老神在在的微笑臉。

“段景升,電子書壞了,你出去再買一個。”林端毫無心理負擔地指使道:“給你半小時,夠嗎?”

明明可以讓助理去,但把林端拜托他的事,轉手遞給別人,讓段景升心裏不大舒适,他略一沉吟,點了點頭,轉身出門。

離開前,段景升囑咐助理好生盯着。

段景升一走,籠罩在幾人頭頂的壓迫感驟然消失,林端連呼吸都順暢不少,他輕嘆口氣:“他現在盯我比盯犯人還緊,我手機也在他身上。”

嚴延站起身,緩步至病房門前,斜斜地瞥了眼小窗外,嗓音清澈帶笑,走回林端身前:“他有辦法困住你,我就有辦法讓你走。”

林端心生遲疑,望向嚴延,納罕地問:“高中的時候,我把你推上馬路,你不怪我?”

“我只是那會兒不懂……”嚴延一笑,琉璃般剔透的眼珠子裏似有波光流轉,他輕聲道:“罷了,不吓唬你。”

杜欽揉搓巴掌:“好朋友都是基佬,嘿,我一直男容易嗎我!”

林端:“……”

“醫院這邊都已經打點好了。過兩天,要進來一個病人,你兩一塊進檢驗室,到時候你穿他的衣服從後門走,掉個包,我在後門接應你,帶你去日本。”嚴延傾身,坐到林端身前,抱住他的手:“到那邊療養。”

林端垂下眼簾,嚴延與他四目相對。

嚴延的眼珠子很漂亮,當他注視着某個人時,會有種深情的錯覺。

林端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啞聲懷疑:“咱兩關系沒那麽好吧,你撩妹就算了,別撩我頭上。”

嚴延哭笑不得:“你覺我是什麽樣的人?”

“風流多情英俊多金。”杜欽插嘴道:“一看就是在外邊養了很多女人的花瓶渣男。”說完哈哈大笑。

林端沒反應,大約是默認了。

嚴延滿頭黑線:“女孩子的小手你嚴哥都沒摸過,老杜你別瞎冤枉人。”

“是是是,作為一名從小就和家裏出櫃的基佬,你心裏只有林……”杜欽說順嘴了,名字差點溜出牙縫,被嚴延一把捂住。

嚴延眯着眼睛威脅:“閉嘴。”

杜欽望望天花板,低頭瞅一眼莫名其妙的林端,咧開嘴保持憨厚微笑。

“林端,”嚴延松開杜欽,認真地回望他,“以前你有了喜歡的人,我不敢打擾你,現在……你要走嗎?”

“離開……段景升。”嚴延緊張地問。

杜欽小聲嘀咕:“林端長這麽好看,要是個女孩子,我也喜歡。”

嚴延微笑着瞪了杜欽一眼。

林端點點頭:“嗯,麻煩你了。”

嚴延起身,抱了抱他。

嚴延沒說錯,他暗中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段景升似乎對他們的密謀毫無察覺,離開的那天晚上,段景升還在和朱绫通電話,談妥關于拔去趙川的諸多事宜。

這幾天,兼顧林端、趙川與公司,段景升已疲于應付,他關上病房門,高大的身軀落在林端身邊,滿臉掩飾不住的疲憊。

“林端,”段景升俯身,在他耳邊發誓,“我一定要救你。”

林端正裝睡,灼熱滾燙的氣流湧入耳心,神經末梢的戰栗感直奔大腦,他陡然張開眼睛,段景升疲憊地注視他。

“累嗎?”林端幹澀地問,段景升笑了,柔聲回答:“不累。”

他擡手,大拇指摩挲林端兩片淡色的唇,極盡溫柔,拇指輕輕下壓,破開淡粉皮肉與潔白牙關,段景升低頭,仔細地親吻。

“我愛你。”段景升聲音朦胧地嘆息。

林端有些恍惚,兩只眼睛直愣愣地盯住天花板,視線沒有聚焦,只是模糊而茫然地凝視着虛空。

段景升向側頸吻去。

林端偏頭,擡起胳膊,恰好能碰到桌面上的針管,那是嚴延安排的護士特意留給他的,是肌松劑,琥珀酰膽堿,劑量不大,剛好夠林端跑出去。

“在上邊。”林端啞聲說:“我想在上邊。”

段景升啞然失笑,将他抱起來,讓林端坐在自己身上,自動調節亮度的燈暗了下來,氣氛有些詭異的暧昧。

林端瞥一眼床頭懸挂的氧氣罩,俯下身盡情與段景升接吻。

那是一個毫無芥蒂的吻,像極了段景升将他救出大火後,因死裏逃生而激動不已的擁抱親吻。

所有光陰的列車,沿着向無盡遠方延伸的鐵軌,轟隆隆駛去,車頭黑煙滾滾,淹沒了荒唐塵世。

針頭紮進頸動脈,林端迅速取下氧氣罩,罩住段景升的口鼻。

注射肌松劑後,如果不及時輸氧,被注射者可能會在意識完全清醒的情況下窒息而死。

段景升動彈不得,他感到身體像一座無法移動的巨山,眼皮無力地耷拉着,只能維持一副表情,眼看林端跑出病房。

林端要走了,段景升豁然驚醒,林端寧肯丢下林先進,也要離開他。

只有寄希望于助理能攔住林端,段景升呼吸困難,氧氣罩及時輸送氧氣的同時,一并攔住他微弱的呼喊:“林……端……”

護士在門口等着,助理瞥一眼病房,沒敢探長腦袋打量,只謹遵聖命,像只跟屁蟲粘着林端。

他進了體檢室,坐在輪椅上蒙着頭臉的病人緊随其後。

一如既往,林端沒有讓助理在外邊等着,助理不疑有他,便守候在外。林端淡漠地瞥他一眼,伸手關上門。

護士拍拍胸口,模樣像極搞地下工作的革|命黨,望向林端,認真地說:“嚴少在後門等你,林先生,快走吧!”

“謝謝。”林端說,護士指了指輪椅上的病人:“嚴少篡改了醫療記錄,你就用他的身份離開,那樣段先生很難找到你,你會直接到日本的療養院,護照都已經辦理好了。”

輪椅上的人沖林端擺手:“快走吧。”

林端感激的目光在兩人間逡巡,最後彎腰鞠了一躬,轉身離開。

嚴延等候在外,焦急不安地來回彳亍。

“嚴延。”

嚴延聞聲回頭,動作太大,差點扭了脖子。他疾步上前,攬住林端的肩膀:“事不宜遲,今晚的飛機。林端,你決心要離開麽?”

他把一切都打點好了,只要林端點點頭,嚴延保證他從段景升眼皮底下藏住他。也許三年前他就應該把他藏起來,不過那時,不見得林端願意。

體檢室就在一樓,出了後門往前再走幾步,繞過停車場就是醫院後門。

林端回頭望向高聳的醫院大樓,他的病房,燈已經暗下來了,段景升清醒而無力地躺在裏邊。他知道,他要走。

“走。”林端目光冰冷,夜裏的寒涼沁入五髒六腑,他毫無留戀地轉身,大踏步走出醫院。

也許連三年前的林端自己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他會如此迫不及待地逃離段景升,不是因為不愛了,而是因為恐懼與害怕。

嚴延凝視他清瘦的背影,握緊雙拳,疾步跟上。

病房中。

肌松劑可以被代謝掉,恰好段景升比林端預估的代謝能力更強,沒過多久,他能夠勉強挪動手臂。

砰——

他摔下病床的動靜驚動了路過的查房護士,護士推門而入,大驚失色,沖上前來扶住他。

段景升掐住了護士的胳膊,臉色鐵青,額頭、手背、胳膊,裸露在外的皮膚上,紫青血管無一不因用力過度而暴漲,讓他看上去像好萊塢電影裏的變異人。

“林端……”段景升急切地喊:“攔着……林端。”

別讓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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