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五·3
回來後的晚上,甘羅一改白日的拘謹,歡欣雀躍地給唐玦臨講解,點燃社火只是宣告祭典開始的儀式,接下來半個月整個苗寨都會陷入沸騰。他手舞足蹈地比劃着,說夜晚的風聲将會被歌聲代替,明月的光輝不比篝火的焰芒耀眼,苗家米酒的清甜能蓋過草木的香氣。大家向神明致謝這一年的平安,再去祈禱來年的風調雨順,而寨中奉養的靈蛇這幾天也要從甘羅這裏,移交到德高望重的族長那裏去,同樣去領受大家的供奉。
末了他拉住唐玦臨胳膊甩了兩甩,眼睛亮晶晶的:“開心不?阿臨不是不喜歡和蛇待一起嗎?雖然祭祀什麽的也沒我這個小孩子和你這個外鄉人的份,不過我們還是能一起随便逛逛的,也許這個日子大家不會多斤斤計較,也會請我們喝米酒呢?”
“到時候,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你知不知道,到了晚上大家會聚一起跳月,每個人盡情地唱歌跳舞,看上誰了,只要你情我願,當晚就能牽回家。”
他說得興奮,腳尖踮起一把勾住了唐玦臨的脖子,搖搖晃晃地挂在他身上,唐玦臨順手抱住他的腰摟緊了按懷裏,眼裏有一絲迷惘閃過。
只是偶然地碰觸,為何脈搏會狂跳不止?
是生病了麽?唐玦臨在心裏問自己。
甘羅借勢往上蹦了蹦,一口叼住唐玦臨的耳朵,邊咬邊羞澀地說:“到時肯定很吵,可除了我的聲音,你誰也不要聽,不然我立馬就給你咬下來。”
“我倒想說,你的歌,別讓他人聽去了。”唐玦臨随口應着,按住甘羅後腦将人一把轉了過來,略有些兇狠地堵住了他的唇,毫無阻礙地撬開少年齒關肆意糾纏。甘羅被他弄得發愣,統共也沒接過幾次吻,一點都不知道該怎麽迎合或是讓自己舒服一些,被親得嗚嗚咽咽,好像舌頭被咬破了,口中泛開一波波甜膩的疼。
可心裏開心是真的。是甜是苦,是痛是癢,渾不在意,整個人跟泡到了酒缸子裏一樣,一直酥到骨頭裏。
現在的甘羅跟唐玦臨當初遇見的那個他相比,已經完全不一樣了。當時的他,壓抑克制,緊張敏感,像一只被迫留在冬日的候鳥,因這世界的冷意,而變得不安,又用強硬的外表來掩飾這種會被人嘲笑的不安。
可如今,他似乎是終于熬到了春暖花開,凍僵的翅膀得以施展,幹澀的歌喉受了雨露滋潤,迫不及待地就想把肚子裏所有關于春天的感激都唱出來。
初見面時,唐玦臨曾想過,這個少年,要是多笑笑,會很好看。
可他現在真的常常笑了,唐玦臨卻時常感到呼吸困難,甚至會認為他的笑容是可怕的,它令他的內心萌生了太多動搖與太多依賴。
這一定不是因為喜歡上他了,他也不一定真的愛上了自己。
因為愛欲是撕裂的疼痛,是鮮紅的傷痕。不該是像現在這般,偶爾的欣喜和羞意,隐約的甜蜜和快樂,私心的占有和盼望。
唐玦臨松開了甘羅的嘴唇,睜開眼,瞳仁裏是一汪幽深潭水,什麽影子都映不出。可少年沒有注意到,仍舊眯着眼,臉頰挨着唐玦臨的臉不斷地蹭,笑得如同餍足的小貓。
夕陽即将下沉,新月尚未升起,林木的陰影如有實體,拉長至無限,徹底蓋住了甘羅家的吊腳樓。
甘羅并不畏懼這片蔓延至他眼眸的濃黑,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把天上的月亮抱在了懷裏。
但唐玦臨快要窒息了。
這一天最後的日光無比黯淡,似在夏末燃盡了自身的餘燼。陽光斜射至屋脊,孱弱得難以察覺,蒼白得照不明一塊竹板。即将來臨的夜晚攀援着豐茂的林木翩翩而至,與甘羅說的不同,沒有晚歸的鳥鳴,沒有遲來的風聲,靜靜的,什麽都沒有。
相擁的兩個人忽地沉默了,各懷心事,卻誰也不願說。末了,甘羅拉起唐玦臨的手,說我們去寨子裏吧,祭典要開始了。
少年的表情閃現過一瞬猶疑,是那種不知自己這麽做好不好的不自信。他不知道唐玦臨的眼神很好,能很快适應弱光的環境,幾乎像黑貓一樣。所以在他以為自己很好地掩飾住了的同時,唐玦臨垂低眼眸,将嘆息埋到了心底。
他也不知道,唐玦臨是因害怕黑暗,才培養出了這份敏銳。
唐玦臨不能在夜裏安然入眠,因他的噩夢遠比月色绮麗。
悄無聲息的靜寂讓這段夜路顯得陰森,甘羅唱起一支歌,試圖活躍氣氛。他唱得很低也很随意,這首歌音域并不寬,不過他變嗓還沒結束,唱得總有種不在調的感覺。
起先是唐玦臨聽不懂的苗語,後來他意識到了什麽,開始磕磕絆絆地用漢話唱,擺明是要讓唐玦臨好好聽着,什麽“夜裏流水山上走,妹心下山順水流”,情情愛愛,膩死個人。
本松松握住唐玦臨手腕的那只手,也逐漸變為五指相扣的姿勢。掌心貼着掌心,為對方多覆了一層潤濕的汗,黏黏糊糊,膠着難分。
唐玦臨無來由地想起之前若幹個夜晚,每當他自淺眠中驚醒,總能發現身邊熟睡的人不知何時挪過腦袋枕到他肩膀上,稍側過目光看去,能瞧見那人長翹的眼睫綴了幾點月光,如同鬼蝴蝶的尾羽,揚起的嘴角洩露了幾分愉悅的情緒,像正在倚靠着自己的幸福一樣。雖然這個動作讓他無法動彈,但一想到即使是被摒棄的自己,也可有個安然無害的純良少年,待他如待這世上能擁有的最後一根葦草。
這是一件讓他有些自得的事實,是一樣,他同樣必須得牢牢抓住的東西。
他用生有薄繭的手輕撫上少年輕微張合的唇,略燙的呼氣仿佛能灼傷手指,可他着迷又欣喜地,覺得自己終尋到了件,獨一無二的私藏。
你說人心寶貴,無所皈依的我根本不配有人的心。
但你怎知,這世上還有一種人,一顆真心破開胸膛捧在手上,萎靡如枯花,淋漓的血濕了滿身,只等有人能路過他,把他的心接過去,然後方能活下去。
因而即使這樣的我不配為人,我卻一樣能擁有人心,并且,永遠不會把它放開。哪怕親手捏碎了,也要把每一片碎肉混着污血撿回來,當做寶物珍藏在精雕細琢的檀木盒子裏,直到彼此一同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