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四·2

綿延的雨季接近了尾聲,遠方的風開始帶上幹燥的味道,自那被傷害與噩夢驚擾的一日後又過了十天,在這幢小小的吊腳樓裏僅有的兩個人,大概也只說了十句話。

甘羅傷的不輕不重,卧床了兩天。唐玦臨問了他一句集市一般是每月哪幾日,甘羅一一回了。等到集市那天,唐玦臨便出門去了,再回來手裏提了大大小小若幹包裹,是些藥物和食材,還有一身嶄新的苗服與一頂小小的銀冠。

他稍解釋了下這些藥該怎樣用,最後拿起那頂牛角銀冠,對甘羅說道:“弄壞你一身衣裳,我賠你一件。尺寸不合的銀冠是你父親的吧,別再戴了。”

他們總共就說了那麽多話。

甘羅心裏明白,即使唐玦臨之前的行為失控,有一半是自己自作自受,但或許并不足以成為反駁唐玦臨本性殘虐多疑的理由。起初他曾暗自想,唐玦臨應該先對自己有所交待才是,他的來歷與真實的目的,以及最重要的,他對自己的想法,在了解了自己的隐秘後,他所産生的新想法。

會不會有所愧欠?因為被他這般無端傷害;又會不會心生憐憫?因為自己是如此悲慘。

可唐玦臨沒有講任何甘羅想聽到的話語。他沉默地為甘羅重接好骨,少年吃痛,冷汗涔涔。忽而一只溫熱的掌撫上他的臉,拭盡汗珠和淚液,纖長的手指點過他的眉心,把那些因疼痛而引出的皺縮撫平。

這樣的姿态是他慣常的溫柔體貼。但那刻起甘羅卻才如夢初醒地想到,既然眼前的這個人內心潛伏着龐大的恐慌與暴動,那麽他為什麽要展露出溫柔給自己看?是因為他習慣了隐藏,還是他确實情願為甘羅做出這種隐藏?

自己是這樣的醜陋與肮髒,并不值得溫柔又美好的對待,因為不會有人願意這般待他。

假使能有人願意費心做這樣一個僞裝來欺騙自己,已經是自己可以得到的最多了吧?

奢想對方的抱歉與愛惜什麽的,現在想來,簡直是自取其辱的嘲諷。那天唐玦臨看他的眼神還不夠清楚嗎?那眼神裏充斥着被憤怒包裹的畏懼,唐玦臨和旁人并無太多不同,他們一樣害怕着屬于未知的甘羅,因為不曉得他的血是紅是黑,不清楚他的骨是白是暗。

可為了不落于下乘,以免顯得自己怯弱,甘羅身邊的人選擇了視若無睹,唐玦臨則選擇了将他視若平常。但本質是一樣的。

他仿佛是一個身處水牢卻不會溺斃的怪物,打不破流不散的透明水牆将他包裹隔離,所有人在他一牆之隔的外面來來往往,或多或少都知曉他的存在,并因為他的存在感到恐慌和不可思議。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時難免會提及到這麽一個怪物,可是既然他還是在那裏活着,殺不死趕不走,把厭棄擺在臉上,于他也沒什麽實際妨礙。不如去疏遠和排斥,強迫自己忘記,哪怕途徑囚禁他的水牢,與他面對面,也只當沒見過這個怪物,立刻馬上轉身離開。

唐玦臨則與旁人不同,他似乎是直接掉在了甘羅的水牢裏,當然也可能是他主動進來的,為了探詢甘羅所不了解的事情。唐玦臨站在一個能夠呼吸的高度,始終與甘羅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神情冷淡疏離。他也害怕未知的存在,卻不得不來到這裏,被迫按捺住自己想逃離的沖動。但,并不是他不想靠近,而是甘羅自己,縮到了角落,抱成一團,不敢讓唐玦臨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臉上。

初遇之時短暫相觸的記憶飽滿又充實,他能得到這種程度的美好就足夠了。

連自己都嫌棄的自身,別說用來獲取他人的疼愛,即使是去喜歡別人,都是一種對心愛之人的亵渎。

他這個人能有什麽好,可以去換得別人對自己的珍愛與理解?

他這個人是有多麽糟,才連一個陌路之人,都對他心生畏懼。

他所不知的是,靜靜旁觀囚于水牢的唐玦臨,其實比甘羅自己都明白他的感受。

阻隔交流吸納聲音的水障,是他們二人與生俱來的,唯一的相同點了吧。

到了第十日,甘羅身上傷好了個七七八八,就是胳膊不大能動作,走路有點不穩。他伏着牆一步一小跳的挪到外面,拿起了自己的背簍和柴刀,把兩條靈蛇喚到跟前,手扶住昂起的蛇頭,一瘸一拐地準備出門。

“你去哪裏?”唐玦臨的聲音突然自身側響起,甘羅吓一跳,埋着頭,小聲應道:“雨季差不多結束了,寨裏要準備秋祭,我得采好藥草去換些祭祀需交的東西。”

“他們不是不跟你往來麽?怎麽祭典這種事還帶上你?”唐玦臨穿着先前甘羅為他找來的苗民衣物,深紫面料,繁複底紋,本是苗疆常見的,但穿在他這個異鄉人身上,竟也覺得陌生而違和了。

“我不能因為別人不想接近我,就連我該有的都不要。大家都要向女娲娘娘祈福,憑什麽我就不能去,怎麽能連每個人該履行的義務都不分給我一份?”像是想到了什麽不愉快的經歷,甘羅的聲音有點發抖。

唐玦臨淡淡地接了一句:“那你真的信神?神能帶給你什麽呢?”

說完不等他回答,唐玦臨又把甘羅抱了起來,放到了院子裏的一架秋千上。這秋千極其簡易,藤椅改裝出來的,拿樹藤栓好了挂在一個簡陋木架下。唐玦臨想,或許是甘羅的家人在他小時候為他做的玩具吧。

然而他不明白的是,中原常見的秋千,怎會出現在遙遙千裏外的南疆。但聯想到甘羅會說漢話,懂一些漢人的事情,分辨得出唐門的衣飾特征,又有一些恍然了。

甘羅坐在秋千上,手握住樹藤,這秋千對于現在的他來說有些小了,他規規矩矩坐着,偶爾有風,微微吹動,輕蕩了起來。

“至少神讓我活下來。”他有雙眸光清澄的眼睛,在強烈地渴求或是相信着什麽的時候,那雙眼會格外地有神。

“只是活下來嗎?”唐玦臨聳聳肩,轉身走到院落另一頭,拿起一根粗樹枝,“你稍等下吧,我給你做根拐杖。”

他掏出一柄匕首開始削去樹枝上的粗糙樹皮,剜去硌手的樹結,背對着甘羅,半晌,輕聲問道:“之前傷了你,你怎不怪我?”

唐玦臨一邊問一邊開始設想甘羅的回答。那麽,無非兩種,其實十分介意然而害怕再和他講話,幹脆裝聾作啞,這是人之常情。

要麽,并不介意,可因為講這件事會怕自己難堪,索性不提。這樣的話,甘羅對自己的感情已經近乎迷戀了。

甘羅随着秋千一并在微風裏晃蕩着,他無言地攥緊衣襟,覺得胸腔裏似乎也放進了一架秋千,載着他的心在情緒的波流裏搖擺不定。

“我是想不到,你吸了迷夢引還能從中途醒來,因此藥性發生變異也無可厚非,我沒那個道理全怪責到你頭上,畢竟是我先做了那樣的事情。但你會傷我,或許是你真的……想那麽做的吧。那時候你看我的目光,我太熟悉了,你在害怕,害怕有什麽會威脅到你,你忍受夠了,就想先一步除去讓你害怕的東西。”

“我在你眼裏,就是這麽一件東西而已。不管我有什麽想法,什麽心思,什麽念頭,講出來你只會感到不耐煩。”

少年刻意偏過視線,沒有去注視着唐玦臨的背影。他用一種強裝的鎮定講着心酸的話語,眼睛一眨淚水就滾落了下來,這一段話差不多是他同唐玦臨講的最長的話了。可是,仍有很多很多,他講不出口,不曉得如何講出口。

所有說不出口的話語裏,最重要的一句則是:會被你讨厭的事情,我一件都不想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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