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番外2:關于喜歡 (3)
,絲毫不覺得難以下咽。被曬得發熱的渾水順着他的口鼻流入,灌滿了他的胸腔,他如沒有肺的魚,從拌勻了腐朽血肉的污水裏獲得呼吸的氧氣。
也同魚一樣,感不到一絲一毫的熱意。
每一寸□□的皮膚,唯一能感受到的東西,如果那種東西确實存在的話,就是微薄的孤獨感。
小臨,今天你也對我不屑一顧。
我早就習慣了,你嫌惡的眼神,每天都是同樣的,沒有新意。
是不是師妹背後搗的鬼?卑賤的女人,淨會挑撥我們的關系。她自己狗眼瞧人低,還要叫你別接近我。我明明……非常喜歡小臨,只要有機會,就會加倍對你好,你年紀小不懂領受我的恩惠,我不會跟你計較的,我可是非常喜歡小臨的人。
但是你未免太不知好歹,怎麽學着師妹的腔調攻擊我。我沒用?我惡心?我自大?我不跟你争,任你飛得高飛得遠,想親近你,想擁有你,那都是因為我喜歡你,這有錯嗎?你還不是比起我更親近師妹那個虛僞的女人。
我受夠了,每天重複的嫌惡眼神。
那就只有摧毀了。你親近的,你喜歡的,你想要的,都去死吧。
你是不是一直不理解,我那麽不喜歡師妹,怎麽一定要領養她留下來的那個小雜種?因為,你反正不會不管這個小雜種的。
結果你好像很喜歡那個小雜種,我還能怎麽樣呢?除了引年少氣盛的你走上歧路,除了踩碎你的自尊,除了看你在我面前痛苦求饒,除了毀了你,我想不到其他能挽回補救的措施。
但是,我會放你逃,為了讓你去哪都只能一個人茍延殘喘。然後每當你厭棄自我的時刻,你都會想起來,這個世上,就只有我放過你一條生路,是我讓你延續了你可厭的生命。
小臨,你該懂得的,愛就是這樣的東西,它會讓人扭曲,變得自私,是一件面目可憎的玩意。要是你确實痛的話,你就一定會深深記得這點。
好了,現在,你該告訴我,你躲到哪裏去了?
————————
麥喬撥開一大叢樹葉,前方豁然開朗,他知道再走幾步路就到了,接下來他只消喊兩嗓子就能大功告成打道回府。達南的家在達南在生時他還是常來的,等到達南死了,他突然覺得這房子有些怪,處處透着生人莫近的詭異,難道是因為達南把家建在離寨子主體有些距離的雨林邊緣?總之,他不再來了,還把他的感受添油加醋說出去,弄到現在,幾乎沒人走到這邊來,使甘羅過得真有點像離群索居的小妖怪。
麥喬初見到吊腳樓時就覺得不對,向來敏銳的他這時犯起了迷糊,竟然沒立刻掉頭就跑,而是想找找哪裏不對,好回去彙報給長老們聽。
籬笆牆東倒西歪,似乎剛有一場風暴路經,院落中央的死人曝露在外風吹雨打早已開始腐朽,散發出陣陣惡臭。麥喬驚慌不已,他大聲喊着甘羅的名字,卻聽不到任何回答,他暗自心想,莫不是甘羅這小子幹的?還是甘羅惹了強盜上門?
他突然很雀躍,明明害怕得虛汗直滾,但就是雀躍,因為給他逮到了一條鐵證,達南生的兒子确是個禍害的鐵證。可他剛準備掉頭跑回寨子裏,那個歪着頭跪立在院中、形如枯槁的男人乍然站起,舉起手向達南走來。
男人的身上也散發着屍臭,和那些屍體是相同的裝束,麥喬又驚又懼,以為碰上了詐屍。
那個男人問他,小臨,小臨在哪?
他一邊問,手一邊握住麥喬的脖頸,他不斷問小臨在哪,麥喬在他手下不斷掙紮,和一條砧板上的魚無異,直到斷氣。
“怎麽了,你不說話了,小臨?小臨,你躲哪裏去了?”唐玦淵困惑地自問,他抛下死去的麥喬,往着來時的方向,張着雙臂走入了茂密的雨林,時而大聲哭時而暢快笑,像一只白夜裏的鬼魅。
第 45 章
睜開眼睛時,眼前是一大片看不到邊際的濃綠草野。郁郁蔥蔥的綠草一直延伸到天的盡頭,淡藍的天空和蒼綠的草野就在他到達不了的地平線融彙為一條美麗的線,草叢中随處可見蓬松的蒲公英或是迷你的婆婆納,如果躺進草叢,大概就和身陷上好絲綿制成的床褥一般惬意吧,低垂的草尖或是不知名的小昆蟲會撩撥着鼻尖,傳遞給他春夏的清香。
草野上的光線十分充沛,但不刺眼,和着微風照拂在肌膚上時全部都是剛好的,但是就在這裏,也有着燦爛明亮的中心地帶。不過,或許不是這樣的,僅僅是見到那個久違的身影,就會覺得和她一起度過的時間,是自己過去的生命裏所存在過的,最明亮燦爛的一段。
随意坐在草叢中的年輕女子,墨黑的長發搭在肩頭随着風輕輕拂動,孔雀翎制成的發簪插在腦後,衣裙上鑲滾的藍緞,是和天空一樣的蔚藍色。而她向唐玦臨露出的微笑,似乎比他記憶中的更加觸動人心。
她不能算是美人,五官搭在一起也無特別出彩的地方,但是,一雙秋水無塵的杏眼顧盼生姿,只是被她靜靜看着,就會得到放松和溫暖。
已經與她闊別了十餘年,當年那個總被她嘲笑會長不高的自己,如今比她去世時還要大了。與她有關的夢境,也有許多年沒有做過,畢竟死去的人不能牽絆活着的人前進的腳步。如果問曾經的他是怎樣熬過跗骨之蛆般的自我厭棄,那大概是因為不想讓死去的師姐過早與自己重逢吧。
“小臨吶,你不能那麽悲觀,雖然我們這種人沒有什麽值得在意的必要,像是随便什麽阿貓阿狗的都能取代我們。可是啊,你要為自己想想,活着,難道不好嗎?只要活着,你的腳就會帶着你不斷向前走。這路上迎面會有風暴,也會有鮮花,有時是崎岖山路,有時又是陽關大道,你永遠不會預知到你将走到什麽地方去,也沒法知道迎接你的都是些什麽。但是!假如你死去了,你連猜測未知的可能都不會有了!不要和我說人死了還有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沒有燦爛千陽沒有草發花長,沒有一絲一毫的可能。所以小臨,不要讓死成為一個輕易的選項,只要能活下去,就要争取活下去。”
以激昂的姿态勸導他早日從自厭的困頓中走出來的師姐,真的好像在發光啊。
師姐是自己敬慕的人,與親生姐姐沒有差別,是自己不可或缺的手足。
可是她卻死得不明不白,沒有留給他只言片語,她好看純澈的眼睛憑空蒸發在了他的世界中,如落入沙漠的雨滴。
唐玦臨站在虛幻的草野中,僅僅是直面回憶,就心酸得快要無法忍受,他壓抑着顫抖的心聲,走到了師姐的面前。
“小臨來了啊,快過來,讓師姐抱抱你,看看小臨有沒有長高長壯,你都十歲多啦,怎麽還是像小姑娘一樣小小的呢。”留在對面世界的師姐沒有時間流逝的概念,她眼中的唐玦臨永遠是一個略顯女氣的小少年,即使眼前長大後的唐玦臨滿臉悲色地望着她,她也只能看見當年的他。
這就是死亡,如此鋒銳鮮明的一條界線,沒有任何人可以逾越。
“師姐……我會長高的,也總有一天不會被人說長得像女娃。”
她驚愕地眨眼,點頭應道:“是啊,小臨當然會有一天長成可靠的男子漢。”
“不……我覺得正好相反,我會成為一個沒法讓人安心的人,沒辦法踏踏實實地愛一個人,更沒辦法妥善地接納一個人的愛。”
“你不可以這樣說啊。”她皺眉,看上去有點難過,“要是小臨安定不下來,做不到和人正常的交往,那是因為你沒碰上那個合适的對象。總會有一個人,你會喜歡他,他也會喜歡你,你們倆就像散落在人間的水杯和杯蓋,天生的一對哦。”
唐玦臨忍俊不禁,笑道:“這是什麽比喻啊,我是水杯還是杯蓋?”
“這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要努力好好活着,胸口裏要揣着向往明天的心,不要厭惡自己,連你都厭惡自己了,誰會來喜歡你呢?”
她站了起來,輕輕抱住了唐玦臨,聲音飄忽得随時都能散在風裏:“告訴師姐,小臨有沒有努力好好活着?”
“有的,我有的。盡管時常想放棄,時常感不到努力的意義,但是……我覺得我可能找到我的杯蓋了。”唐玦臨也回抱住了她。兩個時空的他們,在虛幻的交界處相互依偎。雖然時間能淡去他的懷念,但是愛是不會無端消失的,它靜水長流,滋養出了這大片醇美草野。
“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啊,要牽好人家,別走散了。唉,我多想……多想看看小臨喜歡的人,等着你們給我敬一杯長輩茶。”
“會有那麽一天的。”
“那……我就等着了。你要快點長大,我真想早一天看見長大的小臨。”
她的形貌一點點散去,從指尖分散出無數微小的光點。唐玦臨含笑目睹着師姐的消失,沒有像少時那般哭着,緊抓她的手不放,說他再沒有可能遇到和師姐一樣喜歡他的人,再沒有可能好好活下去了。
因為,師姐說的對,只要活下去,就有種種可能性,總有一種可能,會讓他接下來的人生旅途,綻滿大朵大朵芬芳鮮潤的花。
甘羅擔憂地跪坐在唐玦臨身邊,幾日前他拖着唐玦臨來到這處小小的洞穴,一來到這裏,還沒等甘羅把洞穴收拾幹淨鋪出個能躺人的草墊,唐玦臨就有些神志不清,他說他能給自己解毒,但是并不代表他能給自己療傷。失血令他異常幹渴,附近沒有幹淨水源,甘羅只能卷起大芭蕉葉,接露水給他喝,但是水一下肚就會被傷口感染引發的高熱迅速蒸幹。他燒得厲害,甘羅反而怕得手心冰涼,幹脆直接捂住他臉替他降溫了。
“咳,甘羅,手拿開,我要喘不了氣了。”
“你睡醒啦?吓死我了,我找個吃的回來看到你睡着了,眉毛鎖得緊緊的,也不知道你哪裏不舒服,又不想吵醒你。”
因為是背上受了傷,唐玦臨就一直趴在那裏和甘羅說話:“我要是被夢魇住了,你都不叫醒我嗎?”
甘羅剛從外面回來,外頭還下着雨,他頭發濕成一绺绺的,不怎麽舒服地搭在額頭。他一面拿手撥順,一面抱怨唐玦臨說:“我說你,以前難道沒受過重傷嗎?一下子就病倒了,根本想不出你以前是怎麽一個人過的。”
“嗯……”唐玦臨表現出冥思苦想的神情,“我認為是因為我明白我以後不用一個人過了,所以突然身體機能有些下降,因為不用自己孤零零一個苦苦支撐了。”
甘羅撇撇嘴,手心貼緊了發燙的臉,生硬地轉移了話題:“你剛才鎖着眉頭,是夢到什麽不好的事情了嗎?”
“也不算不好吧,我夢到了我的師姐。”
“師姐?”
“嗯,我當她是親姐姐,可惜她去世得很早,我也是許多年沒有再夢見過她。但是就在剛剛,她出現了,問我過得可好。”
“你怎麽說的呢,我看你現在一點都不好。”
“不,正好相反,我說我過得很好,我終于……找到了我的天生一對。”
甘羅聽到突如其來的表白,毫無反應地呆了呆,忽然回過神,當即縮成個小雛鳥的樣子,臉埋進手臂間,唔唔嗯嗯,也不曉得想表達什麽。唐玦臨努力撐起自己,多虧甘羅很聰明地把自己随身帶着的傷藥一并拿了出來,因而背後的傷情不算太惡劣。他用力分開甘羅擋在臉前的兩條手臂,令他沒法再把自己遮起來。
“你怎麽啦,我記得你以前說情話很朗朗上口的。”
“那個,那個,根本不是一回事,那個怎樣的,我哪裏有你這麽肉麻。”
唐玦臨不理會他的躲閃,湊近了他的臉,也不說話,就這麽看着他,甘羅給看得發憷,問他想說什麽。
“親我。”
“啊?……哎!?”
“你不是早都駕輕就熟,第一次見面就強吻我了麽?”
“不是……所以說那不是一回事,你是養傷養出閑了!你先躺回去,我……我才跌了一跤,髒死了,別跟我靠那麽近。”
盡管甘羅因為眼下狀況太過糟糕而不肯親熱,唐玦臨卻沒有感到他哪裏不恰當,在甘羅奮力把他按回去的時候,趁勢啄吻了他的指尖。甘羅倏地一下縮回手死死捂在懷裏,一張臉熟到發紅。
“甘羅,你不知道吧?從沒有哪次受傷會像這次一樣,能讓我感到安心。”
幾乎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受了傷後,不是第一時間想“能就這樣死了該多好”,而是想“還沒有和他待夠,還想要好好活下去”。
師姐,或許實際情況跟你期待的有些不同,但是我知道你還是會為我高興的吧。
第 46 章
入夜了,山洞裏沒有照明,唯有洞口處漏進一小片銀白的月光,偶爾風動,那片光就活了起來,如水一般漾開。外面的雨到了下午就停了,陽光大盛,彰顯着秋燥的火氣。好在洞穴裏是蔭涼的,甘羅陪唐玦臨一起趴在用碎草和匆忙收拾出來的衣物搭成的褥子上,強逼自己阖眼,可阖了許久,他還是精神得不得了。唐玦臨睡不踏實,中途醒轉,就瞧見眼前一雙水亮水亮的眼睛,在黑夜裏也能看出點眸光。
“怎麽了,睡不着?”他迷迷糊糊地開腔,擡手罩住甘羅腦袋,輕輕拍了拍,哄小孩似的摸了幾下。
“阿臨……”甘羅拖着調子,人挪了過來,靠上唐玦臨的肩膀,“等你能走了,我們是不是就該離開這裏了?”
“嗯,我想是一定要離開了吧,按你說的,你家裏的變故要是被寨子裏的人發現,對你是不利的。很抱歉,這全是我引來的,如果……如果一開始就不知道有這個寨子存在就好了。”
“哦?真的好麽?難道你到現在還不覺得遇見我是件天大的好事嗎?”甘羅難得用上這副一本正經的冷峻調子。唐玦臨還沒徹底醒過神,被他唬了一跳,愣是接不上話,正悶頭想着自己是何處說的不對,卻聽到甘羅噗嗤笑出聲,原來是繃不住臉了。
“還當你真生氣了,居然是裝的。”唐玦臨淡淡一笑,屈指刮了遍甘羅的鼻梁。
“可我确實想這麽問你的,因為我就是這麽覺得的。即使發生再多糟糕透頂的變故,我還是認為,遇見阿臨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你就不要跟我講見外的話了。反正麽,寨子裏的人一直都當我是妖怪,特別是蠱婆,每次見着我,倆眼珠子恨不得在我身上燒出洞。我現在都能想象出他們發現那些屍體後的說辭,‘甘羅真是妖怪啊,他吃了人啦’。”甘羅音色平板地模仿完村民們可能的說辭,立即音色響亮地切了一聲,仿佛吞了蒼蠅般的不痛快。
唐玦臨忽地有些欣慰,感慨道:“開始時,你還拼命想融入你的村寨,後來,你開始逃避這種問題,怎麽這會兒,你整個就放開了呢?”
“不是放開吧……就是猛一下醒了過來,明白我的村寨,從來就不是我的村寨。我對大家依然沒有意見,我也不希望有不幸降臨到寨子裏,即使它并不是‘我的’。你怎麽不問問,那個時候為什麽你叫我躲寨裏避難,我沒有去,而是半路折回來了?”
“你擔心我?”看似符合邏輯的言論很自然地從唐玦臨的嘴裏說了出來,但被甘羅第一時間否定了。
“你不要怪我啊,實際上那個時候我壓根搞不清狀況的,還很氣你一有事就把我丢出去。所以說開頭我往外跑了一段路,是在撒氣呢。等我一冷靜下來,我不知道該怎麽說,總之就像被人灌了一桶井水,肚子裏有個爪子似的抓得我快疼瘋了,我頓時什麽都明白了。我不該去避難,寨子容不得我呆着避難,我不該把你抛下來,我能避難的地方在你這裏,要是你不在了,我去哪裏都只有災難等着我。于是,我回來了,正巧瞧見你師兄要掐死你,血轟一下上頭,我就……我竟然會有想讓一個人死的念頭,只因為那個陌生人要殺你,要奪走我在這個世上,唯一可以避難的地方,盡管怕得連頭發絲都在抖,可我不能一動不動目睹這一切發生。因此即使是那樣可怕的事情也好,我毫不猶豫地就去做了。”甘羅一口氣沒歇地講完了長長一通話,他的臉一陣蒼白,只是黑暗裏不能讓唐玦臨看見。
随着他的話語起伏,唐玦臨不自主地屏住氣,直等到甘羅說完,才松了那口氣。他苦澀地說道:“甘羅,我明明告誡過你,不要這樣對我,對一個人用盡全部力氣,也是很可怕的事情啊。”
他所吐露的勸告,是如此難以啓齒,因為他正深受其擾。
他還沒有學會甘羅的坦誠,因而是說不出自己感受的。
他又能怎麽傾訴呢?難道要明确點明他內心深處,是有多感激這次可厭的受傷嗎?
原本不夠愛甘羅的血,都好似從傷口中流走了,新生的每一寸皮肉,甚至是長出的每一根頭發,都是伴随着對甘羅的思慕而生。新的血液在他身體裏循環流動,那是愛着甘羅的血。它們從左心房湧出,流遍了全身,又湧回了右心房。嶄新的愛意在心中層層堆積着,曾讓他彷徨得恨不能死去的空洞,如今脹得發痛,充實得快沒有了存活的實感。
他沒有甘羅活得那麽簡單,即使美好也不容易輕信,他知道什麽是月盈則虧的恐慌,所以不敢瘋狂擁抱,不敢将傷痛忘掉。一開始他就領教了太多現實的殘忍,還沒有開始就想着逃跑。他的冷靜算什麽優異的特質呢?那只是一個自以為世故的陳舊靈魂變得遲鈍不敏感了而已。
對此,甘羅只給了他一句話:“管他呢,我們走吧。”
黑暗籠罩了唐玦臨的表情,讓人看不清他說話的嘴型:“行啊,明天就走,我能動身了。”
“走之前,我想帶走我的靈蛇。”
“你的?你不是一直堅持,它們是屬于苗寨的嗎?”
“可萬一你說的是真的呢?它們兩個對我來說,是很珍貴的朋友啊,我不想把它們留在不接納我為同族的人身邊,何況,要是你說的是真,離開我,它們會死,寨子裏的血食供奉可代替不了我。至于那些守護獸離開了苗寨就會帶來衰頹的說法,我覺得其實是反過來的吧,正是因為寨子衰頹了,才供奉不起守護獸,總之,我是不大信的。”
“真的嗎?你不怕會有災禍降臨,也不怕給自己帶來報複?”
“我……”甘羅剛要應承,但猛地卡殼,手指緊張地絞在了一起。
唐玦臨不願逼他,便揉着他腦袋,轉了話題:“說起來,我的師兄,這個時候在哪裏?要是他又殺了回來,以我目前的狀态怕是無法應對。”
“我的幻蠱,哪那麽容易解的,他指不定在哪瘋呢。哼,我倒有點後悔了,沒多給他塞點,讓他永遠瘋下去算了,那樣的話,阿臨開心不開心?”
唐玦臨聽了,勾起一抹笑,在一片黑裏摸到甘羅的手,動作輕柔得如同捧起棉絮般蓬軟的夢境。
長久以來切膚之痛的恨突然偃旗息鼓,在這一刻不複存在了。
第 47 章
一如往常的夜幕被拉起,蓋住了蒼藍的天空,黑暗是空氣裏的雜質,沒有了光線的沖刷
就會從無形裏析出,歷經層層沉澱,成為午夜時分藏污納垢的黑。
沒有安眠的人,所有污濁的黑都會向他湧來,痛苦折磨得他輾轉反複,所有物體失了應有的份量,他飄飄然地走在空曠肮髒的黑裏,走到所有路的盡頭,還是走不出冰冷單調的黑。他張開雙臂,呵呵冷笑着,早明了這種結果。
離開的人不會有一刻想起他,于是作為報複,他也沒法找到唐玦臨。
他的逃跑看似喪魂落魄,像是被唐玦淵打擊到了谷底,但是轉身離開的果決依舊刺眼,令人目阖後看見潑天的血紅。在唐玦臨選擇漫無邊際的流浪時,唐玦淵所能擁有的,只能是一個個彼此相近的乏味夢境——不曾稀釋的孤獨,沒有回報的感情,與持續不斷的逃離和追尋。
小臨,我找不到你,沒有人能告訴我你在哪裏,一個都沒有。
你就這麽不聲不響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我費盡了心思,想了種種冠冕堂皇的借口,只為了能有個名目來尋你回去,你卻還是和以前一樣不明事理,将我拒之于千裏。
這些多餘的人礙在你我之間,盡是妨礙。我相信他們之中必有一個人知曉你的去向,一個不說,就換下一個。又或者你正躲在哪裏将我的醜态百出全看在眼中,那我就把這裏夷為平地,讓你無所遁形。
呵,我聽見了,你的冷笑,是在嘲諷我十年如一日的不自量力嗎?
不,你還沒有真正意識到,倔強不肯熄滅的火星,蘊藏了多少燎原的可能。
————————
小孩抱着膝頭坐在角落裏,上下牙直打架,害了熱病似的直哆嗦。他滿臉驚恐地盯着闖入家門的陌生男人,那個渾身糟污的男人似乎是瞎的,他滿屋子亂轉,跟狗一樣四處嗅着,狂亂地講着含混不清的話,像是在颠三倒四地念一個人的名字。
男人額頭青筋直跳,顯得精神狀态極不穩定。小孩本在裏屋睡覺,聽見堂屋裏嘩啦作響,還以為自己外出的父親回來了,下床汲着鞋趟出門,嘴裏含了一句阿爹剛要喊出來,便給吓得硬生生卡在喉嚨。
闖進屋的不是早上出寨子的父親,也不是晚上去族長家裏問父親行蹤的母親,而是個完全沒見過的黑衣男人。他十分的髒,踩的堂屋裏全是泥腳印,臉被髒污抹花了,高聳的顴骨刻薄得勾出他的臉型,深凹的眼陷沒在了瘋狂的陰影裏。他饑渴地打翻了小孩家儲糧的瓦罐,翻出了剛用鹽腌下去的鮮魚,用盡了全身力氣啃噬吞咽,喉嚨裏不時發出詭異的咕嚕聲,齒骨切磨聲清晰可聞,閉上眼的話,會錯以為溜進家裏的是一條餓瘋了的野狗。
小孩吓得腿軟,跌在牆角瑟瑟發抖。苗寨一向安寧,入夜不閉戶是稀松平常的事,強盜惡棍原本是父母與他講的故事話本裏符號化的象征,可是,恰巧在大人都不在的這一晚,他的家入了強盜。
他在內心暗自祈禱,爹或是娘早些回來,幫他打跑壞人,或是讓這個壞人瞎得徹底些,誰都瞧不見才好。小孩一邊這樣想,一邊行動了起來,貼着屋角想溜回裏屋,從窗子翻出去,叫醒隔壁的大人。鄰居大叔出了名的壯碩,單手拎起他毫不費勁,如果是他的話,一定能解決這個饑餓的瘋癫強盜。
在小孩此時見不到的鄰屋裏,溫暖的血水彙成了一個圓,泛着柔軟的波紋,緩緩擴開,強壯的鄰居大叔仰面躺在血水中,喉管從中切開。假如他去了甘羅家的父親還能回來見到這一幕,一定會驚呼,他在甘羅家中看到死人,也是以同樣的手法被殺死在那裏的。
災禍啊,它要來了,我們誰都躲不掉。
一個人的愛恨,一個人的去留,一個人的執着,真能帶來嚴重的後果嗎?
或許是能夠的。從點着了的枯枝演變成不可挽回的山林大火,不就只趁了一陣剛好的風而已麽?
唐玦淵吃飽了,幻蠱的幹擾持續存在着,甚至因為他體力的恢複愈加聲勢浩大。他陰陽怪氣地嚎叫嘶吼,拎起手旁的椅子掄向牆。椅子應聲而裂,原以為自己能成功逃出危險中心的孩子被吓得不輕,他不敢跑了,怕下一個被掄向牆壁的人是他自己。害怕的啜泣聲極大地刺激了男人,唐玦淵遲緩地轉過身,借着屋外銀亮的月光打量這個陌生的苗民孩子。
他的獨眼,越過了這個小孩,看到了許多似曾相識的一幕幕。
剛被師父領回來時矮小瘦弱的唐玦臨,垂着眼站在他面前,被師父推着肩膀,喊了他一句師兄。當時的他沒有名字,似乎是筆風流帳裏算不清楚的死賬,連爹是誰都沒一筆明白的記錄。唐玦淵笑裏帶諷地說,師父你從哪撿的野孩子,唐玦臨立即擡起頭,怨毒地瞪向唐玦淵。那麽小的孩子,居然就學會了用怨毒的眼神看人,唐玦淵打心眼裏讨厭他。可師父竟然還仿着自己的名,替唐玦臨取了名。
惡心!真是惡心的小鬼。
等到唐玦臨漸漸出衆了起來,他不再捏着自己的情緒肆意外放,收斂起的眼神裏除了冷淡便是漠然。他當然還是會站在唐玦淵面前,垂着眼,喊一句師兄,但兩個字咬音咬得極含混,同他态度相仿的敷衍輕慢。
惡心!惡心的小鬼不要落把柄到我手上!
從小到大,都是垂着眼、半死不活的模樣,真想拗斷你的頭,叫你只能好好正視我。
我的名字讓你困擾嗎?那我總有一天要你除了我的名字,記不得喊別的話。
惡心!惡心的小鬼憑什麽奪得大家的矚目,不要以為連我都喜歡上你了就是好事。
我的喜歡,從開始就是以敲骨吸髓為終點的。
“小臨,師兄怪怪的,你以後記得跟師兄保持距離。”師妹這個煩人的女人,老是對你勸告多餘的話,她是多麽卑鄙啊,我請她先上路好不好?
于是,那個小小的你,終于懂得應該好好看着我眼睛,喊我師兄了啊。
很好,就是這個憤恨懼怕的目光,你抓不到我的任何把柄,只好日複一日的重複對我的猜忌和懷疑,你沒辦法漠視我了。
唐玦淵蹲在苗民小孩的面前,嘴裏噴出的魚腥味聞得孩子陣陣作嘔,可他一動不敢動。男人的手正仔仔細細揉按着小孩細嫩的脖頸,手指能摸到的血脈搏動,是多麽富有活力。
他含糊不清地問:“小臨,師兄很可怕嗎?”
苗民孩子自然是一個字也聽不懂的,他瞪大了眼睛,凄惶地看着唐玦淵。後者忽然卡殼了,半天不動,似乎意識到這個孩子不是唐玦臨。想明白之後,他嘿嘿直笑,笑得毛骨悚然:“你是陪在小臨身邊的那個孩子?你是麽?你一定是。小臨在哪裏?告訴我。你是哪裏冒出來的東西啊,不要留在小臨身邊,懂嗎?”
小孩感到了痛,他絕望地哭喊,死命拍打着唐玦淵,男人不為所動,一分一分地遞增手上的力道。
“不要留在小臨身邊,那不是你待的位置。”
“你怎麽能把小臨困在這種又小又破的寨子?”
“你憑什麽有那個能力讓他心甘情願困在這裏?”
唐玦淵迷亂地喃喃自語,直到小孩斷氣很久之後,還在反反複複說着那幾句話。
他是在想,要是小臨受到了蠱惑,竟選擇栖身在此,那麽,他要想帶走小臨确實是難上加難。
他怎麽會允許唐玦臨放下對他的仇恨,不做漂泊的浮萍,安穩地紮根在一片土壤中。
要是唐玦臨對他沒有了恨,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得到什麽和唐玦臨相關的長久了。
第 48 章
第二日的清晨,與世隔絕了好幾日的兩個人一無所知地向着苗寨的方向前進。
“一定要回去看看嗎?”
“嗯……悄悄的就好了,我想把蛇偷帶出來嘛。”甘羅抓着骨笛,很輕松地笑着,但是手指違背了主人的意志,指節處的發白暗示着過度用力的緊張。
唐玦臨嘆了口氣,張開五指一掌拍上甘羅頭頂:“它們是必須的嗎?被發現豈不是糟了。”
甘羅縮起脖子,骨笛随之貼到了唇邊的位置,然後單純地闡述起自己決定的理由:“給我時間的話,我大概能養出新的蠱獸。但實際上,我自己也察覺到了,因為我對蛇的‘侍奉’沒以前盡心,所以它們的精神狀态很不好,如今被族長強行留在了寨中這麽久沒我在身旁,它們搞不好真的會死哎,我不想它們死。再說,就功用而言,沒有蠱獸的話,我的修習要被迫停滞的,阿臨難道不是不希望這樣?”
他隐約點明的用意,使得唐玦臨有些難過,像是胸口被什麽東西整個梗塞住了,斟酌用詞之後,唐玦臨也以相同的隐晦措辭回應道:“抱歉,我雖是個無名之輩,但跟在身後的麻煩不少,因而根本沒辦法說出諸如‘我會保護你’的承諾。”
甘羅了解地搖搖頭,替唐玦臨開脫:“是我太傻了,你本來就沒那麽簡單,我壓根不懂,盡會說大話。沒有關系,‘我會保護你’這句話,是我想對你說的。”他牽起唐玦臨的手,擠擠眼調皮地笑說,“因為我可是你要‘嫁’的人呀。”
唐玦臨臉色很不好地轉過頭,刻意用身體擋住了探頭探腦要看他正臉的甘羅,捂住嘴捂了很久,才長舒一口氣不再遮擋:“你不是還沒到談婚論嫁的年紀麽?”
“差不多啦,不用掐歲數掐那麽準吧。”甘羅用沒什麽說服力的語氣随意打發着唐玦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