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思之如狂

兩個月後,日本橫濱。

日式庭院寬敞闊達,是嚴延他們家在日本買來避暑用的,嚴家的小行宮,知道的人不多,一只手都數的過來。

院子裏有一株高大的銀杏樹,入了秋天,葉子紛紛泛起金黃,初來時尚且綠意闌珊,等一個月後林端再見,銀杏樹已是黃雲霭霭。

園丁在水榭後修建綠植,懶洋洋的秋陽照到身上,烘得人昏昏欲睡。

嚴延留了一個老媽子、一名管家照看林端,他離開庭院的時候不多,通常都是在的,陪林端下棋看電視,講講年少的往事。

林端手機弄丢了,他問嚴延,嚴延說沒看見,林端便沒有再找,他想重新購置一個,嚴延卻堵在庭院門前:“你不能離開這兒,外邊很危險。”

嚴延不希望任何人看見他,給段景升找到他的機會。

林端擡起眼皮,淡漠地看一眼嚴延身後戒備森嚴的便衣守衛,似笑非笑,轉過身回了庭院。

那天管家遺漏了,忘記清理國內送來的報紙,其中好幾張都刊登着寧北市局趙川伏法的案子,林端抱着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态,打開報紙。

時隔三年,HTCO的餘孽終于全部伏法。

看上去,一切似乎塵埃落定。

段景升……又立功了吧,但凡想起他,心口總要冒出些微的刺痛,不很疼也不很癢,就像被蚊子叮血,那點兒動靜雖微弱卻無法忽略。

報紙翻面,是一張尋人啓事,找的人就是林端。段景升要找他,嚴延藏得太好,他找不到。

林端将報紙揉成一團,擡起胳膊意圖扔遠,那只手懸在半空,卻怎麽也無法揮出去。

段景升找的是他嗎?不是,是齊青啊,還有什麽好想不通的。

陽光溫暖和煦,庭院中的一切都靜谧美好,林端蹲在水榭前,望着人造水池中飄來游去的錦鯉,怔怔地出神。

嚴延回來了,神色不大好,鳳眼無甚神氣地耷拉着,臉色陰沉發青,他攥着拳頭問管家 :“林端呢?”

管家指了指庭院水榭的方向。

嚴延疾步去找他。

林端身形單薄,這些時日,體重只減不增,像一具徒勞消瘦的空殼,形銷骨立,孤孤單單地抱着自己,眺望枝葉繁茂的花園。

“他沒找到取出Cats的方法。”嚴延一眼瞥見他腳邊來自國內的新聞報刊,心頭驀地泛酸,悄然步至林端身邊:“他讓我将你還回去。”

林端嗤笑:“我又不是個玩意兒、物事,還來還去,段景升當我是個物件呢?”

嚴延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在林端身邊盤腿坐下:“你每天都要做噩夢,你夢見什麽我不曉得,可每每都是喊着段景升吓醒過來。林端,你夢見什麽了?”

林端扭了僵硬發麻的脖子,直直地望向他:“你希望我夢見什麽?夢見你?”他自嘲一笑:“搞不懂,我害你斷了腿,你卻……”

林端喉頭一哽,嘲笑聲戛然而止,他搖了搖腦袋,什麽也沒說。

嚴延沒碰他沒挨他,兩個人都在走廊邊沿,不約而同眺望庭院那株高大古老的銀杏樹。

“我卻什麽?”嚴延話中帶笑,全不為林端語氣裏的嘲笑所惱,反而好脾氣地逗弄:“你說,我卻什麽?是個受虐狂?”

林端還是沒說話。

嚴延捏住他一邊肩膀,林端吃痛地皺住了眉頭,嚴延伸手将他推倒,逼迫林端看着自己,兩人四目相對。

與嚴延兇狠的力道不同,他的眼神極其溫柔,眉梢眼角都帶着如沐春風的笑意,溫言細語地反問:“我卻……喜歡你?”

“自讨苦吃。”林端淡漠地評價。

“我不問你會不會喜歡我。”嚴延松開他,笑着說:“林端,我不需要你二手的喜歡。”

“我待你好,只不過因為,我喜歡你而已。高中見你第一面,我就在想,怎麽會有男孩子長得這麽好看,像朵白白嫩嫩的花。”嚴延輕聲嘆息,握住林端的手,拉他坐起來。

如果嚴延曾經打聽過,就會發現,他對林端的評價和警局的人、林端認識的朋友相較,相差無幾。

他們說,林端像春日裏開着一朵招蜂引蝶的小野花,很漂亮卻不乍眼,端端正正、安安靜靜地坐那兒,旁人仿佛能看見他身上美好安穩的時光悄然流淌。

“都過去了。”林端指了指自己的臉,無所謂道:“總有一天,你眼見的這副皮囊也會成為過去。”

嚴延哈哈大笑:“就是不知到那時,我會否有幸留在你身邊。”

很熟悉的臺詞,留在你身邊這種話,他對段景升說過很多次,但段景升向來不以為然,大約只以為他鬧着玩。

如今換個人對自己說這句話,卻讓林端感到莫大的惶恐。

他扭頭望回嚴延,對方恰好注視着他,嚴延的眼睛很漂亮,被他認真裝入眼底時,默然會有種深情的錯覺。

“段景升為我,找了你很□□煩吧。”林端似有所覺,嚴延眼底的黑眼圈和他精致的卧蠶一般明顯。

“還好。”嚴延淺笑陣陣,上身随意地後仰,兩只巴掌支在身後,撐住了實木回廊。

水榭上青煙袅袅,倏忽一團微風,攪亂池面漣漪,五彩斑斓的錦鯉四處逃竄。

“我爸讓我趕緊把你送回去,他說嚴家沒必要和騰景過不去。”嚴延垂下眼簾,自哂一笑:“你在這兒住一天,我們家就要落上萬淨損失,段景升手段太狠。”

嚴延回想段景升做的一切,毀約合同,寧肯低價賤賣也要讓其他公司中标,撤出了在娛樂業的投資,不斷做空嚴氏股票。

騰景是個橫霸全國的巨無霸,嚴延他們對上騰景,就是小米加□□,對付坦克大炮□□,無非以卵擊石。

“殺敵八百,自損一千。”嚴延嗟嘆:“他再這麽搞下去,我們家破産,騰景也要一蹶不振,怕是鬧到同歸于盡。”

林端沉默良久,嚴延渾身透出的沉重很快褪去,他斜撇唇角,無所謂地笑笑:“不過為了你,值得。”

嚴延扪心自問,說值也值,說不值也不值。他又不貪圖林端那顆二手真心,為了他與段景升鬥來争去,又是何必?兩敗俱傷而已。

但人年輕時總有那麽一點糊塗,想着要為了某個人不惜一切,最終目的不是為了得到對方,僅僅感動了自己、無愧于心。

無問對錯,從心所欲罷了。

只不過,代價太沉重、太高昂。

“放我回國吧。”林端的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他望向碧清池面,游魚無憂無慮,落葉漂浮搖晃,像嬰兒的搖籃,載着十月金秋,慢吞吞地飄搖。

嚴延靜默,過了一會兒,才緩聲問:“回國去,打算做什麽?”

“不知道,走一步是一步。”林端站起身,嚴延跟着他站起,兩人并肩眺望遠處的山脈,再遠一點,就是朦朦胧胧看不大真切的富士山。

“那你記得,随時和我保持聯系。”嚴延莫可奈何,笑了笑,撐了下額頭輕聲道:“放你回去,有個條件。”

“什麽?”

“你得答應我,別和段景升見面。”嚴延側身将林端摟入懷中,俯首親吻他的發頂,即使懷中人異常冷漠,他依舊孜孜不倦地跟着他。

林端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兩只眼睛始終盯着遠方,不曾回頭看他一眼。

“從高中到現在,你讓我牽挂了十年,為了從段景升手下帶你走,我們家損失巨大。林端,我能懇求你,可憐我的付出嗎?”嚴延珍而重之地抱住他:“別讓他找到你。”

“……好。”

一陣風撲簌簌吹來,卷起漫天落葉,紛飛入水。

·

寧北機場。

嚴延戴着闊邊帽和墨鏡,像微服歸來的明星,林端兩手空空,臉上罩着口罩,和嚴延一先一後上了出租車。

出租車抵達寧北市中心醫院。

嚴延拉着林端到遮陽棚下,他環視四周。醫院門口人來人往,人流量巨大,偷偷摸摸混進去很難被發現。

“我查清楚了,他今天在公司。”嚴延道:“你抓緊時間,段景升安排了人盯住你爸的病房,其實我不太想讓你回來看望你爸。”架不住林端固執,非得看一眼林先進才肯放心。

林端想進醫院,嚴延擡手拉住他:“別輕舉妄動,等消息。”

內科住院部4號樓,十二層。

護工扶着拄拐杖的老太太顫顫巍巍地回病房,老太太上了年紀,頭發稀稀疏疏全白了,也沒剩幾根,整張臉皮幹枯皺巴,溝壑密布。

她拄着拐杖的爪子哆哆嗦嗦,在前方試探許久才敢落下去,兩條腿不停哆嗦,渾濁的眼睛毫無聚焦,她茫然環顧四周。

前面是林先進單獨住的1206號病房。門口守着兩個穿黑西裝的男人,一左一右,都在玩手機,偶爾擡頭看一眼,複又低下腦袋,無所事事地玩手機。

護工怕老太太耳聾聽不見,吊着嗓子大聲吼:“阿姨,前邊有人,您滿着點走!”

老太太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聽見,回頭瞅了眼護工,恐怕她那雙渾濁的眼睛早已什麽都看不清了,只有虛虛重重的人影。

“诶诶。”老太太含糊不清地答應。

護工一手攙扶她,另一手摸出手機看了眼訊息。

就着看手機一剎神的功夫,那老太太卻像回光返照,陡然精神起來,一把掙脫護工,哇啦啦拄着拐杖往前沖。

護工目瞪口呆:“等等!”

那兩黑西裝還在玩手機呢,七老八十的老婦人明目張膽來碰瓷兒,那兩人本該反應靈敏的躲開,但不躲開好像也沒什麽不對,就讓老太太哇啦啦撞上了。

護工看一眼手機訊息,噼裏啪啦敲了個字母,沖到老太太身後,看着倒地不起的老人,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兩怎麽回事兒,看見老人了也不讓讓嗎!”

那兩大男人張嘴想解釋,這不她主動沖我們來的嗎,話尚未出口,只來得及用眼神表達意見,就被周圍看熱鬧的熱心群衆團團圍住了。

護工叉腰怒喝:“尊老愛幼不懂嗎,還有沒有社會公德啦,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都讓你們吃到狗肚子啦!阿姨今年年紀大了,要是摔出個好歹,看你兩怎麽負責!在場的群衆都看見了,你們兩不避讓老人,反而存心擋人家道,太過分了!”

圍觀群衆目瞪口呆,很快齊齊反應過來,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是啊,老人年紀這麽大,你們兩年輕人怎麽硬生生去撞人家!”

三人成虎,兩黑西裝頓時懵了,本來要解釋,看眼下這情況,有心殺賊無力回天。圍觀群衆擺明了不相信他們。

“快點,趕緊的,跟我去帶老人檢查!”護工吆喝道:“這一天到晚的,都什麽事兒呀。”

老太太躺在地上,虛弱無力地嗔喚。

兩黑制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想這都兩月了,那什麽姓林的還不見蹤影,今天不會這麽巧回來吧,于是老實巴交跟着護工,送老太太下一樓檢查去了。

嚴延收到消息,打了個響指,沖林端一擠眼睛:“走。”

段景升要去東城談生意,途經市中心醫院,抄近道就會路過醫院門前的機動車道,街道兩旁布滿樹葉泛黃的梧桐樹。

秋高氣爽。

醫院正門對面有一家鮮花店,遮陽棚下站着兩個年輕人,露在外的皮膚白皙幹淨,在秋天暖白的陽光下,泛着細膩的光暈。

段景升瞥去一眼,兩個年輕人過了斑馬線,飛快朝醫院奔去。段景升猝然驚醒:“停車,停車!”

司機吓得魂不附體,一腳踩下剎車,把車停在了人行道上,段景升下車甩上車門,邊跑邊給那兩黑西裝打電話。

那年輕人的身形,分明就是林端。

盡管他戴着口罩遮去大半張臉,但段景升撫摸過、感受過,用掌心滾燙的溫度镌刻下他的身圍體量,他不可能認錯人。

手下電話無人接聽。

段景升咬緊後槽牙,心髒因為過度激動,心跳驟然加劇,他似乎能聽見耳膜中傳來擂鼓的砰砰響動。

上一次他這麽激動,還是爬上天臺求林端別跳下去的時候。

如果他是林端……

段景升早就想好,等林端回來,他要怎麽對他好。

他糙了這麽多年,還不懂該怎麽對人好,但只要林端肯回來,他會為了他,一點點去學。

一別兩月,思之如狂。

以前林端追着他嗡嗡轉時,段景升不以為然,哪怕兩個月不見面,他也不大在意,因為他知道,林端始終在他身後。

他锲而不舍的追逐,慣壞了段景升。

人們總是這樣,擁有時不知珍惜,唯獨等到失去了,痛徹心扉、哭天搶地,卻無論如何也換不回來,只能在日複一日的思念裏,頹然蕭條。

段景升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深刻地明白,他想要林端,想将他留在身邊,哪怕囚禁關起來夜夜笙歌,抱着林端,讓他在他懷裏放聲哭泣。

喜歡算什麽?愛恨的碎片而已。

段景升沖進醫院,他走到林先進的病房門口,內心躁動不安,而面沉似水。

他轉身,透過房門上鑲嵌的窄窗,看見了他思之如狂的林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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