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五·2
時間一日又一日地消磨過,喧嚣多變的夏天将要結束,初秋時苗寨将會迎來一場熱鬧。
秋風高爽吹散了氤氲一季的水汽,被風蕩起的銀鈴聲斷斷續續向四野傳開,縱使林木豐茂仍是掩不住那聲音的播散。寨子正中有一株極大的榕樹,不可計數的氣根從丈餘高的枝幹垂落下來,又在半空中盤結在一處,形成天然的平臺,寨裏的人們依樹建起盤旋的階梯,如鳥築巢栖息在榕樹上。一簇疊一簇的綠葉,滿得不留縫隙,陽光艱難地穿梭在繁茂的枝杈中,映亮了宛如裂岩的樹皮,匍匐在地的根牢牢攥緊了一塊巨石,像永不能回歸天際的卧龍。
唐玦臨曾長久地凝望仰視這株樹。它綠意常新,又老态龍鐘,它是洪荒遠古的遺跡,生與死的載體,在一切泯滅之後,仍将長久地停留在原地,見證新一輪的生命。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好似孤魂野鬼一般游離在苗寨邊緣的甘羅,少年稱自己為守護者與侍奉者,可這株象征神祗的榕樹,他卻無法接近。
那麽,他的死或生,并不在這裏。
榕樹前那片空地上架起了一口鼎,鼎旁四角各有四個晝夜不歇的火盆,而鼎是用來燃放更為盛大的社火的。甘羅拉着唐玦臨來到祭臺,如其他苗民一樣,恭敬地獻上祭品,跪在那不會熄滅的火盆旁,長久地俯首。唐玦臨本不願做這些事的,但甘羅一直跪趴在地上拽他的褲腳,本就因甘羅的出現而緊張起來的苗民見了唐玦臨的态度,不由地凝聚起了敵意。
躍動的火焰照紅了少年的臉龐,氣氛卻低至冰點,站在神鼎後的年邁巫醫似皺縮的木雕,緩慢遲鈍地擡起枯皺的眼皮,混沌的玻璃體透過神鼎中袅袅而升的煙塵看向唐玦臨。唐玦臨被那樣的眼神盯得渾身不虞,微皺起眉頭。
甘羅急的不住小聲喚他的名字,剛變聲的少年嗓音嘈啞低沉,好似小鋸鈍過神經,心口發悶。不想在這時橫生枝節,唐玦臨學着甘羅的樣子跪了下來,額頭貼着泥地,狀似屈服于神的威壓之下。
然而他心不在焉的,只斜眼去瞧甘羅。甘羅像是暫時安下心了,維持着深深俯首的姿勢,跪在一片陰影裏,反襯出他仿若透明的白皙,皮膚透得能看清血管,那些汩汩流動的血,不知怎地,泛着青,并非紅。
唐玦臨的身周的苗民,都像甘羅一樣發自內心地虔誠跪拜,方才由唐玦臨引發的小小騷動很快就平息了。好像在莊重的祭典之前,所有內心的陰暗和躁動,都不宜過多地暴露在神明眼下。
因為神,并不是包容萬物的存在,它也只傾心于美好的事物。
主持祭典的巫醫用一種唱歌般的調子念着唐玦臨聽不懂的祭文,将不知名的藥粉在火把上點燃,一并投入鼎中,激起了層層疊疊如浪翻湧的煙霧。
盛裝的少女立在鼎邊,吹奏着蟲笛,笛音若亂若迷,似乎有很多彩蝶,從笛音中羽化而生,翩翩旋舞,傾吐芳霁。神鼎裏盛放出濃厚的異香,一瞬之間好似有蠱惑衆生的妖異之感,高漲的火焰扭動出無數似是而非的圖樣,蟾宮嘯月或是碧蛇驚影,千絲籠海,百足旖旎,蟲笛适時拔高了音調,剎那間,浮生皆迷。
但唐玦臨只注視着甘羅。
祭典似乎進行到了□□,跪在地上的人們都朝着熊熊燃起的社火伸出手去,歡呼聲陡然爆發至了頂點。
然而奇異的是,不管四周多嘈雜,那笛音和誦念祭文的蒼老人聲,依舊清晰入耳。
社火連接了大地與火。土地孕育了生機,火苗催生了生命,這天地之間游蕩的靈,具象成了飛散的火花,人們迫不及待地祈禱,獻上自己赤誠的敬仰。甘羅同樣擡起了頭,不知嗫嚅了些什麽,瘦削的肩膀微微發顫,表情肅穆認真。
紅豔的火光為他染上了一抹朱色,仰起的脖頸形成了一道纖細美麗的弧,毫無防備地出現在唐玦臨的視線裏。那種所有人都有信仰、有皈依的感覺讓唐玦臨感到了孤立無援、無處可歸的慌亂與不安,而他的心神不寧幾乎要誘發出他深埋體內的嗜血殺意。
想看到鮮血,從少年的脖頸噴湧而出,想知道他的血,是何種顏色。
發瘋一般的想。
以至于當唐玦臨回過神時,他的手已經圈住了少年的脖子,再差一會兒就要掐下去了。
可是甘羅渾然無覺,還在癡癡注視着燃燒的社火,他們的距離很近,唐玦臨能夠聽清他在說些什麽。可惜他講的是苗語,含含混混的話語裏,只有三個字是能确認的。
那三個字是“唐玦臨”。
他許了什麽願呢,那願望竟然是與自己有關的嗎?
這樣想着的唐玦臨把手放回了少年的肩上,擡頭環視了一圈,所有人的表情都如癡如醉,沒人注意到相偎的二人。
好似無形的屏障,展開在了兩人身畔。
這個認知讓唐玦臨突然心安了下來。
因為原來像水面的油一樣格格不入的,不止自己,還有身旁的少年。他和自己一樣,完全不被自己生長的地方接納。縱使少年仍堅持追尋着與他人共同的信仰,可是,誰會把他認作同袍呢?
那也許并不存在的神明,也不會喜愛卑微求活的他。
唐玦臨扶住少年的腰,把他半箍在懷裏。腦海裏浮出的是赤身躺在他身下、雙目炯炯的甘羅,一字一頓地訴說着他的愛慕和思戀,一邊說一邊湊到近前,蹭着他的臉頰尋到嘴唇,迫不及待地貼上唐玦臨的嘴角,主動迎了上去,尋求着印記的證明,在痛楚裏掙紮,喃喃祈求喜悅的歡愉,想在一剎的失神間,忘記現實的陰寒和冷酷。
唐玦臨想,他應該教會甘羅一件事:
失去一切的時候,就會得到解脫。
作者有話要說:  ̄へ ̄積分好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