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的修改稿
末結算,你很忙。
三月二日
動筆寫《魚鱗雲》。
☆、十六、四十六歲 三十九歲
八月十七日
是我疏忽了,那串無患子你戴了十四年,我竟從未想過更換它的串繩,以致于今日它突然斷裂,佛珠散落在地。
我和你花了很長時間去撿這些佛珠。到最後,只找到了一百零八顆珠子。
看我仍焦急地蹲在地上尋找,你不解:“這裏不是已經正好一百零八顆了麽?”
我曲起食指,輕輕敲了下你的額頭,說:“笨,還要算上佛頭(主珠),是一百零九顆。”
我又找了很久,卻始終找不到這最後一顆珠子。我突然開始不安起來,心裏慌得很。于是當天晚上,坐動車去了杭州,帶回來一串新的無患子。
八月三十一日
《魚鱗雲》完稿。
前段時間,為了趕《魚鱗雲》的截稿時間,我有些忽視《史疏》。于是你又開始催促我。
“你答應過我要把《史疏》寫完的。我們還拉過鈎的。”
“好好好,那現在再拉一次鈎。”
“拉鈎,上調,一百年,不許變。”
一月二十日
你笑着把幾張□□放在我面前。
“這是我這幾年努力下來的所有積蓄。”你說。“看你這架勢,是想包養我?”
你搖頭:“你猜總共有多少錢”“我猜不到”
“我已經比我父親有錢了”你一臉驕傲。
過了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夏家長子才會做的事嗎?”“我只是想試試。試試看自己能不能做到。”“那你當初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是出于這個目的……”“我當初以為自己不可能成功,但是又覺得,一定要試試看。”
“你只用了七年,比夏煜還快。有這樣的實力,又為什麽會對自己不自信呢?”
你只是笑。
“那麽然後呢?你要回去和夏煜搶那個位子嗎?”
“不,我接下來要做散財童子了。”
二月二日
你将自己所有的財産都分給了以前合作過的商人。他們都是做小本生意的,有才幹,但是沒資金。你把錢給他們,是想鼓勵他們創業。
後來,你告訴我,千金散盡之後,是說不出的輕松。
四月三日
你說:“我們去蘇州,去過你想過的生活。”
“我想過怎樣的生活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樣的生活你滿意嗎?”
“我滿意,我現在迫切地想要休息。”
四月五日
與肖恭、林導告別,将子陽的書法課無限向後延期。
一切都辦妥之後。
去往蘇州的動車,就在今天。
你對我說:“我想再去見一個老朋友。”
我猜到那是陳述,便沒有與你一同去。我相信你,能做一個好的了斷。
四月六日
藝校還在,但是翻了新。茉莉花樹被砍光了,換成了水泥砌的圍牆。梨樹還在,藝校的老師也沒有換。但是我已經不想在這裏做事了。
我找了家中醫館,和你一起在裏頭打下手,幫忙抓藥、磨藥。
我們住在小巷子裏。每天上班,都要踩過幾條青石板鋪就的小路,走過幾座小橋,經過幾條廊棚。偶爾會看到船家停在河埠邊,一派悠閑。
五月七日
這是一家小醫館,只有一名老中醫。他經常練字(因為生意冷淡)。我也跟着他一起練。我因此抄了成百上千遍的十八反歌和十九畏歌。
因為沒什麽事做,你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我專門為你買了躺椅和羊毛毯,就放在藥館裏。老中醫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五月九日
雖然沒這個必要,但我還是有寫日記的習慣。
今日,我的日記本突然離奇失蹤,怎麽找都找不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夏寒不知如何開口。
而陳述,只是一直深情地看着面前的人。
終于,他說話了:“我曾經沉默地、毫無希望地愛過你。”
夏寒不知如何回應。他所能想到的最好辦法,便是給陳述一個擁抱。
而陳述則捧起他的臉,深深地吻了下去。
☆、十七、四十七歲 四十歲
十月十三日
老中醫給我推薦了一家茶館,說它的點心味道很棒,好吃到讓人想把碗也一塊兒吞下去。
你依舊整日混混欲睡。
我輕聲喚醒你,打算帶你去那家茶館吃個下午茶。
你揉着眼站起來。
我看着你倒在地上。
我抱起你,不停地叫你的名字。
你沒有應我。
救護車的鳴笛聲刺耳。
我将你抱上擔架。
我直直地立在急救室門前,不知該做些什麽,也無法做些什麽。只剩下救護車刺耳的警笛聲在耳邊回響。
十月十七日
我讀了很多遍,才勉強認清楚診斷書上的字。
“他最多,也只有兩年的時間了。”醫生的眼鏡片反射着寒冷的光。
“怎麽……怎麽會……不可能突然病成這樣罷!”我聽見自己說。
“這并不是他這幾年真實的病歷和體檢報告。”
“不會的,這些都是陳述……”
我不說話了。
我突然明白了。
你一直在騙我,和陳述一起……
十月十八日
我在你床邊坐了整整一夜。
床邊的儀器忽然發出長鳴。
醫生和護士破門而入。他們把我拉出去。
我們相握的手分離。
你的手無力垂下,戒指從無名指滑出,掉在地磚上,發出清脆聲響。
十月二十日
你醒了。
你看着我,沖我笑:“我想出院。”“不可以,你的病還沒好。”
“我的病好不了了,我知道的。”“對,陳述也知道,就我不知道。”
“……對不起”“我們……拉過鈎。《史疏》還沒有寫完,你說過要陪我的。”
沉默。
“讓我出院好嗎?”
“不行!我會想辦法的。我……我肯定有辦法。你的病肯定會好。”
“生與死的問題,從古至今,有太多太多的人探讨、論證過了。其實答案已經很清楚了。你明白的,何必騙自己。”
“這一輩子,我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在醫院裏”你伸手擁抱我,将自己冰冷的臉頰貼上我的脖頸,“對不起,已經是最後了……”
十月二十八日
出院。
坐公交車回家,車上人很少。
你輕唱:“南——方,飛——來的,小——鴻——雁,吶”
早和你說過了,這句話要一口氣唱到底。你卻總是在中途偷偷換氣。
我和你一起唱:
“南方飛來的小鴻雁啊
不落長江不呀不起飛。”
到最後,我們兩人都泣不成聲。
十一月十七日
太陽照過來,暖暖的。我帶你去公園散步。
握着你的手,在長椅上并排坐下。
你慢慢倒在我的肩上。
“累了?”“有一點”“那我們回去?”“我還想再坐一會兒”
我伸手摟住你,換了個讓你覺着舒服的姿勢。
我将自己的手覆在你的手上,用大拇指輕輕摩挲你的手背。
一月三日
“我走了之後,你能送我回家嗎?”
我無法拒絕你,盡管我知道你說的“家”在哪兒。
三月五日
你熬過了這個冬天。
三月二十日
你晚上一定要吸氧,才能睡覺。就算睡着了,也不安穩。夜裏會咳嗽,有時甚至會咳上一個小時。
四月十二日
一連五天的高燒,醒來後,你認不得我了。
四月二十八日
你越來越虛弱,消瘦得厲害。
五月六日
你整日裏安靜地坐着,一句話也不說。清澈的眼睛迷茫地看着這個世界,像個孩子。
六月三日
你喜歡看着熱水上方的霧氣發呆、出神。
八月十六日
你如手中沙一般。握得越緊,失去的就越多。
☆、十八、四十八歲 四十一歲
九月十六日
前方是如血般絢爛的彼岸花。而你先我一步走上了這花間的小徑。
淚水滴落在血紅的花瓣上,消失不見。
我看着你瘦小的身軀,漸漸被火紅的花海淹沒。
我還沒有告訴你。過了黃河路,便是忘川河。當靈魂渡過忘川,便忘卻了生前的種種。曾經的一切都留在了彼岸,留在了彼岸花開的地方。
我還沒有告訴你。将來我走這條路的時候,我不會把關于你的記憶留在彼岸。我會帶着它上路。
因為我不會忘記。
因為我無法忘記。
九月十七日
昨日,我通知了夏煜,讓他帶你回家。
之後的漫漫長夜,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過的。也許是一夜難眠,也許是恍然如夢。
九月十八日
我學會了酗酒。
整夜整夜地泡在酒館裏,靠酒精入眠。
我迷戀上了醉酒的感覺。一切聲音都像穿過水而傳進耳朵一般。
走在路上,像踩在棉花上。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對,像是整個人浸在悲愁的浪潮中。
醉後。昏黃路燈下,踩着自己搖晃的影子蹒跚。
不知何時回到了家,卻不急着進門。
靠着牆坐下,盯着腳邊的青磚,一動不動。反複聽着當年錄下來的《嘎達梅林》。就這樣一直到天明,酒氣散了,才開門進屋。
九月二十五日
聽說你父親為你辦了一場豪華的葬禮。錯了錯了,不是為你,是為你那沒有靈魂的骨灰。
我沒有去。因為我想不到用什麽身份去。
十月十七日
張祈找到了醉卧于廊棚中的我。他給了我很結實的一拳。
“你就這點出息嗎?!”
十月十八日
張祈在我家住了下來,管我三餐,禁止我酗酒,強迫我過回像以前一樣規律的生活。
我已經很久沒有碰過白米飯了,眼前的家常小菜給我一種熟悉的溫暖。
但是,“太鹹了”
說着,眼淚止不住地……
十月十九日
張祈就是這樣,從小到大,老愛管着我。
小時候,我媽不大理睬我,張祈就好像成了我媽。我只要一駝背,他就一掌扇到我的背上,很用力。走路姿勢只要稍微有點不像樣,就會被他絮絮叨叨地說上很久。其實說來說去都是同一個意思:“你再這樣就連老婆都讨不到了。”
天涼了要加衣,出門要帶傘,也都是他提醒我。
咀嚼時不能發出聲音,筷子要拿得高一些,碗裏的東西要全部吃完不能浪費,吃飯時左手不能插在褲腰袋裏,也不能放在桌子下面,要拿出來端着碗……
十月二十一日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有時就算睡着了,也會馬上驚醒。但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
後來,擺了一束茉莉在床頭——那味道令我心安。
而後,便是一夜無夢。
仿佛你已轉世,成了茉莉。
十一月二日
在茶館裏遇見了吳愁。他問我你在哪裏。
我沒有說話。
他轉頭,望向窗外的垂柳。它掉光了葉子,只剩棕黃的枝條無力垂着。
他說:“就算人生是一場夢,我們也要有滋有味地做這個夢,不要失掉了夢的情致和樂趣;就算人生是一幕悲劇,我們也要有聲有色地演這幕悲劇,不要失掉了悲劇的壯麗和快慰。”
我苦笑:“這是尼采的話。”
“這一刻是我的。”
十一月七日
我爸帶了一筐鹹鴨蛋來看我。
整整十年了,他終于肯見我了。
晚飯後,父子倆人手一顆鹹鴨蛋,慢慢吃着。
“我不是一個優秀的父親。”“你已經足夠優秀了。”
他嘆氣:“那為什麽,你到現在都還沒有長大。”
十一月八日
張祈去了一趟杭州,為我争取《海人謠》的再版。結果自然是失敗。
十一月九日
張祈自杭州回來,給我帶了龍井。
我說:“茶水太苦了。我打算,以後只喝白開水。”
十一月二十日
張祈在我家住了有一個多月了。
“你老婆和孩子都在杭州。你該回去,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涼月在念大學,這會兒還沒回來。”“那你老婆呢?”
“前幾年突然發瘋,走丢了。”
十二月一日
我不能再頹廢下去了。就算只剩我一人了,我也得履行那約定。既然都拉過鈎了……
十二月十四日
我将新完成的一部《史疏》,交給了張祈。
十二月十五日
張祈很生氣:“難怪沒有出版社願意要你的書。這種東西,沒人願意出版!”說着将我昨天給他的稿子摔在桌上。
“你還記得自己說過什麽嗎?寫作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自己的思想。”
我當然記得,十六年前的今天,我被人請去上海做講座。
我當時是這樣說的:“藝術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就像有些寫實派的畫家,他們取材于生活。有些超寫實主義的作品,像照片一樣真實。但我覺得,在它們變得跟實物一樣的同時,便已經失去了作為藝術品的價值。它只是反映了一個客觀物體,并沒有加入作者的主觀精神。源于生活,卻沒有高于生活。寫作也是一樣,除了描繪人物和記敘情節外,更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有自己的思想。”
張祈批評我:“你就只是在紀錄過去發生了什麽事而已。這種東西誰都能寫!你是作家不是史官。”
十二月十六日
張祈帶我離開了蘇州。他覺得讓我繼續待在這兒,不會帶來好的改變。
走之前,我将你的衣物與日用品匆匆整理進了一個箱子裏,放在床底下。
你走後,我沒有整理出你的遺物,而是将它們像平時一樣放好,一如你生前。
此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為了不讓它們落灰,只能将其收起。
那串少了一顆佛珠的無患子,我還留着。
我将它戴在自己手上。吻它。
“等我”
十二月十七日
到了杭州後,我将《史疏》改名為《百代過客》,并開始繼續創作。
十二月十八日
在紙上寫下《百代過客》的初稿。
我一邊寫,張祈一邊把它轉化為電子稿。寫完後,再把初稿燒給你。
四月三日
“是時候把這件事告訴你了。”張祈說。
去年的九月二十五日,陳述在溫州自殺了。他在溫州并沒有什麽親友,醫院裏的同事出錢,将他葬在了城郊的某個公墓裏。
“今年清明,我們去看看他罷。”張祈說。
陳述有遺書留下。
門前有棵菩提樹,生長在古井邊
我做過無數美夢,在它的綠陰間
也曾在那樹幹上,刻下甜蜜詩句
無論快樂和痛苦,常在樹下流連
今天像往日一樣,我流浪到深夜
我在黑暗中行走,閉上了我的雙眼
好像聽見那樹枝對我輕聲呼喚
“同伴,回到我這裏來找尋平安!”
凜冽的北風吹來,直撲上我的臉
把頭上帽子吹落,我仍堅定向前
如今我遠離故鄉,轉眼有許多年
但仍常聽見呼喚
“到這裏找尋平安!”
如今我遠離故鄉,轉眼有許多年
但仍常聽見呼喚
“到這裏找尋平安,到這裏找尋平安!”
我想,那是陳述送你的情歌。
作者有話要說: Love begins with a smile and ends with a tear.
☆、十九、五十歲 四十一歲
八月二十日
硯銘一家在杭州定居,是為了兩個孩子能夠得到更好的教育。
硯銘仍請我做孫子陽的書法老師。
只不過兩年時間,孫子陽變了很多。長高了,長美了,性子也突然沉穩了下來。
在我剛開始教她書法的時候,她學得很慢,以致于我曾一度以為她不是學這個的料。現在,她學得極快,以驚人的速度成長着。她才十二歲,前途不可限量。
九月二日
完成了《一笑癡》的續作:《一笑空》。
他們兩人,一個風流倜傥,一個溫潤如玉。到最後,一個生無可戀,一個英年早逝。
往事如觀流水,來者如仰高山。
紛繁人間千萬事,人生匆匆數十載。
《一笑空》是鹽城雲同的封筆之作。
關于愛情,我不會再寫。因為它已變成永恒的過去。
九月五日
自你走後,我變得更加迷信。每逢農歷初一、十五,都要去靈隐寺上香。
因為失落和痛苦,幾乎是所有宗教的起點。
九月二十七日
你父親去世了。各大出版社對涼巷的封鎖也慢慢解開。《百代過客》也能夠光明正大地出現在讀者面前了。
我可以去義烏祭奠你了。
十月八日
張祈又去争取了一次《海人謠》的再版。這一回成功了。雖然只有少得可憐的印刷量。
我說,算了,就讓它被埋沒吧。張祈卻說:“你就當我是愛折騰罷。”
四月四日
去了趟溫州,給陳述掃墓。
順道去拜訪了林導。
他家在碼頭附近。這裏相當蕭條,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經過。
林導說:“以前江上還沒有橋的時候,對岸的人想要渡江,只能靠船。那時,碼頭是整座城市最繁華的地帶。我家就在這兒,曾經整座城市最繁華的地方。後來,修了大橋,這裏便繁華不再,竟成了小城最荒涼的地方。”
林導還帶我去碼頭參觀了一下。他說:“江對岸的人帶了各式各樣的貨物來城裏做生意。渡船靠岸後,他們把東西搬下來,在碼頭邊上直接擺攤叫賣。”
他頓了頓:“這裏本來是整個城市最繁華的地段,現在卻是整個城市最蕭條的地方。我守着這裏,和回憶一起慢慢變老。”
如今的渡口繁華不再,聲聲鳴笛已成了孤獨的回響,那渡船上片片剝落的白漆宛如歲月的傷痕。碼頭最終成了時代的棄兒。
三月五日
我打算在溫州多留幾日,住在林導家。
三月六日
肖恭對老碼頭的看法與我們不同:“任何事物對它産生的那個時代和那些條件來說,都有它存在的理由。随着時間的推移和條件的變化,存在的理由将喪失;經過辯證的否定,讓位于更高的階段。”
看他背得這麽順,這大抵是教科書上的內容罷。
四月九日
林導每天長歌穿過鬧市,在世人眼裏像個瘋子一樣自得其樂。
“眼前飛揚着一個個
鮮活的面容
湮沒了黃塵古道
……
興亡誰人定啊
盛衰豈無憑啊
一頁風雲散啊”
四月十一日
回杭
四月十三日
我獨自一人站在西湖的大雨中,忽然明白了林導的話。
節假日裏,西湖是最熱鬧的,慕名而來的游客,摩肩接踵。現在,西湖卻是最寂寥的。我在雨中,守着回憶,慢慢變老。
作者有話要說: 暗淡了刀光劍影
遠去了鼓角峥鳴
眼前飛揚着一個個
鮮活的面容
湮沒了黃塵古道
荒蕪了烽火邊城
歲月啊你帶不走
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
興亡誰人定啊
盛衰豈無憑啊
一頁風雲散啊
變幻了時空
聚散皆是緣哪
離合總關情啊
擔當生前事啊
合計身後評
……
——《三國演義》片尾曲《歷史的天空》
☆、二十、五十一歲 四十一歲
十一月十三日
孫子陽的水平已經遠在我之上了。就連“情”字,她也能寫得很好。
我對硯銘說,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教給她了。
子陽于是向一位書法大家拜師,同時,開始學習篆刻。
十二月十日
我回了一趟蘇州,整理你的遺物。
在一件大衣口袋裏,我找到了一本日記。是三年前莫名失蹤的那一本。
尋到這本日記後我便停下了整理東西的動作。拿着它直接坐在地板上讀了起來。日記中關于你的生活瑣事,在我腦中具象化了。仿佛一閉眼,就能看到自己的愛人。
一切如同昨日發生一般。
懷着五味雜陳的心情翻到了日記的最後一頁。有人拿鉛筆寫了這樣一句話:“我就像這用鉛筆寫下來的字一樣,你什麽時候想要忘卻了,便把這筆跡抹去了罷。”
這是你的筆跡。
我将鋼筆的墨水,堅定地、一筆一畫地覆上了你原先淡淡的字跡。
五月七日
現在的科技發展的很快,我已經漸漸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了。
但,無論科技怎樣先進,時光機仍沒有被發明出來。時至今日,它仍是作家們的幻想。
我不相信時光機。不管在多麽遠的未來,它都不會出現。即使出現,也是廢品。改造過去是一件從邏輯上就說不通的事。那麽回到過去還有意義麽?
世上不會有穿越時空這種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我們回不去。
☆、二十一、六十一歲 四十一歲
十月十二日
《海人謠》被某個獎項提名。我猜是某個評委在舊書攤上找到了它罷。
十月二十五日
《海人謠》獲得十幾個獎項的提名。那些獎還算是國內名氣比較大的。《海人謠》的銷量也因此變好。
絕版,重印,絕版,再重印。
十一月三十日
《海人謠》斬獲了九個大獎。我全部拒領。因為,沒什麽意義。它的責編已經不在了。
十二月三日
《海人謠》引起了巨大轟動,涼巷也因此被迫站在媒體的閃光燈下。
今日,在南京參加一個科教類的節目,主題是“涼巷強大記憶力背後的秘密。”
主持人問我:“您有什麽記憶技巧”
“打個比方,人記住一樣東西就像把它裝進大腦的一個抽屜一樣。想不起來不等于遺忘,只是缺少喚醒記憶的提示,缺少打開抽屜的鑰匙。不過也有人連抽屜也丢了,那鑰匙也就沒用了。這是徹底的遺忘。我的記憶技巧有二。第一是按時間順序将抽屜整理起來。這樣找起來要快很多也不易丢。第二,一般人的腦中,抽屜的鑰匙通常是由外界提供的。而我,在将記憶裝進抽屜的同時,自己準備了一把鑰匙。這把鑰匙就是時間。”
“這是您後天訓練出來的嗎?”“不是。記憶是我與生俱來的本能。我現在不過是以一種比較通俗的方式來解釋它。”
“有人這樣形容長時記憶——回憶有多遠,情感就有多深。您覺得這說法有道理嗎?”“有”
“有人說,您總是記着過去,牢牢地抓着過去不放,是一種頹廢,一種沉迷于過去的消極。您怎麽看這種說法?”“我沒有過去的話,就活不下去。”“人總要向前看啊。”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說,“謝謝你”
十二月二十一日
受邀前往北京,正好趕上霧霾天,一下飛機就聞到一股鞭炮味。回來之後,就大病了一場。
醫院我不陌生。小時候常随父親出入其中。後來,為了照顧你,花費了很多時間在醫院裏。
只不過,像這樣躺在病床上,還是頭一回。
望着眼前雪白的天花板,我有些理解你生病時的感受了。
什麽都不能做,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只能胡思亂想,而且總是往壞的、消極的地方想去。
三月六日
被出版社敲打着寫了一本自傳:《因為生命只是一場夢境》。
基本上是亂寫的。因為我不奢望世人了解我。
張祈叫我好好寫,不要敷衍了事。他說,我的一生有很多值得寫的事,而他的一生,三言兩語便可以說完了。
不過張祈也就說了我這麽一回。後來,他就由着我亂來了。
七月三日
涼月和孫子陽明日大婚。
涼月今年三十一歲了,是著名的琵琶演奏家,在國內名氣不大,國外倒是有很多人請他去表演。所以他也是國際社交界的知名人士。子陽今年才二十三歲,就已經是西泠印社的社員了。她還年輕,還有相當壯闊的未來。
初始,她在蘇州聽曲。臺下只有她一個人。她只盯着臺上彈琵琶的他。
今夜,我見硯銘給子陽梳頭。
“說起來,我好像真的沒有給你梳過幾次頭。也對,你很小便學會自己梳頭了”
“你的成長得太快了,一眨眼的工夫就長大了。媽媽還沒來得及反應,你便出嫁了”
“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有的時候會覺得媽媽更愛舞陽一點?你有想法是應該的。但是啊,你可以很好地照顧自己,所以媽媽才不用過多地擔心你。你看你妹妹,到現在還不讓人省心”
“可是最近,媽媽開始後悔了。當我想要好好照顧你的時候,你已經要嫁人了”
八月五日
我依然堅持着早起去西湖練字的習慣。
“爺爺,這是什麽字啊”我看到一對爺孫站在我剛寫好的字旁邊。
“西子湖畔,佳人在側”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被愛過,去愛過,就無法忘記了。
☆、二十二、六十九歲 四十一歲
十月二十日
我去了一趟溫州。
參加林導的葬禮。
有很多他的學生到場。
一個穿着老舊西裝的學生,上臺講了這麽一段話:
“我高中所在的班級,集結了全段成績最差的學生。我們怎麽也想不到,班主任會是林導。我們覺得學校領導應該更喜歡帶優秀的班級才對”
“每次大考,我們墊底,老師們都會取笑林導,而他卻總是傻笑着說:‘我覺得我們班很好啊’”
“所以,我們雖然成績差,但那些團體賽,像什麽拔河啊跳長繩啊,都是第一”
“林導允許我們對他直呼其名,其實我覺得沒差別(笑)”
“林導的口頭禪是‘你說的很有道理’。上課時,我們起來回答問題之後,他不會馬上說對還是錯,而是會先說這句話……走上社會後,沒想到,竟再也沒有聽過這句話。我聽到的都是對我的否定。他們說:‘你反正活着也是浪費空氣,為什麽要拼命活着,還活得這麽難看。’為什麽呢……林導常和我們說,‘高者未必賢,下者未必愚’。這大概是他說過的最有文化水平的一句話了。”
他們所經歷的,都是注定了要被遺忘的淚與笑。
他們是世人口中的“對社會無用的人”,但還是努力地、毫無意義地活着。
我與他們,有些同病相憐。
☆、二十三、七十三歲 四十一歲
八月二十一日
一個陌生的號碼。
“喂,我是肖老師的學生,請問您是鐘硯卿先生嗎?能請您盡快來一趟溫州嗎?”
肖恭去世了,臨走前囑托他的學生,将趙若绶交給我照顧。林導已經走了,他大概只剩下我這個朋友了。
“您等一下,肖老師還跟我說了很多注意事項。我記在哪兒了?您等等,我再找找。”
“哦,找到了。第一,他怕冷,一到冬天就手腳冰冷,要時刻備着熱水袋。第二,他喜歡光腳走路,切記在家中各個角落放上拖鞋。第三,他有輕微厭食症,要變着花樣做菜給他吃。第四,監督他刷牙。第五,三餐規律,早睡早起。第六,陪他看動畫片……”
八月三十日
自我将趙若绶接來之後,他沒有說過一句話,很抗拒與外界接觸,偶爾畫些我看不懂的畫。
他可以抱着那個已經很破很破的粉紅色布娃娃坐上一天。
九月二日
我記得陳丞,他是肖恭的學生。他今天拿着我與肖恭的舊事要挾我。
“肖恭他還屍骨未寒,你這麽做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是,我罪不可赦,但我沒有辦法。”“你就将此事公布出去罷,外界對我的評價,我不在意。”
“你不在意,自有別人在意。”他是指趙若绶。
“又或者說,你希望我把另一條消息公布出去……夏寒,浙江義烏人,父親是當地巨商。他本人在年輕時曾擔任涼巷的……”
“夠了!”我吼他。
冷靜下來後,我說:“我答應你,陳任水将成為涼巷的文學遺産繼承人。”
“口頭上的承諾未免單薄,您還是在這份法律文件上簽個字吧。”
我看着他滿足地将那張紙收起。我說:“你陪我去個地方”
溫州,一所孤兒院外。
窗內,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正在給孩子們上課,教他們認字。
我問陳丞:“你還記得林複棋嗎?”他沒有說話。
“他背着他父母簽了遺體捐獻。那個男人,是這所孤兒院的院長,是當年接受了林複棋骨髓移植的孩子。骨髓移植手術之後,他的相貌和性格就帶了點林複棋的影子。然後他,健康地長大了。林導也願意相信,他不過是換了種方式活下去罷了。”
十一月十日
陳任水以涼巷文學遺産繼承人的身份,在各地做講座騙錢,發表錯誤的言論,以致于讀者們對我産生了越來越大的誤會。
很多不是第一次的事,多加幾個前綴就變成了第一次。
他不像是文學遺産繼承人,畢竟我還沒死他就開始活動了。他好像更像我的代表發言人。
陳丞是個很有能耐的人,但他兒子卻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
十一月二十八日
趙若绶去世。我将他的骨灰送回溫州與肖恭合葬。
☆、二十四、七十五歲 四十一歲
九月二十五日
一下飛機,我便感受到了加拿大的寒冷。
涼月開車,載着我離開了機場。
大約三個小時後,車開過一片紅楓樹林,左轉,便看見一棟別墅。
我不遠萬裏來到這兒,是為了送老朋友最後一程。
ALS(漸凍症)
我勸張祈再拖幾年,說不定就能等來治療方法。他卻說,自己年紀都這麽大了,治好了也沒什麽意義。于是跑來加拿大靜靜等死了。
加拿大是張祈十分向往的國度。他說他喜歡這裏的紅楓葉和悠閑的氛圍。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