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番外2:關于喜歡 (4)

質疑。後者則自然投給了他一個無奈的眼神,搖搖變得很沉的腦袋,困擾地試圖想出他和甘羅之間演變成擡杠關系的原因,盡管像這樣鬥鬥嘴能很好地讓甘羅放松下來。

他真的太緊張了。從唐玦淵一夥破壞了他們的日常那天開始,甘羅每日每夜,就像在強逼着自己保持笑顏,又拒不肯坦白他的擔憂。

唐玦臨還沒有那麽天真,會覺得普通的少年目睹過了慘烈的血腥後,能夠那麽快調整好心境。他看着若有所思的甘羅,不禁有些許困惑,想不明白自己配合甘羅的做派是不是應當。

“阿臨有想過婚禮的事情嗎?不知道漢人的婚禮是怎麽辦的。”甘羅忽然拿下抵着腮的骨笛,一臉憧憬地征詢唐玦臨的意見,對于他來說,結婚只等于一場熱鬧的儀式。

“你想的未免太多了。”唐玦臨僵硬了表情,內心快要震驚得地動山搖了,難道他們原本不是在商讨嚴肅的事态嗎?然而平複了心情之後,唐玦臨皺緊的眉緩緩放平,直到情緒徹底的平淡,他才很低聲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漢人的婚禮是什麽樣的。”

“怎麽會呢?”

“我們這種人,是見不得光的不詳,不适合喜慶的場合,也不會有人邀請我們出席那種場合。而且你知道麽,在唐門,本系弟子和外系弟子,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斬逆堂裏,除去管理上層,沒有本家的人會進到這裏的。他們想甩掉唐門暗殺世家的草莽氣息,卻又不能完全割舍掉暗殺這一行,于是我們就成為了活在影子裏的人。沒人能抛下影子,但也沒人會重視自己的影子。”說話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伸手覆上右臉,本該佩戴獨當一面的地方,空了許多年,可只要回想起那段時光,束縛感就會浮現。

他曾目睹過甘羅在慶典上被排除在外時凋零的背影,而他看着他時,何曾不是看着自己游走在邊緣的過去。

如此平凡的自己,是漂泊人世的一粒微小塵埃,出現時不會有人注意,消失時不會有人提起。茫茫人海從身後湧了過來,即将淹沒的時候,恰巧落入了你的眼裏,本是透明的我,一瞬間熠熠生輝。

唐玦臨指了一個地方,對甘羅說道:“你看那棵樹,熟悉不熟悉?”

“樹麽,不都是差不多樣子的。”

“不對。”兩個人走到了唐玦臨所指的樹下,唐玦臨側身堵住了甘羅的去路,将他逼到樹下,唐玦臨笑着兩手都撐在甘羅耳邊,把他攔在了這裏。

“哪裏不對?”甘羅挺直胸膛,踩着樹根站住腳,看上去比唐玦臨高了半個頭還要多。

“你怎麽認不出來了?我是在這裏遇見你的啊。”唐玦臨學着甘羅當初的樣子圈住了他的脖頸,踮起腳,眼睛裏裝着他,直到吻上時才閉起眼,場景曼妙得令人忘了呼吸。

“現在有沒有想起來?”唐玦臨舔着甘羅的嘴唇,聲音如美酒般微醺。

“嗯……記得的,本來就記得的。”

不值一提的自己,卻在你的眼中閃閃發光的時刻,怎麽會忘記。

可是就本質而言,自己依舊是個肮髒的穢物啊,就算如願以償地得到了你的眷顧,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沒有人會喜歡愁眉苦臉的妖怪,于是努力笑着,努力開懷着,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真的在閃閃發光。

好痛苦。

好難受。

可我必須守口如瓶。

第 49 章

“你記憶力真好,這些樹長得都差不多,你怎麽分出來的。”

“因為可以從這裏看到寨子啊,咯,那個房頂。”

甘羅順着唐玦臨指明的方位看去,疑惑地皺起眉,問他:“那裏,是不是在冒煙啊?”

“是的。奇怪,雨才停了一天,木材沒幹透,為什麽要生大火?”

“不會是起火了吧?應該不會的,下過雨燒不起來的。”

“未必,秋日天燥,沒有雨季那麽大濕氣。我們抄小路過去看看。”唐玦臨略有擔憂地闡明自己的懷疑,牽起甘羅的手疾步往寨子趕去,他沒忘記唐玦淵很有可能仍舊徘徊在原地,既然甘羅說他暫且瘋癫了,那麽要是這種狀态的他摸進了苗寨,搞不好會引起動亂。

甘羅的村寨,建築主體依附于一棵巨大的古老榕樹,盤錯的根須枝杈造出層層天然的平臺,寨民們造出連結平臺的樓梯,歷經多代人的修葺完善,形成了難得一見的巢居景象。然而現在,象征神跡的榕樹,半樹欣榮半樹頹喪,觸目驚心的炸裂痕跡從中爆開,整整一層的平臺坍塌了半面,還未徹底熄滅的餘火撩撥出滾滾濃煙,其中一個人影都沒有。

“這……怎麽可能……”唐玦臨瞪大了眼睛,不敢繞到樹受損的那半邊查看災情。

他回頭招呼甘羅道:“甘羅,要不要到舉行祭典的廣場看看。火災發生在中層,樹頂的平臺上不去了,受災的寨民應該疏散到樹下的廣場了吧?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甘羅僵硬地站在原地,仰頭死死盯住受災的位置,“我昨天才剛剛冒出帶走蠱蛇的念頭,今天寨子就變成了這樣。不,不對,火已經熄了,沒有人還留在上面,這件事是昨晚發生的,就在我想帶走蠱蛇的同時,災難就落到了寨子裏。”

沒讓唐玦臨有開口的機會,他很快接下去說道:“一定是因為我有了僥幸的心理。我不應該質疑冥冥中的安排,興許蠱蛇不是寨子安康的原因,但是我的自私被看破,為了證明給我看……災難就發生了。”敘述這些話時,他的語氣十分平穩,油然而生出一絲古怪感

“你在說什麽荒唐的大話,你以為你是什麽重要的人物嗎,你的一個念頭就能引發出一連串後果?”唐玦臨生氣地沖甘羅嚷道。他當然不是很在意這個村寨出了什麽事,僅僅看不慣甘羅一下子又跌回自怨自艾的漩渦。

甘羅白了臉色,用陌生的眼神看向他,冷冷吐露出寒心的話:“我不是,也不能,我只是一個會讓人厭煩,不知如何處理的東西。”

“一場火災而已,不過恰好發生在你準備和我一起走的日子,而且假如我們不回來看也根本沒法知道發生了火災。之前你還那麽開心的啊?”

這一問刺痛了甘羅,他抱住頭,痛苦地蹲下身子,無名的悔恨與絕望不斷湧了上來,過去的體驗與現狀交織在一塊,他像即将失去呼吸那般啜泣着,嘴唇和指尖都在發抖,并逐漸麻痹。

“到底怎麽了,這真的只是意外,你沒必要攬到自己頭上。”唐玦臨緊張地來到他身邊,把甘羅抱進懷裏。他擡起頭打量四周,一派悄無聲息,暫時還沒有人發現他們,原來的打算看來只能作廢,趁着無人注意趕緊離開才是明智的。

他強硬地拽起甘羅,幾乎是夾着他在走,甘羅還在喃喃自語:“不對,不要帶着我走了,我會害你死的。”

“你在講哪門子的鬼話。”唐玦臨沒好氣地吼着。

“難道不是麽?”甘羅怔怔地盯着眼前的路,淚水漫出眼眶,弄濕了整張臉,“難道不是因為我,才會帶來這些麻煩的?”

一個滿含憤怒的蒼老嗓音尖銳地響起在他們身後:“沒錯,你們一家人,就不該出現在我們的寨子。”

唐玦臨和甘羅齊齊掉過頭,看見了手捏蠱罐的蠱婆,朝甘羅伸出枯柴般的手,聲色皆厲地指控他。陪在她身邊的一名婦人,甫一瞧見唐玦臨,立刻高聲尖叫起來:“是這個人!是這個人昨晚潛了進來,殺了我的孩子和丈夫,毀掉了我們的寨子。”

她說的是苗語,唐玦臨并沒有聽懂,但她扭曲猙獰的眼神,燃燒着熊熊怒火,是任誰都能看懂的敵意。

“阿臨……是不是……你的師兄?”甘羅迅速理清了頭緒,他掉過頭,以氣若游絲的聲音同唐玦臨解釋,“他被我弄瘋了,趁昨晚夜深逃進了寨子裏……他瘋了,做什麽都是可能的,我卻沒有想到……他和你穿着一樣的衣服,他們認錯人了。可是,确實是我造成的啊。”

“閉嘴!”唐玦臨喝斷了他,“把所有的罪名攬到自己頭上很好玩嗎?難道他們說你什麽你就是什麽?他們說你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你就要去死嗎?”

話音剛落,蠱婆陰慘慘地笑出了聲,操着一口生硬的漢話對唐玦臨說道:“年輕人,你的提議倒是不錯。”

唐玦臨危險地眯起眼,側過身的同時也把甘羅完整地護在了自己身後,他冷冷回道:“你們聚了這麽多人,真是要來處決他的?”

眼前的年邁蠱婆直直地盯住他們兩個人,眼中包含的激烈情感既是憤怒,又像是焦躁。甘羅咯噔一下死死摳住了唐玦臨的臂膀,好像直射向他眼神是個石化的咒語,僵在了原地。唐玦臨安撫性地包緊了他的手,但對他并沒有任何實際的助益。他不知不覺地傾歪身子,借着唐玦臨後背的支撐勉強站立,臉色煞白,頭徹底低了下去。

蠱婆響亮地嗤笑道:“他本來就不配活到現在。好些年前他就該陪他早死的爹媽一起升天去,是他偷來的命,讓他今天還來不好麽?”

“你們竟然是來殺他的?”

此言一出,甘羅絞住唐玦臨背後衣物的手指忽而深深掐進了他的背肌,此舉使他內心的苦悶,令唐玦臨感同身受了。

蠱婆贊同地點頭,并指了一下唐玦臨,補充說:“還有你,好幾年前我曾在總壇那邊見過和你一樣裝扮的年輕人,沒多久我們的土地便被屍人侵占了。如今和你一樣裝扮的他們都死了,你也跟着去吧!你們這群報喪的黑烏鴉,趁着傍晚時候降到我們的家園裏就以為沒人能瞧見你們嗎?”

蠱婆故意拔高了音量,發出了與衰老的外貌截然不同的高亢聲音,艱澀的咬字為她的話變出了險惡咒語的味道。唐玦臨不能理解這個深居苗寨的老人,怎麽會對他抱有如此深的敵意,就算多年前五毒動亂是由唐門背後策動的,她一個普通的飼蠱人,為何見了幾個唐門弟子就能做出如此推斷?哪怕他們誤以為昨夜寨子裏的禍事是唐玦臨一手造成的,倒不見這個領頭的蠱婆多提這件事。

然而他并不想弄清其中的關系,這些人是為何排斥甘羅也好,對他有多少看法都好,他自開始就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裏,只顧着打量周圍的環境,想找出可供逃跑的突破口。畢竟比起唐門來的追殺者,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苗民不值一提。

放在千機匣上的手輕輕撥開了機括,本是近于無聲的小動作,居然立即驚動了蠱婆,她詭異地一笑,提議道:“年輕人,晚些動手吧。”她話音剛落,從一旁的樹上盤迥下兩條巨蟒,是甘羅想找回來的蠱蛇。可昔日蠱蛇精黃的眼珠,今日再見卻透出了濃厚的紅光,四面八方傳來許多細碎響動,低頭一看,腳邊不知何時爬滿了指甲大小的毒蠍,如漆黑的水面躁動不安。

随蠱婆一道來尋甘羅的其餘人和唐玦臨一樣現出了驚異的神情,他們漸漸退到了蠱婆身後,唐玦臨拉起甘羅手腕想要逃離,但少年僵冷的手仿若死屍一具,整個人完全不會動一般。

“怎麽了?”唐玦臨緊張地一把扳過甘羅肩膀試圖将少年晃醒。他白皙的膚色變得青白,仿佛一瞬間結了霜,一被唐玦臨觸到,就化成了冷汗凝落。

“你這下才發現嗎?”蠱婆險惡地笑道,“這孩子奪了守護我們寨子的蛇王做自己的蠱獸,這麽些年族長都沒找到解決的方法。其實,哪有那麽麻煩,他手裏明明就握着足夠交換的籌碼。族長是個善心人,他不想達南家絕後,不肯動用他的籌碼。”

她憎惡的聲音莫名顫抖了起來。

“但他們一家人有什麽理由活着!”

眼高于頂的達南和他來路不明的漢人妻子,是十足的異類。他們留下的這個寡言自閉的兒子,長着和他母親相仿的惡心臉孔,繼承了他父親的自視甚高,她根本容不下他。

“我們的寨子,只需要我就夠了,達南越過了我,跑到總壇學習蠱術,可有把我放在眼裏?他的兒子也學得他十足十的做派,根本是打從心底沒想歸順這個寨子吧?”

蠱婆非難的聲音越發響了,趁着唐玦臨忙于應付引領蠍群進攻的蠱蛇時喋喋不休。蠱婆哈哈大笑着,往空中抛了一把粉,鋪天蓋地的毒蠍,與嘶嘶叫着的蠱蛇,統統定住。

“他們還四處去招惹你這樣的外人,不是把災禍往寨裏引嗎?小子,很多年前,你來過這的是吧?在外面迷了路,然後碰上達南,他指點你該走的方向。”蠱婆走了過來,地上的毒蠍自動為她分出一條路,“你出現過後不久,達南的媳婦就離家走了,再後來的事,甘羅應該告訴過你。”

甘羅聽到這裏,才似活了過來,他擡起蒼白的臉,幹裂的唇蠕動着,問道:“真的嗎?阿臨見過我爹?”

唐玦臨氣喘籲籲地捂住未痊愈的傷處退到甘羅身邊,與蠱婆拉開了距離,甘羅扶住他,冰涼的體溫刺得他一激靈,他擔憂地望了望沒有生氣的甘羅,回答說:“差不多十年前我是來過這裏,來接應唐家的大小姐。但是事情有變,我逃了出來,闖到這裏,我本想去黑龍嶺的……也許,真的是我透露給你娘,黑龍沼有她舊時同門被天一教所俘的事……天一之亂惡化得太快了,我不知道兩月時間就會變得那麽嚴重,更不知道你父母的情況……”

“不用說了……被她牽強聯系起來的,是跟阿臨沒關系的事。十年前,我好像還很小,剛能記事,而你已來過我家附近的地方了,是不是這樣才會有我們的今天?”甘羅涼涼地開口,用含刺的眼神瞥了蠱婆一眼,“蠱婆說這些是想幹什麽?證明事情有始有終有因有果嗎?全部是你們想太多得出的謬論。憑什麽要說我是沒用的?因為我不跟你學蠱術,我爹也不跟你學,我們就是不該存在的人嗎?”

還有一句話他沒有說,不過他的眼神已經清楚表露出了他未說的評語:蠱婆才是對他而言最多餘的那個人。

第 50 章

蠱婆的臉上騰騰升起憤怒的火,她怒罵道:“你們父子加起來也不會比我厲害!你活不久了!你給蛇王下了命蠱,但是你知道族長手裏有可以更易命蠱的籌碼嗎?那是專門給你這種想背叛寨子的人準備的蠱,既然命蠱在蛇王體內,正好可以用來破了命蠱。而你現在,是不是身體裏游着一股涼氣,繞着你全身轉啊轉,寒得想死?”

唐玦臨一驚,下意識地把甘羅摟在懷裏。果然,像抱了一塊冰。

連他原本慌亂害怕的神情,都冰結成了從未有過的冷漠。

甘羅推開了唐玦臨,攤開手掌,給蠱婆看他的骨笛:“你真沒什麽厲害的,除了威吓我,咒罵我,想讓我接受我是沒用妖物的結論外,你什麽都沒做出個樣子。”

他把骨笛橫在嘴邊,眼神一凜,憤然宣告道:“我現在就證明給你看,你不配教我蠱術的緣由。”

渾無裝飾的素白骨笛是甘羅的心愛之物,平時無事他常常會吹奏給唐玦臨聽,大多是些婉轉悠揚的小調,吹響在夕陽籠罩的天空下,橙色的光模糊了他的相貌,留給唐玦臨一個淡然的剪影。

于是和這把骨笛相連的記憶,只有那些共處過的恬靜片段。

因此即使親耳所聞,唐玦臨也沒有辦法相信,耳邊激蕩起的裂帛碎金之聲,是出自同一把骨笛。簡樸骨笛裏噴薄出的樂音,稱不上是任何曲調,更沒有遵循任何曲譜,它如同飛流直下的瀑布轟鳴,崩散在飄渺的空中,幻化出無數綿綿不絕的回音,仿佛登高臨遠的引笛一曲,直抵自然深處,喚起原始的暴動。

蠱婆呆了一呆,然後她做了與之前一樣的事情,試圖用她引以為豪的蠱,驅動她召來的千百毒蟲。效果似乎很顯著,甘羅的笛聲立刻被類似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混亂了,可她還來不及得意,面孔已被恐懼拉成扭曲。

血肉糜爛般的氣味彌漫開來,寨民們亂了陣腳,他們逐步退後,膽小的已搶先逃到沒有被那股氣味波及的高處。蠱蛇昂起巨大的頭顱,狂亂地扭動着,有更多的毒蟲争先恐後湧成澎湃的海潮,五彩斑斓的毒蛛或是張牙舞爪的毒蠍共同組成了妖異的泡沫,它們翻滾着,蔓延着,帶着勢要吞沒一切的淩冽氣勢。潛伏已久的毒物,從樹上,從地洞,從草叢,從無數鮮有人矚目的陰暗角落裏瘋狂地湧來,像是甘羅自己那些陰暗複雜的嫉恨和不甘,具象而成了蝕骨之毒,所過之處皆會留下烏黑的膿血。然而,咒罵聲沒有被吞噬,反倒愈加清晰明朗地刺痛了甘羅的耳膜,甘羅狠下心,比之前更加用力地吹響骨笛。

在音浪一陣接一陣的狂轟亂炸下,蠱蛇眼中紅光一閃而過,咝咝吼叫着,匍匐回了甘羅腳下,躁動不安的兩條柔韌身軀盤結成雙生的毒花,甘羅暫且停了演奏,露出一個短暫的笑容,伸手摟抱住了靠在他腰際的兩顆蛇頭。

“歡迎回來。”他溫和地說着,将留有不會愈合的刀痕的手臂,橫到蠱蛇的面前,“重新締結一次吧,我們的那個約定。畢竟比我好吃的人,應該沒那麽多,蠱婆也好,族長也好,都是半截身子要入土的老人了,幹巴巴的血肉可是很難吃的啊。”

“甘羅,你不怕死嗎!你中的蠱要是不解,你剩下的時日都要生不如死的渡過,日日夜夜飽受寒毒的煎熬。”蠱婆已被逼到遠遠的一角,她在身前布下了脆弱的一條界線,暫且緩住了毒蟲向她蔓延的趨勢。

甘羅無所謂地看了她一眼,往後退了兩步站到一塊石頭上,以免地面上那些随處流淌的烏黑血水髒了他的腳。蠱蛇緊緊纏着他,等它們分開之後,甘羅白皙光潔的小臂上,赫然出現兩處鮮紅的血洞,往外滲着絲絲縷縷的血。

他嘲諷地對蠱婆喊道:“你不是打算殺死我嗎?我如今讓你如願以償,你怎麽不誇我,終于遂了一次你的心意?”

“夠了。”趕在甘羅再次吹奏骨笛前,唐玦臨按住了他,“你沒注意到嗎?已經有人因你而死了。就在昨晚,你還說你不想傷害寨子裏的任何人。何況再鬧下去,等到寨裏的其他人趕過來,讓那個看起來高深莫測的族長發現你的異動,到時我們想走就不容易了。”

甘羅雙手緊緊交叉在胸前,用力到快要把懷抱着的骨笛摁進胸腔,他低斂着眉,病人一樣青白的面孔上浮現出虛幻的笑容,對唐玦臨坦訴道:

“阿臨……其實我呢,沒有你想的那麽好。我時常都在怨恨,怨恨寨裏燃起社火載歌載舞的時候,我卻只得一個陰暗無光的角落。我不止一次想過要是不接納我的大家全部都死了該多好,反正我不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們也沒把我當做自己人。這種念頭出現了太多次,以至于我怕起了這麽自私殘酷的我,所以我加倍對自己說,寨裏的大家是無錯的,他們有他們的麻煩,沒可能處處顧及我,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日子哪裏會好。

可是,一個人就算不好過,和他們在一起難道好過得多?也許真相是,我根本沒辦法好好坐在他們中間,這不是別人的錯,哪怕他們不排斥我,我也沒辦法做到和他們和睦相處。因為,我是個怪胎,品性不良的怪胎。我缺乏誠實平和的品質,有的時候,我連你都想要嫉妒的啊。你們可以在陽光下坦然地行走,只有我會擔心陽光之下的我,不會産生影子,因為我自己,就是污濁的陰影。”

他的表情變得足夠落寞,像是阻止落淚一般眨着眼睛,面對唐玦臨綻開了不真實的笑容。

他祈求道:“你說過要教會我運用力量的能力,那應該也包括如何面對後果的能力是吧?不過我大概一直明白該怎樣做的,甚至無數次的在心中預演着這一幕。狂暴的蠱蟲像這樣湧動在我身周的情景,其實充滿了安心感。可是,我很軟弱,我不知道拿不再壓抑殘忍本性的我怎麽辦。阿臨,你還願意教我學會面對我的醜陋嗎?”

第 51 章

唐玦臨始終緘默地看着他的眼睛,像是望穿了隔在他們之間許多年的歲月。當時和甘羅同齡的他,再也看不到師姐溫暖清澈的目光,世界仿佛忽然下起了雪,絕光的帷幕被拉下,天地都暗了下來。生命依舊機械地前行,時間是泥濘的深潭,走到今天的他早已生鏽。

直至意料之外的邂逅來臨。

雨後殘陽濕潤的光線似水灑下,沖淡了雨林濃得滴墨的綠。

溫柔蔓延着的草木芬芳。

一晃而過的亮光,來自少年佩戴的銀環。

仿若身處真實和幻夢邊界的美麗少年,長着一雙鹿的眼。

樹葉上殘留的雨露滴到頭頂時,覆上嘴唇的另一片柔軟。

僅僅一個分神,過去的一幕幕就如快速翻動的書頁,急速掠過了腦海。

慌得手足無措還要逞強扮出一張兇煞面龐的甘羅,極用力地瞪着他,警告他不要妄動心思。

手裏端着竹藤椅的甘羅,嘴上說不想和他太過靠近,卻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三言兩語就被說得動心,輕易為他迷惑。

氤氲的雨天,屋子裏充塞奇妙的異香,神智不算清醒的時候,甘羅在他面前崩潰般哭喊,道出了長久以來對自身的厭棄。

破落的秋千在晨風裏微微蕩漾,紅了眼眶的甘羅執意不看他的臉,然而心酸的自述結束後,像是終于難以忍受這份喜歡的卑微,流露出滲透淚水的寂寞眼神。

牽在一起的兩只手。

擁抱在一處的兩個人。

祈求更多愛欲厮磨的少年。

承諾會為他唱整晚情歌的少年。

一次次在他面前崩潰,又一次次把淩亂的自己撿起來拼湊完整。

“我喜歡你,想要永遠永遠喜歡下去。”

火花似的感情,無比美麗地燃燒起來,一定會燒毀什麽,一定想燒毀什麽——為了焚盡後的灰燼,難分彼此。

“但是真的到了永遠的那天,我可能已經不完整了吧,因為你不再需要我了。”

想要讓兩人都感到安心,于是甘羅強迫自己開朗歡笑。可實際上,越是體會到幸福的可貴,越是不确定企圖占有的心是否恰當。

“讓我們約定永遠都喜歡對方吧。”

如果那一刻目光溫暖的甘羅是真實的,那自稱醜陋肮髒的他也是真實的。

那麽對他的喜歡,更應該是包容全部的真實。

唐玦臨像要撫平內心悸動般揪住了胸前的衣物,走馬燈一樣的記憶畫面正伴随着刀刺的痛感不斷湧現。他不能張口,一旦張口,就要有某種灼熱的東西從喉頭沖上來。他朝着甘羅邁出一步,霎時整個世界恍若天翻地覆,腳落下時踏上的是一片藍天,而不是僅存的一小塊沒有被躁動蟲群覆沒的土壤,吹至耳邊的風聲裏,讓人心煩的尖叫消失了,深吸一口氣,也聞不到混合了泥土腥氣的污血味道。

一切突然變得浩瀚遼闊,不再有情緒需要壓抑,更不需僞裝真實的內心。

不用思考自己是不是有喜歡他人的資格了,這不是什麽能夠拿來評判的東西。

他終于能夠想通,固守自己的痛苦是愚蠢的,刻意展示自己的憂慮是另一種形式的嘩衆取寵。現在的他,只需撕掉所有來自他人的定論,義無反顧地走出循環的昨日,哪怕明天是灰色的,也要牽着甘羅的手,一同等待新的明天降臨。

就讓我們在不會天明的明天,親密相依,共同迎接無處可逃的孤獨。

這是命運。

也是幸運。

即使停止了笛音,斑斓詭谲的毒蟲并沒有就此散去,貼地綿延的蟲群似飽餐中途的胃囊,剛才一番暴動吃進不少血食,正需要這麽一段閑暇好好消化。蠱婆死守着最後一條防線,以免毒蟲侵入寨子裏,她防得極辛苦,扣緊蠱罐的雙手指縫間都沁出血液,早顧不上回頭看看還有多少人活着。空氣裏逐漸蒸騰起熟爛甜香,像熬化了一鍋上好的蜜糖,是饑餓的毒蟲覓食時散發出的訊息,西來一陣風,隐約可聞通往陰間的門咣當作響。

“妖怪,你果然是妖怪,普通人怎麽能做到這個地步?當年為什麽我不直接掐死你!把你生下來的女人一定是外面的妖怪,把你們母子帶回來的達南,包藏禍心,難怪老天要懲罰他自作自受!”蠱婆口不擇言地怒吼着,聽來如此尖銳刺耳,根本不像一個衰弱的老妪能發出的,她的罵聲伴随着令人麻痹的疼痛,一字不落地進了甘羅的耳朵。氣憤的他臉色鐵青,狠狠扭曲着,指甲快要掐進了手心,眼神裏激烈閃爍過種種複雜情緒,如同火焰噴薄的憤怒,迅速驅逐走了本意圖占領他的不安和動搖。他挖空心思想找出回擊的語句,但比他能想到的更為有力的聲音砰一下炸起,淩厲的一道影急速前掠,擦痛了耳膜,引爆出一朵暗紅的花朵,應聲倒地的蠱婆迅即被湮沒,一絲血跡都沒留下。

或許是錯覺,或許是真實,毒物發酵的甜香,似乎更濃郁了。蠱蛇猛地起身嘶鳴,竄至了蟲群的最前頭,傲然等待着甘羅的指令,而他只注意到站在身後的唐玦臨,幹脆到有些冷酷的表情,和還未收起的千機匣。

他毫不躊躇的驚人舉動,就是他給甘羅的回答了:

如果放任自己的惡念是肮髒可恥的,那麽至少,他會是他的同類。

可難道這就足夠了嗎?接下來便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醜陋和罪惡了嗎?

甘羅努力抵抗着想縮緊身體的本能,垂低的眉眼下是掩飾不住的恐慌與害怕。凝滞的蟲群頓時失去了控制,黑色的洪水向四面八方襲卷,風口浪尖上死亡在吟唱,又一條生命被咀嚼消化,留給他詛咒的殘渣。他愕然的雙眼裏漸漸蓄起淚水,隐藏着顫抖的肩膀被唐玦臨及時抱住,他苦悶地嗚咽出聲,卻沒有掙脫,有些發軟的手用力抓緊了對方的臂彎。

“別害怕,沒關系的,如果你認為自己活該成為被孤立驅逐的對象,那就更不需要任何壓力了。你與他們,不是真正的同族,你該怎樣活着,由不得他們來決定。”

“……但,我殺了人。明明我一直都做得很好,陰暗的想法,憤恨的念頭,我把它們克制得死死的。可你看,它們全都跑出來了,好難看,還那麽吵。”

“沒有關系,真的,一點關系也沒有。”唐玦臨清越的嗓音如常響起,瞬間就将他拉回了平淡日常與慘烈血腥的罅隙,“擡頭看,還有很多東西你沒注意。”

“天上?天上有東西麽?”甘羅應聲仰起頭,雨霁後的晴空裏旋轉着清澈的光柱,映襯出藍得滴水的色彩,照耀在他飽受折磨的臉上,如琥珀的封印。

像身處一個沒有空氣的虛幻空間,他難受得快要窒息。眼前虛晃過許多面龐,每張臉皆滿布驚恐的怒火,嘴唇啓阖不定,卻稍縱即逝,無法傳遞給他任何信息。仰望天空都窺不見一絲清淨的絕望快擊垮了他,胸口痛得即将迸裂,分不清是蠱毒作祟,還是情緒為禍,冰涼的肢體被強行灌滿了灼燙的血,急劇遞增的疼扼緊了咽喉,他哭泣着紮進了唐玦臨的懷中,鼻翼翕動,竟然聞見了足以愈痛的香氣。

唐玦臨沒有強命他繼續看天空,只是有些無奈地撫着他,遺憾道:“你看不見嗎?飄雪了。”

在頭頂的天空緩緩盤旋的,雪花一般紛紛灑灑的,白色的蛾,沐浴潔淨的光線,産生了不真實的剔透感。

像天上飄起了雪。

第 52 章

血肉糜爛的腥甜味道肆無忌憚地張揚,散播劇毒的訊息,召來了更多黑紫的毒蟲。食人的濁浪愈加聲勢浩大的往寨子的深處湧去,也吸引了許多白色的蛾,充當迎接落幕的一場雪,在舉目所及之處任意飛舞。

甘羅攀着唐玦臨的肩膀,擡起半張臉,越過他的肩膀默默打量眼前白蛾翩飛的詭異圖景。但他沒法集中精神思考這些現象,因為近在咫尺的血脈香氣從未有過的好聞,不安和苦痛一瞬間就被饑渴的欲望取代。而他很快就意識到了這種感受代表了什麽。

他用力拍擊唐玦臨的肩膀,喉嚨裏不斷冒出咕嚕咕嚕的動靜,如愚笨的野獸,激烈地同自己搏鬥,連帶着唐玦臨一并摔倒在地。唐玦臨初是驚訝,繼而苦笑,很快猜出了原委。

“是……那個吧?你的宿疾發作了,對麽?由她給你種下的蠱毒引起的?”

甘羅捂住自己的嘴,悲傷地宣布:“我果然變得不像人了……吃了那麽多年藥,明明已經不會像現在這樣發作,但是,但是如今卻……”

蜷倒在唐玦臨身上的人篩糠似的抖着,在唐玦臨的胸口上,啪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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