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的修改稿
麽多年老朋友了,陪我走完最後一段路罷。”“這很殘忍,你知道嗎?”讓我親眼看着……
七月六日
張祈離開的時候,很安靜。我甚至聽到了楓葉輕輕飄落的聲音。
明明不是秋天。
七月三十日
涼月寄給我一封信,說是張祈的遺囑。
上面只有一句話:“張祈,《百代過客》的責任編輯。”
是了,他說過,他的一生,三言兩語便可以說完了。
☆、二十五、八十六歲 四十一歲
八月十六日
将茉莉放在你的墓前,播放着當年錄下來的《嘎達梅林》,拉起你送的二胡,唱着:
“南方飛來的小鴻雁啊
不落長江不呀不起飛”
初見時,你還小,不喜歡說話,只會傻笑。那短短的一個多月,是我生命中最單純的歲月。
還記得西湖的那場雨,還記得你回首的那一瞬間……
“西子湖畔,佳人在側”的情話,也只會說給你聽。
那幾千本初版的《海人謠》,一本不差,全在我這裏。
蘇州的茉莉,溫州的油菜花。
小巷,廊棚,河埠。
那串少了一顆的無患子,我依舊戴着。
只是,時至今日,我還是寫不好這個“情”字。
☆、番外(一)
涼巷,服安眠藥自殺,享年八十七歲。死時并未留下遺書。我們只在他的上衣口袋裏,找到了一張老舊照片。照片上是一名纖瘦的男子,他在雨中,撐着傘回頭。
《百代過客》(《史疏》)是涼巷的代表作。他幾乎是用了一生的時間寫這個作品。從二十一歲到八十七歲。《百代過客》一共一百零三本,兩千多萬字。從秦朝一直寫到了一八四零年。
他仿佛看得見時光。他喜歡看着時間緩緩流走,就像小孩子們喜歡看沙漏裏的沙子慢慢漏光。但是重要的事是銘刻在心上的,是時間抹不去的,是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涼巷對衆人來說就像是一個謎。他很少在人前露面,也很少向衆人闡述自己的寫作思想及理念。他三十二歲時在上海做的那場講座,是他人生中唯一一場講座。
有人覺得涼巷的行為難以理解。半個身體埋在土裏的人,還有自殺的必要嗎?其實,《百代過客》寫完之後,涼巷就再也寫不出東西來了。自殺是身為一個作家的骨氣。
畸人,是莊子為漢語貢獻的一個名詞。他認為這樣的人,“畸于人而侔于天”,也就是說他們在人世間孤獨無匹,卻與天道完美契合。涼巷正是這樣的人。
涼巷年少成名,靠的是他唯一一本穿越小說《逝》。後來因為輿論而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真正使他走向事業巅峰的,是《海人謠》。
《海人謠》被譽為“遺失在深海中的明珠”。它的初版和第二版都無人問津。現在市場上已經找不到它的初版,它的第二版已成為收藏家們的寵兒。
涼巷憑《海人謠》而獲得了十幾個大獎的提名,他因此被稱作“現代文學史上的奇跡”。
《海人謠》用輕松的筆調敘述了一個不那麽輕松的故事,讀起來略顯沉重。它和《我的名字叫紅》一樣,用了多視角敘述的手法。但這并沒有使這個故事變得撲朔迷離。故事不難讀懂。它讓讀者以一種旁觀者的姿态俯視故事裏那些弱小而又了不起的人。
與《我的名字叫紅》複雜的敘事手法不同的是,它只有三個視角——珍珠蚌,采珠人,民謠歌手。珍珠蚌的自述讓這個故事有了浪漫主義氣息,像一篇瑰麗的神話。采珠人則是在用樂觀演繹悲劇。民謠歌手的存在是為了賦予這個作品以社會意義。他本是埋沒在現代都市生活中的庸碌之人,因為一個在海邊的假期而開始了流浪。他的一生就只有這一部作品——《海人謠》。
涼巷晚期還有一部關注度較高的作品——《因為生命只是一場夢境》。它是自傳,但是行文風格像散文,而且裏頭有一些很明顯就是虛構的情節。有人拿John Gassner批評《Our Town》的話來批評這部作品:将人性加以肯定——一種簡單的人性,只求安靜地完成它的生命與戀愛與死亡的循環。
涼巷的一生跌宕起伏,讓人不禁感慨萬分。
最後,我們應該慶幸,沒有變成自己最讨厭的那種人。
☆、番外(二)
我不會寫文章。但是我太太跟我說,這篇悼文,我必須得寫。因為我見過他卸下涼巷這張面具時的真正模樣。
他确實是屬于被世人所鄙視的同性戀群體。他的同□□人很早就過世了。聽父親說,他那時很頹廢,夜夜酗酒。失去愛人後,他對佛祖更叫虔誠了,将佛經抄了一百零八遍又一百零八遍。後來,他将《史疏》改名為《百代過客》,繼續創作。他先是手寫,然後再由我父親轉為電子稿。一本書完成後,他會将手稿燒了。燒給與他陰陽相隔的愛人。焚稿之舉,是為懷念故人。
他答應過他的愛人,要将此書寫完。也因為如此,他才會在完成《百代過客》後自殺。受他的消極情緒影響,《百代過客》多了一種世事滄桑中的歷史無奈和幻滅感。
他在加拿大待過一段時間,為了陪伴我臨終的父親。
那日,我與他一同去城中購置日用品。在路邊遇見了一位流浪漢、用破舊的鋼琴彈了一首相當凄美的曲子。他駐足,側耳傾聽,許久許久。後來,我與那名流浪漢進行了交談,那首鋼琴曲是他自己寫的,紀念亡妻。
音樂無國界。
最後一次見他,是在杭州西湖。岸邊一位銀發老人立在餘晖裏凝視遠方,安然慈祥。
我們大多數人都是帶着音樂走進墳墓的。他的葬禮,我沒有用哀樂。父親生前曾告訴過我,要用哪兩首歌。
《茉莉花》和《嘎達梅林》。
☆、番外(三)
我弟弟叫夏寒,他的小名叫阿小,因為他倒小學畢業了還只有小小的一只,好像長不大似的。他和母親一樣,很晚才開始長個子。
阿小的出生是母親用生命的代價換來的。那個夏天,天氣很悶熱。阿小出生的那天下了場雷雨,反而讓我覺得有些冷。那一天,我的母親離開了我,離開了這個世界。她給我留下了一個弟弟,他有一雙和母親一模一樣的眼睛。
阿小是早産兒,在恒溫箱裏呆待了很久。出院後,父親直接把他丢給了遠在蘇州的外婆,以生意忙的借口,對阿小不理不睬。我和父親生活在一起,過很平靜的日子,好像從很久很久以前便只有我們兩個人一樣。我只有每年的暑假會跑到蘇州住上個把月,陪陪阿小。外婆把他當女孩子養,直到他四、五歲開始記事起才沒有再這麽做。
我對外婆的教育方式很反感。外婆從來就只會叫母親拼命讀書,別的事情很少教她。我母親成年後依舊不太會用筷子,吃飯都用勺子,也是拜她所賜。如今,外婆又在阿小身上重演了一遍。
外婆在教育局工作,經常開會,不回家。阿小便自己搬了板凳,站在竈臺前,熟練地淘米做飯。他還那麽小,就學會了自己煮飯,就學會了用兒童營養肉松下飯。外婆口口聲聲說愛他,卻在最基本的方面忽視了他,讓他過早地學會了照顧自己。長大後,他就潛意識地不去理會那各色菜肴,因為他只記得米飯可以填飽肚子。吃飯時目的,是任務,吃菜是無關緊要的事。
阿小十歲生日的時候,父親終于去看了他。見着父親來了,阿小便傻乎乎地朝他一笑,朝着這個他完全陌生的男人。而後,在這個夏天,阿小被父親帶回了義烏。
阿小還是不幸福。
我比阿小大五歲,比他會說話,比他身體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我可以和父親到處旅游、應酬,而他不能。
他太脆弱。生命短暫如夏蟲。就連童年,也是倏忽而過的痛苦。
☆、番外(四)
我們溫州這邊的生意人其實挺有創造力的。我們有一種很特別的借錢方式。比方說有個人手頭緊,想借點錢,就會組織一次酒席。一般來說都是借十萬,這和會酒的規矩有關。借錢的人會找九個和他關系不錯的商業夥伴或朋友,因為這個會酒很考驗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度。十個人,每個人帶着一萬現金赴宴。第一次酒宴,這十萬是給借錢人的。一個月後,十個人再次齊聚吃酒,這次還是每人帶一萬現金。這一次的十萬給誰,是靠抽簽決定。從剩下的九人中抽,抽中誰給誰。然後再過一個月,再次聚首吃酒,再從剩下的八人中抽簽,抽中誰這次的十萬給誰。十個月過後,借錢人的十萬還清了,十個人,大家彼此誰都不欠誰了。這樣的借錢方式,如果和不熟的人做,風險很大。萬一他在抽簽的時候動了什麽手腳,前八次抽中的都不是你,最後一次人又跑路了,那你不是白白賠進去了九萬?
這次的會酒是吳愁邀請我去的。吳愁他爸是暴發戶,但他自己并不是敗家子,相反,是個比他爸還要成功的商人。我和吳愁生意上往來比較多,算是熟人。但是,參加會酒的另外八人,我和他們還是初次見面。他們不認識我,但是我知道他們。他們之中有皮鞋業、膠鞋業、皮包箱業的大佬。還有個在重慶坐燈的,也很有錢。他們的身家都在千萬以上,過億的也有,比如吳愁。只有我,是個年入三十萬的小老板。我是做布鞋的,和另外幾個股東合資開了鞋廠。最初的幾年生意還算可以,現在生意慢慢冷下來了。
十萬對那些大佬來說不算什麽,他們參加這種飯局就跟玩一樣,目的無非是想認識一些商業夥伴。可十萬對我來說,是個不小的數字。參加這次會酒,我其實很慌,害怕被騙。
這次的會酒是夏寒發起的。這個人的名字我連聽都沒聽過。吳愁說夏寒才剛下海,這十萬算是創業基金。那些大佬是吳愁幫他請來的,借錢的同時還可以通過會酒這種形式來增加感情,建立關系網。我可能被吳愁當做小商人群體的代表給請來了。
夏老板人長得漂亮,待人也溫和。只是,他不喝酒也不抽煙,一點也不像商人,讓我們對他很有距離感。雖說他是身體不好才有這麽多禁忌。但是我們心裏難免會有疙瘩。溫州人很重視吃飯和喝酒。出來應酬,不喝酒總說不過去,人情沒到還談什麽生意。
三個月過去了,兩次抽簽都沒抽到我,讓我開始有些不安了。再加上最近比較忙,煩心事很多。工商局天天搞突擊檢查。我忙着請客吃飯塞紅包,讓他們下次罩着點兒。
又過了五個月,還是沒有抽到我。我開始懷疑了,為什麽每次聚在一起時,他們都要先把我灌醉再抽簽。
最近經濟上也很困難,廠裏已經很久都沒大生意了,一點一點地在虧。家裏事情也很多。我媽摔了一跤,腰間盤突出了。我兒子要小學升初中,我每天都在煩,要給他找什麽學校。女兒讀高中,很叛逆,都不怎麽跟我講話。
倒數第二次抽簽的時候,終于抽到我了。我終于拿到了我的十萬,還結交了一些上流社會的人。當初真的以為自己被騙了。還好還好,自己還沒有這麽倒黴。
我和夏老板也成了很好的商業夥伴。夏老板是散商,他不生産商品,而是轉售商品,從差價中盈利。比如說,我做一雙鞋,成本大概在十塊錢左右,出廠價是二十來塊。夏老板以出廠價買了鞋之後,再以八十或是一百塊轉售。因為總會有這麽一群傻子,東西越貴他越買。所以我看到一個很貴的東西,就會下意識地算它的成本。一塊五百元的表,要我說,成本不過三十,那些一兩千的表也差不多。一副五六百的眼鏡框,要我說,成本不過三十。補一顆牙好幾千,要我說,成本不過三十。常人看來,這差價好像很大,商人們都在賺暴利。尤其是那些讀書人,像古代的儒生一樣,叽叽喳喳吵個不停。有本事你下海,看一看我們誰賺的錢多。以成本價把東西賣出去,你不是傻子嗎?而且,如果不是像我這樣批量生産銷售的,這麽低的利潤你根本賺不了錢。你可能幹一輩子都還沒我有錢。
大老板們的文化水平都挺低的,我一個高中文憑,在他們裏面算是超高學歷。他們大部分都沒上過初中,而且基本上連小學都沒讀完。夏寒是大學學歷,而且還是一本,這在商人裏面,真的很稀有很稀有。
後來,過了幾年,夏寒靠着最初的十萬賺了很多錢,比當初會酒的那八人都要有錢。然而這時,他卻散盡千金,把自己的資産,全部分給了生意場上有過來往的人:都是些做實體經濟的小廠家,而不是像他自己那樣的散商。他非常清楚,那些人除了賺錢別的什麽也不會。
我是他散盡千金的對象之一。他給了我五百萬。這五百萬不是白拿的,他要我至少每年拿出當年收入的百分之十做慈善。我問他,不簽合同嗎?他說,我相信你。
信任。
我和他,也就是十頓飯的交情。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是以一個商人當第一人稱,難免市儈。有些話,你們随便看看就行了。
☆、番外(五)
我媽說她要搬家,叫我過去幫她。正好快要五一小長假了,我就向我老板請了兩天假,連着五一假期,正好五天。我老公還要上班,不過他說五一放假的時候會來幫忙。于是我就先他一步,回了老家蘇州。
以前,我和我媽一起住在巷子裏。我嫁人之後,她就一個人住在巷子裏。現在她年紀大了,風濕骨痛,巷子裏有時太濕冷,她住不下去,所以才想着搬家。車開不進小巷子,所有的家具都得靠人力一點一點搬出來。
過了兩天,我老公也來了。這時我媽才跟我說,那家兒童醫院要拆了。
這天下午,我和老公去茶館吃茶,正好撿到一個靠窗的座位。陽光斜斜地從窗外照進來,映在我手上,像黃金的絲綢一樣。從皮膚透進體內的一種舒适惬意的感覺。
“你在發什麽呆?”老公問我。“我很迷茫”“又來”
每當我不知如何形容自己心情的時候,就會說“我很迷茫”。“迷茫”這個詞,是他教我的。他常常看向窗外,說“我很迷茫”。我問他迷茫是什麽意思。“廣闊而看不清的樣子。神情迷離恍惚。迷茫有這兩個意思。”
我對老公說:“我要跟我的初戀做一個徹底的告別了。”
我那時候還小。至于有多小,就記不清了。可能在上小學,可能還在讀幼兒園。我小時候很野,不像別家的女孩子。我喜歡到處亂跑,夕陽西沉了還不知回家,讓我媽操碎了心。
巷子錯綜複雜,從不同的路口拐出去,能到不同的地方。有一條比較長的路,出去後,會看見一座又寬又大的橋。和我家附近的石橋不一樣,它非常的難看,而且還沒有修臺階。對小小的我來說,過橋像爬山一樣。
橋的那邊,是一棟白房子,在陽光底下很晃眼。在它的第一層的無數小窗之中,有一扇窗,它裏面住着一個對我來說很特別的人。
記得那也是個春天,楊柳剛剛抽了綠。我搬了塊石頭,站在上面,因此,我看見了小窗裏的光景。
那是一個小小的、蒼白的人。他坐在床上,背後墊着靠枕,手裏拿着一本翻開的書。他的頭卻是歪着的,似乎睡着了。我從沒見過長得這麽好看的人,一下子呆住了。而後,竟鬼使神差地從窗臺上爬了進去。他被我的動作驚醒了。我停住了,一動不動地看着他。我的一只腳踩在他雪白的床單上,另一只腿,還在窗外。半晌,他笑了:“你鞋還沒脫”
窗外的風吹進來,翻動書頁。
之後,我每次放學,都會奔向那座白房子,熟練地翻窗進去,把鞋脫了放在窗臺上,坐在他的床上和他聊着今天學校裏發生的事。他只是靜靜地聽着,微微地笑着,給人一種淡淡的感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有時,會碰上一群穿白衣服的人,他們給他打針吃藥。如果他們發現了我的話,會趕我走,還會把窗戶鎖上。等他們走後,他會過來幫我打開窗戶。
有時,他在睡覺,怎麽叫也不醒。我就幹脆在他身旁躺下,盯着他看。陽光斜斜地從窗外照進來,映在他精致的臉上,發出柔和的光。他看上去那麽脆弱,仿佛在陽光下一曬就沒了。
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個慵懶的午後。我在窗外問他,要不要到外面來。他猶豫了一會兒,把手伸給了我。
我從窗口握住了他的手。
那天下午,我們坐在樹蔭下,玩着扔石子的游戲。
夕陽染紅了白房子。我倆坐在窗臺上,四條小短腿蕩阿蕩。我漫不經心地問了他的年齡。
“你跟我一樣大?那怎麽比我矮這麽多?”他也不惱,只是不輕不重地說:“他們說女孩子長得急一點。”
後來,我扯着我的破鑼嗓唱了幾首兒歌,并問他會不會唱歌。“會的”“那唱一句我聽聽”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你還真只唱一句?繼續啊”“我只會這一句”
春天過去便是夏天,樹上的蟬又吵了起來。這代表,我不用再上學,可以放假了。我一路蹦蹦跳跳,沿途摘了幾朵茉莉。到白房子後,把花送給了他。
他笑得相當明媚:“謝謝你”我覺得他太誇張了,幾朵花而已。
我那時不懂,之後很長一段的時間裏也沒搞懂。直到我讀了一本書,書上有句話:
“對于和死亡毗鄰而居的人來說,比起生與死的問題,一朵花的微笑反而更能銘刻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