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六·1
那天晚上甘羅是被唐玦臨背回去的。
他是碰不得酒的體質,倒不是單純的易醉。總之不過眨眼功夫,方還能說能唱的甘羅突然就身子一歪栽倒在唐玦臨懷裏,唐玦臨下意識地将人扶穩,還以為是不遠處篝火太旺,所以才将懷中的人映照出一身緋紅。
等到甘羅連倚靠着唐玦臨都站不穩、直往下滑時唐玦臨才醒悟過來,他是的确身體不适,□□在外的肌膚全似着了火,灼熱燙手,但并不出汗,應是對酒過敏發了燒。他将人打橫抱在懷中,本想尋人求助,看這般病來如山倒的架勢,實在不像随便吃點甘羅自備的土方草藥就能好的程度。
可甘羅拉住唐玦臨的衣襟自顧自翻身落了地,聲音虛軟但還強撐着無恙:“別,沒事的,回去睡一晚就好了。”
唐玦臨不理,拽起少年的手腕往人群走去。甘羅突然發了狠,捧起他的手臂狠咬一口,甩脫了唐玦臨。他一臉恐懼地望着人群,如同唐玦臨要拉他去的是火海煉獄那般,跌撞着倒退兩步,搖搖晃晃往相反的方向逃去。
唐玦臨捧着被咬的手腕,看着少年倉皇逃跑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
甘羅身後是搖曳的火光,渾然無覺的歡騰人群;擺在他面前是昏暗的道路,漠然冷寂的廣袤密林。可無論他多努力地想要逃走,多迫切地想躲進封鎖于黑暗的安定之中,他也逃不出篝火下拉長的倒影,那個影子就像真實的火焰,焚燒着少年的去路。
而他最終也沒有一個人走出苗寨。跌坐在地的他,自背後能看到他抽動的肩膀,是難受得哭了麽?吹過河沿的風帶來蔭涼的泥土氣息,唐玦臨有點惡心,因為那氣味攥緊了他的胃。人群傳出的笑聲不知為何聽來是如此緊促短繃,像是并無可笑之事,卻又不得不笑一樣。
狼狽的少年似乎是影子開的一個玩笑,徘徊到了盡頭又被無邊無際的黑影丢下了,他不能再回到那片栖身的濃黑裏,也無法紮根于明亮溫暖的光芒下。他單薄的身影映在唐玦臨眼中,仿佛一樣觸得到的物件,沉沉地往心底墜去。
唐玦臨垂低頭,目光徐徐拂過手腕上的咬痕,他的神情從起初的驚愕,逐漸轉化為一種早知如此的理解。
他摸上心口,隔着僅一件的苗衣,輕易尋到了自己身上那道狹長的傷疤,些微的不平整令人聯想到無法結痂的傷口,始終汩汩流淌着能将人逼瘋的挫敗。他不禁回憶起那柄匕首是怎樣刺入皮肉,如何以寒冷的疼痛刻下來自他人的定論,而他連一句完整的反駁都要耗盡所有力氣才能說出。
“唐玦臨,你聽了太多贊美,已經不清醒了。你想逃離這裏,卻忘了你引以為傲的一切,都是這裏給你的,能讓你擺出這副嘴臉的資本,也只在這裏有用。”說這句話的人有着狹長刻薄的眼,聲音比最鋒銳的刀片還要尖利。
“雖然小師叔的确對我很好,什麽都很厲害,但就是因為這樣,想做小師叔徒弟的人一定很多,而我要是離開了師父,師父便是一個人了。”他第一次試着去靠近另一個人,那是個乖巧話少的孩子,他的手很軟也很熱,握在掌中連心窩都會暖起來。而本以為是喜歡着自己的孩子卻輕易否決了唐玦臨罕有的好意。
人總是這樣,比起贊揚更在意诋毀,而對自己再多的肯定,只消半句否定就能瞬間崩塌。
那個晚上大概是唐玦臨第一次,對甘羅的處境有了感同身受的體悟,而并非居高臨下的審視,裝模作樣的憐憫。
因為在等待他的不僅僅是崩潰了的少年,還有埋葬在枯死竹林裏的晦澀自身。
他走到甘羅身後,把狀似哭泣的少年扶起,手指有意掠過臉頰,但并未觸到意料中的濕潤水痕。這次甘羅沒有推拒他,而是乖覺地順着唐玦臨的意思伏到他背上,任唐玦臨背起。他低下頭能看到圈在他脖頸的手臂止不住地發顫,仿佛是溺水之人顫顫巍巍地抱住了最後一棵浮木。他聽到少年發出兩聲明顯的哽咽,可那該随之而來的哭泣卻遲遲沒有來。
“很難受麽?明知道不能喝酒為何還要喝?”唐玦臨說得很輕,似乎他并不是真的要和甘羅說話。
“我不知道。”甘羅說着話,嗓音裏明顯帶上了哭腔。只是不明白他這一句,到底是在否認什麽。
他一遍遍回憶起剛剛身在人群的甘羅,是怎樣可笑又僵硬地模仿旁人的笑容和話音,努力想營造一種他可以融入其中的假象,但大概是連自己都感到尴尬,他的反應變得遲鈍,整個人也不知所措了。
然後他看到甘羅默默站到一邊,躁動不安地晃動着腕上的銀環,讓人感到他并不想像這樣存在。也有人覺得這麽晾着他并不好,試圖對他說話,或是故意發出點旁的聲音,做點本不必做的事情。
但那些都很快以一種讓人不安的方式停止了,直到甘羅拉着唐玦臨離開,才重新按正常的樣子轉動,像并無緣由讓他們欲言又止一樣。
“阿臨,我是不是很沒用。”沙啞的哭音打斷了唐玦臨神經質的回想,但這一句卻又迫得他不得不回憶起了更久遠的事情。
甘羅說的話很可笑,就好像他體內盤踞了什麽險惡的妖物,将他由內而外的吞噬了,而他竟然以為,自己就是妖物。
“難受的話就哭吧,很早以前便這樣說過了。”
脖頸後來回一陣刺癢,大約是甘羅在搖頭,因他垂落的發正盤在唐玦臨的肩頸位置。
“阿臨你會哭麽?”
“我不會。”
“那我也不哭。”
唐玦臨嘆了一口氣,念道:“傻孩子……”
那一道一直存在兩人之間,鋒利地劈開兩個世界、明确地劃分出天真與世故的界線,就這樣在唐玦臨穩步緩行間,背着甘羅跨過了,消失了,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