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小舅
林先進看上去,似乎只是睡着了,只要像小時候那樣拉扯他胖胖的胳膊,林先進就會醒過來,瞪圓了銅鈴大的眼睛,外強中幹地呵斥:“小兔崽子!”
林端擦了擦眼睛,嚴延攬住他的肩膀,低聲道:“咱們走吧,那兩看守的快回來了。”
林端盯着林先進,對方戴着氧氣罩,胸膛仍在有規律的起伏。林端點了點頭。
嚴延徑直走出病房。林端跟在他身後,落了他三四步,人還沒來得及走出去,就聽見拳頭砸肉的悶響,嚴延大吼:“林端,快跑!”
林端猝然驚醒,段景升和嚴延扭打一團,兩人一見面不是掐就是打,樓梯口巡游保安急急跑過來勸架。
嚴延靈機一動,惡人先告狀道:“這人是個跟蹤狂,貪圖勞資美貌!快,把他抓起來!”
段景升:“……”
林端:“……”
嚴延朝林端遞去一個眼神,林端看也不看段景升,假裝未曾注意到對方眼眶中的血紅,轉身飛快撒腿跑了。
就像希望之神落在他面前,向他展示了纖麗的身影,為他描述了無限美好的未來,然後,在他滿懷憧憬時,搖身一變,嘲諷道:“很可惜,這些都不屬于你。”
林端跑得那麽快,段景升一拳揍翻嚴延,嚴延啐掉嘴裏的血塊,挺身抱住段景升小腿往後一拉,段景升猝不及防摔倒。
林端已經跑不見了。
段景升回頭,惡狠狠地瞪著嚴延,嚴延眼裏的兇狠簡直不下于他,兩個身高差不多的大男人就差生吞活剝了對方。
保安本來要上前勸架,卻生生被兩人劍拔弩張的氣勢吓住了,僵在原地不敢動彈。
“你配得上他嗎?”嚴延面帶微笑,譏諷道:“你不配。”
段景升暴喝,一拳揮了上去,嚴延閃身躲開,兩人在醫院走廊大打出手,然後同時被擡進傷殘病房,住同一間。
林端跑出醫院範圍,偌大寧北,他僅僅離開兩月,再歸來,卻像不認識了一樣。大街上車水馬龍,繁華如故,他站在街頭,茫然失措。
段景升從未放棄尋找他,林端心知肚明,他戴上口罩,在人來人往的商業街,随意找了處地方坐下。
手機響了。林端垂眸,來電顯示嚴延。他拉下口罩,按了通話鍵:“嚴延。”
“你在哪兒?”嚴延有些激動,這使他氣息不大穩,就像在走路,氣聲兒上下打颠。
林端籲一口長氣,仰頭望天,遮了遮眼睛,太陽擠入雲層,光芒暗淡下來。他低低吭聲:“在外邊,你怎麽樣了?”
“住院,和段景升一塊兒,打架鬥毆,還罰了我兩大千。”嚴延氣息逐漸平穩,他嘿嘿一笑:“姓段的罰了三千。”
林端沉默。
嚴延問:“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先找個地方落腳,寧北肯定不能呆了。小舅在雲安省,我去那邊找他吧。”
嚴延頓住,半晌才道:“那邊離寧北,有點兒遠啊。”
“憑段景升的本事,不走遠點,他找到我易如反掌。”林端擡起眼睛,遙遙眺望商城外懸挂的巨幅LED廣告。
是一則公益廣告,孩子長大後離開父母,而父母始終在孩子背影後,沉默守候,兩鬓逐漸斑白。
林端買了一杯奶茶,吸溜着珍珠,隔着遙遠的無線問:“段景升在你身邊嗎?”
嚴延驚詫,他沒回答,而是扭頭望向身後。
段景升躺在隔壁床位,側身正對他。
兩人都是鼻青臉腫的模樣,段景升雙目迥然,那神态看上去,恨不得一腳踹開嚴延,自己接林端電話。
“嗯。”嚴延笑了笑:“放心,我不會告訴他你的下落。”
林端呼吸微滞,須臾走神,便聽見那頭手機殼砸地的清脆響聲,緊接着,病床拖地聲突兀響起,尖銳刺耳。
段景升和嚴延又在病房裏打起來了。
林端嘴角挂上一絲無奈苦笑,沉默地挂斷電話,抱着奶茶,在越來越深的夜色中,形單影只,向火車站走去。
·
雲安地處西南,是邊境省,氣候潮濕空氣清新,林端他小舅張紀在雲安省會汀明市做小本生意。
自打慈喻事件後,林端他們家和小舅基本斷了聯系。
他小舅以前喜歡玩航模,後來經過慈喻一案,家中一落千丈,還欠下一大筆外債,張紀不得不将航模全部變賣歸還巨額欠債。
林端上大學期間,來過一趟雲安,拜訪張紀,那時張紀已經娶了媳婦。林端循着記憶中的道路,慢條斯理地尋找。
惠和路街角有一家火鍋店,老板是外地人,娶了個本地老婆,長得特別漂亮,胸大臀圓,兩只胳膊白花花的肉一抖,像削了皮的冬瓜,讓人忍不住下鍋嘗嘗味道。
林端在火鍋店門口駐足,大清早,沒什麽生意,人影稀寥,店內傳來一陣調笑聲,林端擡頭看眼招牌,和他當年來時一模一樣。
這就是他小舅開的店面。
以前張紀和張麗春都是富庶人家的少爺小姐,後來慈喻案發,什麽都沒了,家道中落,不得不過苦日子。
張紀那麽愛航模,最終不得不忍痛割愛,替其父還債。林端覺着他小舅是個挺能忍的人。
調笑聲沒一會兒就變了調,一會兒高亢一會兒低啞,未幾,笑中帶了顫抖,在汀明白生生的太陽底下,變成顫顫的咿呀呻|吟。
林端皺緊眉頭,白日宣淫,不太好吧。他回頭看一眼大街上,雖然沒幾個人,但那聲兒總歸有點大。
笑聲是從雅間裏傳出來的。林端想了想,靜默地在大堂等候。日上三竿,裏邊的聲氣兒緩緩低下去。
林端困倦得只打盹,雅間木門打開,咔噠一聲輕響。林端擡頭向二樓望去,與烏發淩亂的女人來了個眼對眼。
那女人愣住了,一把将身後的男人推回牆壁遮擋的陰影中:“你從那邊下去,別讓人看見。”
男人扣上紐扣,見她神色嚴肅,怯怯懦懦地答應了,掉頭從另一邊跑出店子。
“舅母……”林端張了張嘴,荒唐和不可置信如同兩把重錘,錘得他頭暈目眩:“我剛到汀明,你……和小舅最近怎麽樣?”
何芳急急忙忙捋了把頭發,眼神慌張躲閃,半晌,瞪著了滿臉茫然的林端,啐一口問:“你這小破孩子,幾時到的?”
林端低頭看手機,猶豫不決地說:“就剛剛,兩三分鐘。”
何芳擦一把嘴頭混亂的口紅,滿臉堆笑,熱情招呼道:“你說說你,來前也不知會一聲,哎呀,你小舅去市場買貨了,我給他打個電話。”
何芳慌張無措地掏手機,林端視線游移,環顧一眼大廳,走上二樓,何芳攔住他,驚慌道:“累了吧,走走,舅母帶你休息。”
張紀兩夫妻就住在火鍋店後的小平房裏,房子裝修不錯,上下兩層,一樓招待外來客人,二樓純屬私人空間,用于起居作息。
何芳領他到一樓堂口坐着,倒了杯茶遞給林端,又捋了把頭發,欲蓋彌彰道:“你來時,啥也沒聽見吧。”
林端端茶的雙手頓住,點了點頭,又搖搖腦袋:“沒聽見。”
何芳這下懂了,對方啥都知道了。
“外甥,就這一次,沒下回了……”何芳的眼淚說來就來,比演戲的還實力派,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林端眼角視線掃過他舅母通紅的大嘴巴,龇了龇牙,有點牙疼,手裏的瓷杯子也端不住了,幹脆扔到地上,砸出清脆響聲。
何芳眼淚都吓沒了:“外、外甥?”
林端冷着臉:“杯子摔了,我重倒一杯,你坐。”
他站起身,換了一次性紙杯,抄起熱水壺倒水。何芳沒敢坐下,戰戰兢兢立在他身後,渾身上下哪兒都不舒服。
“我只是個外人。”林端語氣冷漠:“管不了你們的事,別緊張,您自己和小舅商量,我不做評價。”
“別告訴你小舅行嗎?”何芳戚戚然地哀求:“他忙得很,就莫拿這些事打攪他。”
“我不會那這件事威脅你。”林端義正言辭道:“但我也會告訴小舅。”
何芳住了嘴,絕望得眼眶通紅,她捏着手裏揉皺的紙巾,哀戚搖身一變為可怕的憎惡,指着林端的鼻子破口大罵:“你個讨債鬼哦,你們一家子都是罪犯,要不是老娘,誰肯進你們姓張的家門!”
林端退了半步,女人一旦發火,來勢洶洶,不是他能招架的。
青年寒眉肅目,鐵青着臉瞪著她,垂在身側的雙拳狠狠捏緊:“我媽媽,不是罪犯。”
張麗春是一位勇敢的母親,她為了慈喻案件付出那麽多,到最後,仍舊得不到清白,她飽含冤屈和對孩子的不舍辭世,卻反而遭到太多庸碌之輩的辱罵。
“不是罪犯是什麽?!”何芳破罐子破摔,拍着桌板吊起嗓子尖銳地咆哮:“行啊外甥,讓你舅跟我離婚,你看看誰還敢嫁給他!”
“我媽媽張麗春,不是罪犯。”林端面無表情盯着叫嚣的婦人,一字一句嚼碎了從牙間吐出來,寒聲道:“你算什麽東西,你沒資格提她。”
何芳氣極,胸膛劇烈起伏,指着他的鼻子怒罵:“罪犯,變态!”
林端以前是法醫,也是警察,盡管體能上遠遠不如段景升,但擒拿一個何芳不費什麽功夫,他一把将何芳抵上牆,咬牙切齒地說:“她不是。”
說來巧合,張紀那會兒正好回來,聽見堂口吵嚷,撒了丫子跑回來,就看見親外甥對付他老婆。
何芳滿臉漲紅,胳膊絞出了淤青。
“林端!”張紀扔了小推車的車把手,憤怒道:“你做什麽!”
林端松開何芳,何芳狠狠推開林端,推得他向後趔趄兩步,撐住牆方才站穩,依舊兇神惡煞地瞪着何芳。
何芳藏到張紀身後,張嘴就是一套戲來:“你外甥,脾氣可真大,我就說了他兩句,他動手打人。”
“你說的是什麽,你敢再重複一遍嗎?”林端冷笑:“你當着小舅的面說,你做了什麽?你也配當一位長輩?!”
畢竟自家的把柄還讓林端捏在手裏,何芳沒敢再氣勢洶洶地叫嚣,躲在張紀身後,忿忿地磨着牙罵:“我還說錯了不成?你媽本來就是個罪犯,你最好離我們家遠點,省得給你小舅添麻煩!”
“背着我小舅睡男人的不是你?”林端鎮定下來,抱起兩條胳膊,斜眼睃她,滿屋子的油腥氣猶如飄飛的塵埃,惡心嗆鼻。
張紀怔住了:“什麽?”林端挑眉:“小舅,你自己問她吧。我剛到這兒,就看見她跟男人厮混。”
但凡丈夫有脾氣,決不能容忍妻子出軌戴他綠帽,張紀年輕時是個溫溫和和的讀書人,後來家逢巨變,他棄筆從商,在三教九流間來回碰壁,脾氣也磨得更加圓滑。
張紀沒有立刻發貨,揪住何芳肥碩的腕子,将她抓出來,另一手指着林端,質問何芳:“他說的,都是真的?”
何芳吓冷靜了,眼珠子滴溜溜打轉,反手抱住張紀粗黑的胳膊,眼淚星子嘩啦閃爍,連哭帶罵:“天殺的讨債鬼哦,他搞來冤枉我的嘛!你咋連這種話都信,莫要仗着娃不在欺負他親娘!”
兩人的孩子在念小學,這會兒還沒放學呢。
親疏遠近,這些在成家立業後都要大耗功夫來研習的東西,落到林端頭上,他始終是不曾面對過的,段景升說他腦子裏只有是非,黑即黑白即白,未曾說錯。
張紀摟着何芳的肩膀安撫,林端不願多說,看兩人這架勢,就明白自個兒是來自讨沒趣的,張紀斷然不會信任他,而是信任給自己生了孩子的老婆。
林端寒聲警告何芳:“好自為之。”
張紀搖頭嘆氣:“外甥,你媽媽就是犯了罪,判決書上白紙黑字寫着呢,麗春當年也沒攔着父親,還和他沆瀣一氣,我們張家到今天這個地步,你媽媽……功勞不少。”
張麗春分明沒有錯,她是為了保護家人。
她付出生命,卻換來無能之輩戳着脊梁骨的叫罵,而林端卻無法還她清白,世人眼裏只有判決書。
“小舅,如果媽媽聽見你這樣說她,她會怎麽想?”林端擡手,指着滿眼嫌惡的何芳:“她對你,就是真心的嗎?她在騙你!”
張紀怒了:“林端!你趕緊的,哪兒來回哪兒去,我們這兒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一來就吵吵鬧鬧打你舅母,你簡直無法無天!有爹生沒娘教!”
這話在林端聽上去,簡直諷刺而羞辱。
在他12歲那年,張麗春就進了監獄,此後母子分離,再未曾相見。
“惡心。”林端厭惡道:“您和這位,可真不是個東西。”
張紀抓起地上的鏟子,怒氣沖昏了頭腦,在罪證确鑿的情況下,被一個晚輩用這種可怕的仇視目光盯着,并不好受。就仿佛林端站在高高雲端上,嘲笑他們愚昧無知。
沒有誰喜歡被罪犯的兒子說教。
張紀抄起鏟子,掄圓胳膊朝林端砸去:“不懂事!我這是替你媽教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