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二·3

“你這只有這間屋能住人?”他狀似随和地問甘羅,後者已搬出一把藤椅,聽唐玦臨這麽問,自然回道:“是啊,我一個人住,別的屋子懶得收拾了。你睡我床上,我睡藤椅就好。”

“那豈不是成了鸠占鵲巢?”

“嗯?”甘羅聽不懂漢人的成語,他還來不及學會那麽多,教他漢話的人便已去到了女娲大神的身邊。

“就是,外來的鳥兒,占了別的鳥兒的窩。”唐玦臨坐回床邊,拍了拍硬邦邦的竹板,“我這身穿着實在不舒服,你又只有一間屋子能待人,不介意我先在這裏脫了吧。”說完不等甘羅回話,自行脫去黏濕的外衣,随便擔在竹床的床欄上。

“歇了燈,過來睡吧,這是你的家,我才該去睡椅子。”他走過來,攔下甘羅的推讓搶過了那把藤椅。看見男人就這麽□□着上身走近了他,甘羅莫名其妙地漲紅了臉,憋出一句話:“不能慢待客人的,要不我睡床邊上,你睡在裏面?”說完雖然不敢正大光明地打量唐玦臨,但他一直用眼角餘光偷偷瞄着。唐玦臨的身體有着流暢而優美的線條,然而在緊致皮甲覆蓋下,有一道長而細的猙獰傷疤,從心口延伸到腹部。

“這是!”甘羅的驚呼脫口而出,一時忘了去想到底該不該和唐玦臨一起睡的問題,湊近了想去看看他的傷疤。

“這是一個不想要自己窩的鳥兒,離開的時候被樹枝刮傷留下的痕跡。”唐玦臨淺笑作答,語調像杯涼透了的開水,不知該說它溫還是說冷。

“這樣?鳥兒要離開自己的窩,會被樹枝絆住?”

“可能是我笨了點吧。”唐玦臨的嘴角勾出一抹玩味的笑,“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推辭了,過來睡吧。”

甘羅遲疑片刻,還是乖乖吹熄了燈,躺到了床外側。他貼着邊緣太近,感覺夢裏一翻身就能掉下去,唐玦臨摸了摸二人間能再塞下一人的空隙,幹脆地伸手圈過甘羅的腰,拉到自己身旁。

“你自己的地盤,別那麽大方。”他一邊說一邊放開了甘羅,重縮回到裏側。

“這床……本就是三人都能一起睡的。”甘羅抱住枕頭,眼睛緊閉着。

“是麽?”唐玦臨輕嘆一聲,仿佛夢中絮語。

鳥鳴啾啾喚醒清晨,朝陽的光芒如水潑灑,照在人身上,暖得發癢。

甘羅揉着眼睛坐起身,扭頭一看,唐玦臨已經不見了,衣物和武器都不在。他怔愣了一會兒,剛睡醒時空濛一片的腦海裏,不知怎地浮出這麽一句話來:他果然是鳥啊,不用籠子關起來,就不能夠放心。

靈蛇仍盤踞在昨晚的角落裏,暗黃的眼珠精光閃動,仿佛在告知它們監視着一切的事實。

充當門簾的土織布已被掀起,纏繞在搭在一旁的竹制支架上。快看不出原樣的藍白色花紋被扭成一條漩渦,将甘羅的視線絞了進去。屋外涼爽的晨風徐徐灌入室內,驅散了一些常年郁積的陳腐氣味。

發呆發到一半,甘羅忽然跳下床,火急火燎地摸出幹淨衣物換上,随便舀了一瓢水極快地洗漱完畢,都來不及把頭發重新梳起就沖了出去。

在竹地板上極快的跑動發出了劇烈的拍擊聲,“撲通撲通”,仿似心跳。而剛跑出走廊,甫一轉彎,甘羅又猛地頓住了腳,扶住廊柱,傻站在原地。

因為唐玦臨正好端端坐在露臺上,手捧千機匣,拿着不知名的器械翻來搗去。

他的長發已細致地重梳成發辮,随意搭在肩頭,末梢在風中上下飛動。銀質的發環閃爍出陽光的色澤,他的神情專注而認真,并無多餘表情,如他手中的武器一般,簡單到了一種極致,像一架拉成滿弧的良弓,讓人由衷地贊嘆那簡潔至極的美,連呼吸都會不由自主地屏住。

連自己也不能察覺到的,甘羅笑了起來,是符合他這個年紀的單純又滿足的笑容。

他憶起昨夜緊貼着自己的溫度,懷念那雙短暫地環繞過他身軀的手臂。

之前故作的不在意,此刻正漸漸消融。

想要有人陪在自己身邊,不畏懼,不逃避,普普通通的相處,視自己為平常。他雖與蛇為伴,但畢竟不是蛇那種冷心冷血的生物。面對寨裏其他人顯而易見的排斥和漠視,還有外面人的指指點點,他盡量挺直了脊梁,抱緊自己的骨笛,努力讓自己沉浸在毒經的修習中,暗自希冀,或許有人不明說,但會因此在心中暗暗贊嘆自己。

同時一遍遍告訴自己,并非是自己哪裏不好,僅僅是他們都不願意去接近自己,去了解自己是個怎樣的人,就妄下了定論,并據此作出行動,孤立他貶低他。

幾乎沒有人記得甘羅是個一兩歲便失了母親,繼而幼年喪父的孩子。他們早早地把他趕到這人煙罕至的寨子一角,也不知他們哪來的念頭,沒人想過甘羅一個人該怎麽過活。

最初被丢到守護寨子的靈蛇面前時,甘羅惶惑不安地蜷縮在角落裏,恐懼地與兩條蛇眼對眼對視了一整晚,極度的害怕叫他暫時忘了其他感官的存在,心裏只反反複複回蕩着一個念頭:自己如果真的是不詳,會被吃掉嗎?

還是說,一切都是借口,僅僅是認定了自己是這樣的人,便隐隐期盼會有這種結局的發生。沒有人憐憫他的死活,也沒有人關心他的本質,他們被自己想象出的恐懼壓垮了,認為自己不能再忍耐,執意要做出個決斷。

最後商讨出的做法,也就是交給靈獸的神識來判斷甘羅是好是壞。

如果他因此喪命,衆人會做出“不愧如此”的結論,慶幸自己早早擺脫了災厄。可惜,他活了下來,還好好地出現在衆人面前,被靈獸接納,名正言順地成為了侍奉者。可以說寨裏每個當初做出那個決定的人心中都因此長了根刺,既不想真做那兇神惡煞、咄咄逼人的惡人,卻又無法放下心結去接納這樣的甘羅,索性視若無睹,無事便罷。

獨自經過了隐隐紛紛的孤獨時光,甘羅從孩子長成了少年,往事泥濘成了虛無。

他原以為自己根本什麽都不在意,只需盡心做好自己應盡之事,明白過失不可能不存在,只在于他人是否願意接受他的過失或是願意讓他改變自己的過失。

然而現在的話,說真的,關于唐玦臨還留在這裏的事,他很開心。

唐玦臨端起千機匣對着陽光仔細打量,淺籲一口氣,确認裏面的機簧完好,□□也補充完畢,試着扣動機括,聲響清脆,一切如常。他安心地摸了摸千機匣的邊緣,看似尖銳的棱角觸感光滑,随着手腕的翻轉折射出森冷寒光,拎在手上的重量壓感恰如其分,阖闾石的材質紋理似乎銘刻下了地淵的鬼哭。

甘羅突然抽噎出了半聲,因為他分明看到,唐玦臨方才輕叩機括之時,箭槽裏有閃出一縷幽森藍芒。

那是神兵利器特有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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