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對錯

什麽對對錯錯、親疏遠近,在林端偶爾顯得天真的認知裏,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三年前,他意外路過鷹眼大橋,使飽受麻醉劑折磨的齊青摔下懸崖,丢失性命,這就是他錯。

段景升為了複活齊青,把Cats植入他身體,盡管情有可原,但後來他為了激活Cats,用了那麽多不入流的下三濫手段,就是段景升錯。

錯了不去彌補,一味的掩飾有用嗎?

亡羊補牢尚可止損,自以為是的遮蓋不過是自欺欺人。

張紀問:“知道自己做錯了嗎!”

林端一把推開他:“錯的是你。”

張紀氣不打一處來,鏟子輪足了朝林端身上揮打。

林端沒躲沒閃,只是憤怒地瞪着不分青紅皂白的小舅。

那鐵鏟眼看要落下來。

一條胳膊自身後竄出,将他猛地拉開,反擁入懷裏。林端聽見張紀的慘叫,鏟子落地,段景升一腳踹中他小腹,将人狠狠踢飛。

張紀吐了口血,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嚴延抱着林端上下左右查看一圈,見沒啥事才松口氣:“林端,什麽情況?”

段景升狹眸,斜乜嚴延摟着林端的雙臂,眼底精光畢現,揉捏手腕,大約在計較是否和嚴延再打一架。

“他怎麽來了?”林端意指段景升。

“他跟蹤我。”嚴延低頭耳語:“抱歉。”

不太習慣嚴延靠這麽近,林端閃身避開:“算了。”

十月的太陽不如八月的毒辣,可一旦較真兒烤起人來,直曬得人能眼前發懵。

嚴延擡頭瞅一眼日頭,算算時間也該晌午了,拉着生悶氣的林端問:“你吃飯沒?”

答案當然是沒有,這兩天林端就喝了杯奶茶,一看見段景升他就食不下咽,奶茶喝一半給扔了,更別提吃東西。

嚴延看他悶聲不答,便知曉林端一直餓着肚子,于是沒再過問張紀那夫妻兩究竟搞出什麽幺蛾子,挑隔壁一家餐廳拉着林端進去了。

段景升回頭望向張紀夫妻兩,何芳跳腳,色厲內荏地叫罵:“我、我上警察局告你們!”

段景升的視線生硬冷漠,猶如居高臨下睥睨蝼蟻,只投去警告的一瞥,緊随嚴延和林端身後,跟着二人進了餐廳。

普通的中餐館,味道一般,勝在量大。

段景升以前幹刑警,出生入死,踹酒店大門蹲地下窯子,幹淨整潔的壞境他待過,惡臭難聞的他也待過,于是不甚在意的坐在兩人旁邊。

嚴延則不大适應,他不停地揮舞蒼蠅,百忙中沒忘了擔心林端:“這兒衛生條件這麽差,能吃嗎?”

林端擺手:“沒事。”

段景升一言未發,沉默地注視着林端。

嚴延建議道:“要不還是回日本吧,我一叔叔新近到那邊的醫科院教書做研究,我将你引薦給他,他答應我聘你做他的助理。”

“法醫?”林端納罕,嚴延龇牙,為難地說:“臨床。”

“我不會跟活人打交道。”林端低下頭,沉默地用筷子戳米飯,喃喃自語:“太難了。”

當初選擇報法醫,一來是想做警察可體能上不允許,于是另辟蹊徑走勘驗路線,二來他委實不會這些人情世故,彎來繞去,奇葩又多,還是跟死人交流省事兒。

“到寧北,回市局。”始終沉默不言的段景升開口道:“跟我回去。”

嚴延拍桌,一句你算老幾正欲脫口而出,只見眼前一道黑影飛馳而過,再定睛細看,林端扔的杯子砸中段景升額頭,撲通滾落在地。

“我們已經離婚了,段景升,麻煩你拿着白紙黑字的離婚書仔細瞅瞅,你沒資格再讓我做什麽。”林端嫌惡地說:“我不想看到你。”

林端離開寧北去日本期間,懇求朱绫讓他和段景升離婚,于是朱绫頂着自家兒子施加的壓力,提請法院讓這兩人直接離了婚。

林端淨身出戶,什麽也沒要。

朱绫覺得歉疚,林端卻說結婚與沒結婚都一樣,本來就不是他的東西,他不需要,更不願再和段景升多生瓜葛。

那之後,段景升到現在都不肯回段家見他爸媽,他滿世界找林端,在膽戰心驚的思念裏後悔過去。

段景升眼底浮現出難以掩飾的失落,但他很快彎下身,借着撿杯子的動作,将所以不甘和痛苦遮掩過去。

既然林端不可能主動留下來,只有逼迫他,像技藝高超的匠人,一點點拔去獵物爪牙,剃幹淨他賴以禦寒的皮毛,刺瞎雙眼,毀去雙耳。

從此以後,他就只能依靠他。

在段景升淺薄而霸道的認知中,馴養一只野性的寵物需要耐心,追回愛人,大同小異,大抵是讓對方無所依靠,只能回他身邊。

于是段景升坐起上身,将杯子放回林端手邊,慢條斯理地斟滿茶水,仿佛那是如何絕頂的好茶。

舉手投足,一派優雅。

被驅逐的狼狽很快在游刃有餘的優雅中彌散殆盡。

嚴延皺緊眉頭,大約意識到段景升更加不好對付。

林端沒再摔杯子,因為店主不停朝他瞪眼睛。

“多吃點兒,”段景升嗓音低沉,像在看林端脫衣服而非吃午飯,他輕挑眉峰:“回日本路長。”

林端手裏捏着筷子,好險沒一把戳瞎段景升的眼睛。

經過汀明這一遭,林端心灰意懶,沒有再去同張紀道別,省得自讨沒趣,在汀明國際機場,直接和嚴延飛回島國。

段景升送他兩,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阻止,只是遙遙目送二人離開。

直到踏上飛機,林端懸在心口的大石方才落下,嚴延拉着他進頭等艙,笑容淡淡地說:“你很怕他。”

“誰?”

嚴延沒有回答,這個人是誰,兩人心底都清楚。

林端略顯不安,不過很快鎮定下來,神情冷漠,摔回椅子裏坐着,不鹹不淡道:“他要我的命,你說我能不怕他嗎?”

嚴延沉默,最終攬住他的肩膀,揉了揉,聊作安慰。

段景升曾經說,他要林端一輩子留在他身邊,供他緬懷齊青。

結婚那天,林端是不以為然的,他只将其理解為一場交易,可時至如今,真相大白,林端明白了段景升的意思。

段景升要他死。

那種殘忍和可怕烙印在林端心底。

他接觸過太多屍體,知道人死後有多麽醜陋,當來自愛人的死亡威脅赤|裸裸擺在他面前,說不恐懼,那不可能。

他就是怕了段景升,也恨透了他,讓他在姓段的身邊多呆一秒,都是刻骨銘心的折磨。

飛機向遠,蔚藍天空下,世間充盈着熱鬧與繁雜。

段景升接到一通電話,對方告訴他一切都準備好了。段景升挂斷電話,轉身去了惠和街。

何芳在淘洗蔬菜,張紀躺在堂口的硬木頭沙發上,段景升那一腳踹得不輕,傷筋動骨,他一時半會兒連坐都坐不起來。

一直在星巴克等候的助理追上段景升,畢恭畢敬将大信封遞給他。

何芳看見段景升,心裏發怵,想了想自個兒少婦風韻猶存,于是扭着腰臀,擠出三分笑臉迎上前去:“帥哥,怎麽又來了?”

張紀滿肚子惡氣,瞪着段景升道:“你什麽人,我們這兒不歡迎你!”

段景升什麽也沒說,走到張紀身邊,拎着大信封一角,封口破開,一疊照片兜頭撞到張紀臉上。

何芳跟男人厮混的偷拍照,顯然是她那些厮混對象背着她偷偷摸摸拍攝下的。

林林總總,不堪入目。

段景升稍稍俯身,語氣壓低了,像是威脅又像警告:“我的愛人,沒人能碰他一根汗毛。”

張紀瞪圓眼睛,渾身撲簌簌發抖,恐懼驚慌羞憤一齊沖上頭頂。

段景升轉頭走出堂口,目不斜視地吩咐助理:“這家火鍋店用地溝油,找工商、食衛和質監來查查。”

助理點頭,轉身去打電話。

·

一周後。

嚴家主營娛樂業,旗下藝人緋聞大規模爆發,控股的直播網站爆出涉黃涉黑,股價大跌,騰景率先抛空嚴氏。

嚴延頭上還有個姐姐,快三十了,未婚夫是門當戶對的商業聯姻,第二天該未婚夫就被爆出在校期間吸|毒品行不端,婚事告吹。

嚴延他爸媽年輕時發家的手段不大光彩,一件舊案在有心人指使下重登臺面,遭致罵聲不斷。

嚴氏不是騰景那樣的龐然巨物,沒有歷經風雨而不倒的氣勢,在一連串打擊中,這艘并不太成熟的商船在風浪中搖晃不穩。

嚴家醜聞爆出的第二周,段景升收購了嚴氏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成為名義和事實上的控股人。

段嚴談判的場合十分嚴肅,嚴家父母以為段景升會提出如何苛刻的要求,沒想到對方只有一句話:“讓嚴延離開林端。”

那時嚴延才驚恐地發現,他以為自己和段景升勢均力敵,沒想到段景升蟄伏、忍耐了這麽久,只為徹底打倒對方的致命一擊。

段景升比他想象中更加兇狠殘忍,即使騰景的賬簿也不大好看,冒着資金鏈斷裂的危險,段景升也要徹底摧毀林端可以依賴的嚴延。

日本,庭院水榭。

林端咀嚼大福,抱着膝蓋眺望夕陽。

國內風起雲湧他一概不知,也沒有主動打聽過,嚴延很少出現,每次出現都是滿面疲憊,笑容勉強。

林端敏銳地察覺到,國內出了事兒。

傍晚,老管家敲門,低聲說:“小林先生,嚴先生和嚴夫人來了,找你的。”

山雨欲來風滿樓,仿佛內心的不安即将得到印證,林端站起身,趿拉木屐離開水榭,由老管家帶領,穿過院子進了堂屋。

嚴家夫妻兩臉色很不大好看,嚴夫人保養精致的臉上,皺紋多得藏都藏不住,她看見林端,先是重重嘆氣,繼而又道:“你們男人間的感情,我一個女人是搞不懂了。”

“伯母,有話直說吧。”林端跪坐到榻榻米上,為這風塵仆仆趕來的夫妻倆斟茶。

嚴父威嚴仍在,拍打大腿道:“本來也不幹你這小輩的事,我倆都是都是背着嚴延來見你一面,看看,你是個什麽人。”

“段景升,給您添麻煩了吧。”林端将茶盞推給對方,雙目明亮一派清明:“二位不用勞神同我寒暄,請直言就好。”

嚴父嚴母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出詫異和欣慰,本以為林端是個不好對付的後生,沒想到他比想象中懂事的多。

“不瞞你。”嚴父将當日談判桌上的情形一一贅述,他悵然嘆息:“段家那位手段不一般吶,狠。”

嚴母挽着嚴父的胳膊,擡起疲憊的雙眼望向林端,定定地瞧住他,眼珠子将落未落,戚然懇求:“小林,我們家嚴延是喜歡你,可喜歡不能當飯吃吶。”

“現在啥都是段景升說了算,就連嚴延……只能給他當下手,都怪我們夫妻兩沒本事,守不住家業……”話至深處,嚴父緘默不語。

林端這人,向來吃軟不吃硬,哪怕明知嚴家父母用的是苦肉計,他心底的愧疚與不安卻是實實在在的,這一聲嘆一句求,壓得他難以喘息。

“我都明白。”

林端沒喝水,嘴唇幹枯起皮,臉色融于燈光,愈加蒼白慘淡,他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我也怕段景升。”

“我們都怕他。”林端垂首。

“好孩子,離開嚴延,回段景升那兒去吧。”嚴母激動地握住林端雙手,趁熱打鐵道:“嚴延對你那麽好,林端啊,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幫幫他,行嗎?這是我作為一名母親的懇求。”

“如果……”林端深深地吸了口氣,擡頭問:“如果我不回去呢?”

嚴母面上的笑容僵住,嚴父眼底隐有怒意升騰。

兩位長輩低聲下氣地求他,又不要他吃多少苦頭,林端在二人眼底,簡直就是不識擡舉。

“他要我死。”林端低聲辯解,也許他期望有誰能聽見,但他很清楚,誰也不會在乎。

沒人在乎他的死活,嚴家那麽大家業,難道要因為他毀了不成?誰會跟錢過不去?在利益和生死面前,林端什麽也不是。

“我明白了。”林端不忍多做解釋,站起身,遍體生寒,連帶着語氣也冷了,他揣在兜裏的雙拳捏緊:“我回去。”

“告訴段景升,我回去,讓他……把嚴家還給嚴延。”

至少嚴延對他很好,他不能因為自己和段景升的破事,就不知羞恥地拖累嚴延,那是對嚴延感情的卑鄙利用。

水榭深處傳來兩三聲蛙鳴,高大古老的銀杏樹在日漸寒冷的秋風中淺斟低唱,歲月和夜晚一般漫長。

林端裹緊衣服,回了卧室。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