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的修改稿
是你,給了它新生命。
四月十五日
我重寫《逝》的決定、出版社已經同意了。
《逝》是我十幾年前寫的東西了。只寫了三本,便匆匆結局。
這幾天,我一直在與你和張祈讨論劇情。研究了這麽久,得出的結論卻是劇情基本不變,需要修改的,只是措詞而已。
不過,我這一次的最終目的,不是重寫,而是續寫,把沒講完的故事講完,給它一個真正的結局。
四月二十日
就算不是複查的日子,你也喜歡跑去醫院,去探望上次那個和陳述唱歌的小孩。
你管他叫大肥。
我查過了,大肥家境貧寒,他的醫藥費用又是一筆巨額開銷。全家上下幾乎全靠他那還在讀大學的姐姐做兼職。一份比較特別的兼職——車模。
除了她所在大學的論壇,護士們之間也在傳,說她其實是做□□的,要不然哪來這麽多錢。
五月十日
新版《逝》(三部)上市。同時,我開始動筆寫《逝4》
五月十一日
與平時一樣,晚上,我替你掖被角,這一回忍不住用手摸了摸你的臉……觸手冰冷。于是将自己的熱臉貼了上去。
你在睡夢中,無意識地用自己的鼻子蹭了蹭我的鼻子。
六月三十日
《逝4》進入最後收尾階段,你很認真地做着修改批注。
你說:“聽父親說,母親以前做編輯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個字一個字通篇看下來的,而且還要尤其注意‘的’‘得’‘地’有沒有用錯。”我反駁道:“所有的編輯都是這樣做的,不只是你母親。”意在告訴你夏媽媽是夏媽媽,你是你,你沒必要活成另一個夏媽媽。
你不說話了,只是依舊挂着笑。
七月十五日
《逝4》出現在書店中。
八月十六日
帶你下館子,你卻說天氣熱胃口不好,我便只能退一步說:“成,咱不吃菜了。但這碗面你是一定要吃完的。”“為什麽?”“這是長壽面。”
我輕笑道:“真不記得了?今天是八月十六日。”“生日麽?”“對,你的生日,同時也是我的生日。”
我前些日子一直在抄的佛經,我把它裝訂成線裝書了,送給你當生日禮物。
可你卻說:“我從不過生日。因為我的生日,也是母親的忌日。”
“你沒必要活在你母親的陰影裏。”
“不是我想活在陰影裏”你淡淡地說,“而是根本逃不出去。因為我是她的孩子,這是不能改變的事實。”
你最後還是笑了笑:“但是,禮物,謝謝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逝》的詳細劇情我放在《無患子》那兒了
☆、四、三十四歲 二十七歲
八月二十日
你說要去書店看看。
《逝4》是新書,又暢銷,于是便放在了最顯眼的地方。你看到後便笑了。
而我愣住了。
那雙美目,流光四溢,竟是終于有了神采。
我決定将那事告知與你。
我問:“小時候的事,你還記得多少?”“幹嘛突然問這個。我記性很差的。小時候,只記得被人抱來抱去,我用手緊緊抓着那人的衣領。”
我又問:“你還記得自己八歲的事嗎?”“不記得了”“那,你八歲的時候是在義烏嗎?”“不是,我在蘇州。因為我外婆在蘇州。我被她養到十歲的時候,才被父親接回義烏。”
“那一年我十五歲。我老家在高郵。中考考完後的那個暑假,我閑着無事,我爹就叫我去蘇州小叔那兒。小叔是一所兒童醫院的副院長。我爹是個醫生,他希望我也能成為一個醫生,于是就打算把我塞到小叔的兒童醫院裏實習一兩個月。靠着小叔的關系,我以社會志願者的名義在醫院裏幫着護士照顧小孩。在一群鬧哄哄的小孩之中,我找到了一個特別漂亮、特別安靜的孩子。”
“該不會是我吧?”
“猜對了。你那時候又小又瘦,像個洋娃娃。你喜歡看書,喜歡吃藕粉,但就是不喜歡說話,不合群。到了不知該講什麽的時候,你總是傻笑,然而,笑的時候,眼睛裏一閃一閃的,很漂亮。”
“我做你的特別看護做了一個月,然後就回老家高郵讀高中了。自那之後我們便再也沒見過了,直到現在,你做了我的責編,讓我得以矯情地感嘆一句:世界真小啊。”
“我完全不記得了”
“我不知道你爸把你帶回義烏後發生了什麽,讓你兩眼黯淡無光。我講這件事是想告訴你,在我面前沒必要這樣遮遮掩掩,盡管把內心的情緒在眼睛上表達出來。”
你沒有回答我。
回家後,你有些發燒,大抵是那書店的冷氣開得太大。
藥吃多了畢竟不好,所以我只用酒精給你做了物理降溫,順便吃豆腐。
九月八日
我與你在沙發上讨論《逝5》劇情時,你突然流鼻血了。我很擔心,而你卻不甚在意:“可能是鼻炎吧。我有藥,等會兒噴一下就好了。”
九月十日
我接到電話,說你在出版社裏暈倒了。
當我急匆匆地趕到醫院,發覺你好端端地坐在走廊的座椅上,陳述拉着大肥站在你旁邊。
“就是貧血而已,不用這麽大驚小怪。”陳述如是說。
我帶你回了家。
晚上七點多,你就睡下了。
我用自己的額頭抵着你的額頭,以此試溫。
你突然動了動,用鼻子蹭了蹭我的鼻子。
九月十一日
我出去買梨,回來便發現你倒在客廳裏。
雖然你很快便清醒了過來,而且除了低燒之外沒有其他問題。但我卻感到十分的不安。
十月五日
我幾乎在電腦前坐了一整天,終于将《逝5》的結局給搞定了。
而此時,你走進來,問:“這個體溫計是不是壞了?”說着倒下去。
十月六日
你這次得住院了,隔壁床位是那個大肥小朋友。
十月七日
大肥的車模姐姐出現了。她是一個長相清秀的女孩,穿得也十分得體。她看起來很疼愛她這個幼弟。
十月十一日
陳述突然發神經,說是要和大肥錄一首滄海一聲笑,将我拉去做笛子伴奏。
事後,他還拿着錄音筆到處嘚瑟,說他們将來是要發唱片的。
我真的非常後悔認識這個人。
十月十二日
你告訴我,大肥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星星。我并不覺得稀奇,小孩子,看到的東西自然會多些。
十一月五日
天氣越來越冷,大肥的病情突然急轉直下,人也變得恹恹的。病房裏突然安靜了許多。
十一月七日
《史疏》截稿,你為了工作,與陳述吵了一架,出院了。
陳述都吵不過你,那我也沒什麽辦法了,只能主動幫你承擔一部分工作。
十一月十日
你除了低燒外,并無其他問題。
你這樣瞎折騰了,卻什麽事都沒有。大肥好好地躺在那兒,病情卻無端地惡化,最近還住進了ICU,一天就要好幾萬。大肥姐姐,好像很有錢的樣子,總是能當天就把錢付清。護士之間又開始傳,說她是被某個有錢老板包養了。
十一月二十日
你打了通電話給我,說自己從超市拎了大包小包回來,但是電梯壞了。我叫你站着別動,我會下樓去接你。
我快走到底樓的時候,撞見了提着袋子往上走的你。
你一看見我,便如釋重負地倒了下去。
“夏寒!夏寒!夏寒!”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樓道裏回響。
十一月二十一日
陳述說只是虛驚一場。饒是如此,你還是昏迷了整整一天。
醒來後,你朝我輕輕地笑着,說:“剛暈過去的時候,我可以聽見,你在叫我,但是,那聲音,離我好遠。”
我苦笑着揉亂了你的頭發。
十一月二十五日
這天夜裏,大肥去世了。
陳述發現了在手術室門前沉沉睡去的你。
十一月二十六日
清晨,陳述守在你的病床前。我這一次沒有與他吵,而是自覺站到了門外。
背靠着牆,我可以清楚地聽見裏頭儀器發出的規律聲響。
你醒來後,第一句話就是問大肥。
陳述不說話,從白大褂的口袋裏拿出錄音筆,按下按鈕,放在你床頭。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随浪只記今朝。”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淘盡紅塵俗事,幾多嬌。”
一個作家,一個醫生,一個臭小孩,
“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
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錄下了這首歌。
“蒼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癡癡笑笑。”
十二月二十八日
大肥去世,已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了。你卻還是一副精神恍惚的模樣。
陳述說,你的病不是很糟,但也不樂觀,反正這醫院還是得住下去。
十二月三十一日
《逝5》出版。
一月三日
你終于與我坦白了。
我知道了,你有一個不那麽愉快的過去,不那麽幸福的童年。
只不過啊,是時候了,是時候走出你母親的陰影了。
你的出生是你母親用生命換來的,是上天賜予人世最美的禮物。
要記得,并不是你奪走了母親的生命,而是母親賜予你以生命。
一月六日
你的病情在惡化。
“這個冬天是個關口,能不能熬過去要看他自己。”
一月十八日
杭州下了一場大雨。
最沉重的莫過于冬雨。
二月二十日
過完年,天氣轉暖,你的病卻毫無起色。
你的父兄将你接到上海,動了一次手術。
手術并不成功,還引起了許多并發症。
三月二日
你的父兄帶你去北京求醫,不料受沙塵暴等天氣影響,又輾轉回到了杭州。
三月五日
我完成了《逝6》。
四月二日
你總算是病愈出院。夏煜将你帶回義烏靜養。
五月二十五日
你回杭工作,依舊住在我家。
五月二十八日
清晨,我将你從被中剝出,帶着你去了西泠印社。
我以買印泥的借口将你帶到這兒,是為了把老吳介紹給你。老吳就住在我們家隔壁,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你一邊吃着老吳端上來的雲片糕,一邊逗着他家的肥貓。
我和老吳則在一旁下棋。
也許是早上起得太早,又或許是太無聊了,沒多久,你便沉沉睡去。
我與老吳厮殺了三五局,都是我輸。
就在我打算起身叫你一同離去時,他說:“你的棋藝并不在我之下,你輸給我,不是輸在棋藝上。”“那是輸在什麽地方?”“輸在出錯上。下圍棋就是兩個人接連地犯錯誤,犯得大的,犯得多的,輸棋。”“你是在說我心不在焉喽?”
他微笑着看向一旁酣睡的你。
七月六日
《逝7》完成了。大結局了。
七月七日
我收拾了行裝,打算去內蒙古住兩三個月,既為了躲記者,也為了收拾心情。
但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你一個人在家,有壞人來了怎麽辦?做飯時煤氣漏了怎麽辦?電梯又壞了怎麽辦?覺得人不舒服了怎麽辦?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半步都不想離開你。但是我又擔心離你太近,會把你起碼的個人空間也剝奪了。
還好這次有老吳幫着照顧你。
說起來,你也真是厲害,才一個多月的時間,就和老吳混得這麽熟。
八月三日
這段時間,我一直住在內蒙古大草原的一個蒙古包內。這一家人很熱情,每天好酒好肉的招待我。
白天,我幫着他們騎馬牧羊。傍晚,便和男主人學馬頭琴。
馬頭琴跟二胡有許多相通之處,我很上手,沒多久便學會了。
晚上,我便開始碼字,不忘工作。
☆、五、三十五歲 二十八歲
九月八日
告別大草原,急切地坐上了回杭的飛機。這種有人在家等我的感覺,真好。
我在內蒙買了把馬頭琴。收拾完行李後,我便将它取出,擺好架勢,拉了一曲《嘎達梅林》。
“南方飛來的小鴻雁啊,不落長江不呀不起飛。要說起義的嘎達梅林,是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
“我教你唱好了”我說,“《嘎達梅林》比《茉莉花》簡單多了。你學《茉莉花》也不過花了十年。我們未來還有好多個十年,不怕你學不會。”
我為什麽非要學《嘎達梅林》啊?”“這個可以練氣的,對有肺病的人好。”
“它一句話要唱個十幾秒,一口氣唱到底,很練氣的。來,我唱一句你跟一句。南——方——飛——來的小——鴻——雁——吶,要一口氣。”“南——方”“不對,是南——方——”
九月十六日
入秋以後,你就開始咳嗽發熱。
我在家中備下了全套的供暖神器和各類常用藥品。我還替你買了一套睡衣。它是用特殊布料做的,人的體溫一旦超過了三十七攝氏度,睡衣就會變色。
一月二日
這個冬天,你雖小病不斷,但好在沒有生過重病。我做的一切努力有了價值。
一月十三日
我打算明天帶你去我老家高郵,在那裏玩幾天。
你有些小孩心性,今天晚上竟興奮地睡不着覺。我本想取笑你,但是只要一想到,你為了追稿随我去雲南的那次,是你人生的第一回旅游……
一月十四日
在路上,你問我:“高郵有什麽特産沒?我帶點兒回去給我大哥。”
“鹹鴨蛋”
回到高郵父母家時,已錯過了中午的飯點。令我意外的是,我妹妹鐘硯銘還在等我吃飯。她現在已經懷孕七個月了。
“呀,小夏,我們又見面了。”孫篤錢捧着水果盤從廚房裏走出。你與他只有過一面之緣,顯然已忘了他。
我替你回憶了一下,還順便再做了個介紹:“他叫孫篤錢,是我妹夫。他和我妹是初中同學,戀愛長跑了十二年,在二十四歲的時候結婚了。他和我妹都是攝影師。你上次在西湖遇見他的時候,他剛結完婚沒多久。”
吃完飯後,我們又坐着聊了一會兒。你漸漸顯出精神不濟的樣子。我便帶你回房休息。
你睡下後,我便搬了張椅子坐在你床邊,拿了本書在看,時不時望向窗外的枯枝。
我聽到了你翻身的動靜。
“醒了?”“嗯”你也看向窗外,問,“那是什麽樹?”“梧桐”
我問:“你知道梧桐的花語嗎?”“不知道。”
“情窦初開”
你笑道:“這樣啊”“茉莉花的花語你總該知道了吧?”“不知道”
“你是我的”
你用被子蒙住嘴,悶悶地說:“總覺得這是你編的。”我笑着揉了揉你的頭發,問:“還想睡嗎?”你搖了搖頭。“那就起來吧,也快要吃晚飯了。”
硯銘正抱着一個黃色的布娃娃看電視,一見你出來,便高興地說個不停,還把自己手裏的布娃娃塞給了你。
你剛睡醒,抱着布娃娃左翻翻右翻翻,被突然映入眼簾的一張猥瑣的笑臉給吓了一跳,頓時清醒了。
硯銘的品位還是那麽的……特別。
我父母回來吃了晚飯。晚飯後,我請我媽替你診脈,開了幾服補身體的藥。
晚上,我倆同睡一張床。你睡相極好,睡着以後就一動不動了。
一月十六日
我帶你去鎮國寺祈福,還順便給你做了導游。可你卻一心想着鹹鴨蛋特産。
一月十九日
張祈一家三口回高郵過年了。他爸和我爸是多年老友,兩家的房子挨得也近。
一月二十四日
你貌似很招小孩子喜歡,才幾天的功夫,就和張祈的兒子混熟了。“你叫什麽名字呀?”“張涼月” “你今年幾歲了呀?”“六歲”
我也學着你的語氣跟涼月說話:“到叔叔家玩好不好呀?叔叔教你拉二胡呀。”他理都沒理我。
涼月是個音樂奇才,有絕對音感。而且他本人也特別喜歡琵琶。但是張祈卻不急着讓他學基礎樂理,他說等到小學畢業後再說,小孩子的主要工作就是玩。
我知道的,因為外公的死,張祈立志要做一名醫生,但是因為他色弱,這個夢想破碎了。
我知道他想做什麽。他讓涼月延續他的夢想。他無法做到的,讓涼月來做。
我本來不想管他們父子的麻煩事,現在看到你和涼月處得這麽好,便覺此事可能尚有轉圜餘地。于是将事情原委說與你聽,你馬上一身正氣地接下了這份差事。
二月二十九日
我媽開的中藥,我很盡職地在熬。中藥的味道,僅用難喝來形容明顯不夠力度。我怕你不願喝,便去買了一大盒大白兔奶糖,讓你喝完後來一顆。
如此周到的服務,世上怕是找不出第二家了。可你卻還是有諸多意見:“我不要大白兔,我要龍須糖。”
你說要龍須糖,那我便去買。只要你肯吃藥,其他問題都不是問題。
三月五日
硯銘順利地将她兒子孫和生下來了。
我當舅舅了。
硯銘還豪氣沖天地說:“我将用我的後半生去看一個男孩成長為一個男人。”
三月二十三日
孫和被查出先天性心髒病。
他現在還小,身體狀況還未達标,根治性手術至少要等三周歲以後,目前唯一的辦法就是拖。硯銘将孫和帶來杭州,是希望他能有一個好的醫療環境。
五月二十六日
兩個月間,硯銘收到了五份病危通知書。
☆、六、三十六歲 二十九歲
十二月三日
初冬,凜冽的北風已經吹到杭州。窗外的樹,只剩下了漆黑的枝桠。
孫和在寒風中靜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你拖着重感冒的身體陪我參加了孫和的葬禮。我看着失聲痛哭的硯銘,腦海裏浮現的是她那天有點小驕傲的表情:“我将用我的後半生去看一個男孩成長為一個男人。”
葬禮過後,孫篤錢為了給硯銘換心情,帶着她四處旅行。
我這幾天不拉二胡不練字了,經常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發呆。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十二月七日
我說要去西湖散心,你想陪我同去。
“腦子燒糊塗了?乖乖在家躺着。”你當做沒聽見,艱難地從床上起身。“行了行了,我不去了,就坐這兒陪你。”
你坐起身,看着我的眼睛,正色道:“也許,靜靜地注視着這一切的發生并非是冷漠,而是,一個人對生命的敬意。”
十二月九日
我慢慢恢複了原來規律的生活。
我為小侄子寫了篇悼文——《六悔銘》。
十二月十五日
你一病不起。
醫生說是由感冒引起的病毒性心肌炎,情況不樂觀,很可能在急性期之後發展為擴張型心肌病,會反複發生心力衰竭。
十二月十七日
你一天之中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昏睡,清醒時會與我說些話,朝我笑。每到這時,我都會有一種錯覺。其實你只是得了一場小感冒,睡一覺就好了。
但是,上一秒還在微笑的你,下一秒卻會突然的心力衰竭。
病房裏的儀器發出刺耳響聲。
醫生和護士湧進來……
看着你戴着呼吸罩躺在白色被褥間時……不知為何我總是在往最壞的結果想去。孫和的離世已足夠使我動搖,若是連你也失去,我會怎樣?
十二月二十日
你每一天都需要長時間輸液,兩只手上都是針眼,周圍還形成了一片片的淤青。
我每天都用熱毛巾給你敷手,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來減輕你的痛苦。
十二月三十一日
也許佛祖還是可憐我的,他沒有再從我身邊帶走你。
這半個月來,你的病情逐漸好轉,心律失常和心力衰竭的情況也慢慢變少。
一月三日
你可以出院了。不過醫生叮囑說,要卧床休息至少六個月以上,否則會留下後遺症,還有就是要定期回醫院檢查。
一月五日
因為要長期卧床,這個春節你是不可能回義烏了。這樣一來你生病的事就會被你父親知道。你因此十分苦惱。
夏煜來了一趟杭州,帶來消息說,你父親要去國外出差,新年就不過了。并且夏煜答應将此事與你父親保密。
夏煜這次來,還帶了他女兒夏文。
他們父女倆怕打擾你休息,只坐了一會兒便走了。
這時我才來問你:“他什麽時候有的女兒,你怎麽沒和我說起過?”“夏文比孫和晚出生兩個月。那時候你正為孫和的事煩着,我便沒有告訴你。夏文的滿月酒我也是偷偷去吃的。對了,我還有件事沒有告訴你。張祈已經讓涼月去學琵琶了。我超級有成就感的。”
那段時間,你那麽努力地生活着,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而我卻在頹廢、消極地度日,還不停地對自己說:你什麽都做不了。
我真是個可笑的爛人。
一月二十四日
冬天的太陽總是那副懶洋洋的模樣,恹恹地、低低地挂在天的一側,把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陽光透過落地窗斜斜地照進來。你把手從被中伸出,放在陽光下端詳。
那只手蒼白、無力,但是那麽努力地想要抓住生活的希望。
二月五日
《史疏》截稿,之後的事全權交由張祈去做。
你雖無事可做,但還是總愛操心這兒操心那兒的:“你寫得這麽慢,什麽時候才能把《史疏》寫完。”“不知道,也許這輩子也寫不完,能寫多少是多少吧。”“不行,做事情得有始有終,你一定要把它寫完。”
“對我有什麽好處?”“我會陪你把它寫完。你什麽時候把它寫完,我就陪你到什麽時候。”“好處就是有你紅袖添香?我不是好色之徒。更何況,等我寫完,我起碼有八十來歲了。”“我一定會活到那時候的。”“真的假的,你這麽弱。”“人的潛力是無限的。”“那說好了,拉鈎。”
二月九日
在與張祈商談出版事宜。本來是很正經的場合,張祈卻突然看着我欣慰地笑了起來,使我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你別拿那種看兒子的眼神看我。”
張祈笑着搖了搖頭,說:“你以前總是郁郁寡歡,像一個看破世事的老頭子,整天用一種失望的目光俯視周遭,似乎世上沒什麽東西能引起你活下去的興致。活也好,死也好,對你來說都是無所謂的。遇到夏寒之後,你慢慢地開朗了,也學會什麽叫生活了。”
我說:“把你的臉迎向陽光,那就不會有陰影。”
張祈抄起手邊的字典砸過來:“在我面前還裝什麽文藝。”
三月二十一日
天氣慢慢回暖,醫生說你可以稍微增加點活動量。我便每天扶着你下床走動。
六月三日
你總算痊愈,可以不用終日卧床,也可以重新回歸工作。
八月十六日
我們一起過了生日。我送了你一串星月菩提,你送了我一把二胡。
☆、七、三十七歲 三十歲
五月十日
兩個人相伴着生活,已經變成了像呼吸一樣的、平常但必不可少的事情。
六月十三日
天氣漸漸轉熱,每個午後都讓人昏昏欲睡。書房裏有個躺椅,午飯過後,你就躺在那上面看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白天的時候基本都待在書房裏,要麽工作要麽練字。你如果在書房裏睡着了,我就會放下手頭上的事,拿了毛巾被替你蓋好。
你在躺椅上睡的不踏實,過不了多久,就會醒來接着看書,然後再次睡着,一直重複這個循環,直到吃晚飯。
你有時候看書看膩了,就會跑去客廳看電視——要麽抱着西瓜,要麽捧着綠豆沙。西瓜,是那種甜甜的、水水的味道,而綠豆沙,則是冰涼涼的,再加上電風扇在一旁吱呀吱呀的搖着頭,這才會讓人有一種夏天來了的感覺。
八月十日
夜裏,帶你去了趟西湖。
因為今天是農歷七月半,中元節。古代杭州人有夜游西湖賞月的習俗。明人張岱在《西湖七月半》中寫道:“月色蒼涼,東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于十裏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惬。”現代人确實是難以體會到此間樂趣了。
張岱與我一樣,客居杭州。
我喜歡他的文風,幹淨又不失味道。我甚至認為明清時期的文人中,只有他的文章可看。他的《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也是被我反複讀過的。
八月十一日
我打算在我倆生日時向你表白心意,卻苦于措詞——怎樣既委婉又浪漫地表達自己的愛意。
說起情話,還是古人最有水平。一則小故事。一人姓胡,一人姓岑。月下散步時,岑某觸景生情,出了一上聯:“古代偏憐月”這是把“胡”拆成了“古”和“月”。胡某于是對了一下聯:“今時只愛山”。
八月十六日
我帶你去了昆明。路上,你調侃道:“這次怎麽不去玉龍雪山?”我很認真地回答了你:“得過一次肺水腫的人最好不要再到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地方。”
世界園藝博覽園離昆明市區不遠,我們去了那兒。你還挖苦他:“園藝?老頭子就是老頭子。”
我計劃好了,拉着你去了玫瑰園,想營造一個浪漫的氣氛。不料玫瑰園今日沒有開放。你就說想去藥草園看看。
藥草園……
我絕望。但是入園之後卻又是柳暗花明。藥草園就像是一幅立體山水畫,有着傳統的江南園林風格。
有這樣的美景相襯也并無不可。我清了一下嗓子,雙手扶着你的肩,使我們對視:“你願意做我一生的責任編輯嗎?”
“你們這些作家說話真是麻煩,七拐八拐的。”
“我愛你”
你笑了:“我也愛你”
作者有話要說: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纨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八、三十八歲 三十一歲
三月一日
灌木,紫黑的老葉子上抽出新芽,是極嫩的綠色,鮮豔但不招搖,遠觀近賞皆美。
柳葉也抽了新,一改冬日的頹廢。那是一種富有生命力的黃綠色。
三月六日
連綿陰雨籠罩着江南的三月,淅瀝得讓人斷魂。
五月七日
我不知你父親為何會出現在這兒,也不知我們這層紙會這麽快被戳破。明明正式在一起還不到一年,就要出櫃了。
你父親起先很冷靜,面無表情地叫你跟他回家。一邊是你父親,一邊是我,你根本無法做出選擇。見你猶豫不決,你父親開始皺眉,重複了一遍他的命令。
“他現在,不會和你回去。”我說。
我知道,說出這句話的後果。
五月八日
各大媒體開始搶着報道涼巷出櫃的事,卻又十分一致地避開“涼巷的同□□人是誰”這一熱點話題。不用猜,肯定是你父親的手筆。
我受到了較大的輿論壓力,讀者們也對我很失望。
屋漏偏逢連夜雨。正好我與出版社的合約到期了。迫于你父親的壓力,他們沒敢和我續約。至于其他出版社,沒有一個願意簽我這個變态作家。張祈為了我的事在各個出版社之間奔走,卻沒有結果。我現在大概算是無業游民。
五月九日
我父母得知消息後,立即與我斷絕了關系,沒有過多的反應,也沒有什麽話與我說。他(她)們向來就是這樣冷淡,我早已習慣。
硯銘和孫篤錢與我還有聯系,他(她)們可以接受我是一個同性戀的事實。
孫和去世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硯銘也在慢慢地走出陰郁。他(她)們不再大江南北地四處走,而是選擇在溫州定居。
在與孫篤錢通話時,我說:“溫州環境這麽差,市民素質又不好,你們怎麽就選了這個地方?”
他說:“我們只是正好走到這裏走不動了。而且……這裏的冬天沒有那麽冷。”
對啊,我怎麽忘了。孫和離開我們的那個冬天,很冷很冷。
五月十一日
我坐在電腦前一整天,卻一個字也打不出來。
自那天之後,你不哭也不笑,與我不說多餘的話,整個人冷冰冰的。
七月二日
我帶着你去了蘇州,在這個茉莉盛開的季節。
蘇州,是你我初始的地方,我想帶你到這裏整頓心情。
不管發生了什麽,我始終是愛你的。
七月四日
坐上城鄉巴士。
午後,初夏微熱的空氣使人有些昏昏欲睡。巴士裏的人大都歪着頭靠在椅背上。我摟着你,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
我将車窗打開一條縫。清風帶着一股特殊的香味鑽進來,一掃車內的頹懶。你直起身,輕聲說道:“是茉莉”
這所藝校,在城郊,被茉莉花樹包圍着,院子中央還有一棵蒼老的梨樹。
我除了會寫文章之外,還會寫毛筆字。雖然沒有出版社願意要我這個作家,但還是有藝校願意要我這個書法老師。
我說,我算過了,我的存款暫且還不夠咱倆過下半輩子,各個出版社對我的封殺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