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4月18日,我的生日...

艾星就在審訊室的水泥地上躺了一晚。

他的校服已被踩髒,左側額角突起一塊腫脹的淤青,肩膀處疼痛難忍。加之天花板上的燈光強烈刺眼,每隔半個小時就會閃爍不停,艾星在這種惡劣環境下熬了一整夜,幾乎無法入眠。

第二天清早,威爾森和喬尼一同進入審訊室,同行的還有另一名亞洲面孔的探員。

艾星這時已經從地上坐起來了,背靠着一面牆,一條手臂搭在曲起的膝蓋上。盡管整個人看來狼狽不堪,但臉上并未流露妥協或服軟的神情。

喬尼拽着他的後領将他拖到審訊椅裏,重新拷了起來。

艾星從昨天下午到現在滴水未進,有了更充足的理由沉默以對。

威爾森一度走到他跟前,語氣和緩地問他,“想喝水嗎?”

艾星注意到,威爾森的左手小指甲上有一塊很小的閃亮藍點,像是指甲油留下的殘片。

他在垂眼避開對視的同時暗想,一個五大三粗的探員怎麽會沾上指甲油?

又無意瞥見對方左手無名指上戴過婚戒的痕跡,繼而猜測威爾森應該有過婚史。結婚時間不短,否則不會留下這麽清晰的戒印,不久前和妻子離婚了或是妻子離世,給他留下一個女兒。那個小女孩年齡不大,喜歡給爸爸塗抹指甲油一類的小游戲。

艾星在短短幾秒的思考過後,确信威爾森是個能夠拉攏的人。一個單身父親的顧慮顯然更多,他應該不會為了某個政客的野心而賠上女兒的未來。

威爾森并不了解艾星的心理變化,他對于這個看似養尊處優的高中生能夠在這種惡劣環境下堅持一整天感到意外,沉聲勸他,“我們有專門的工程技師追蹤你的電腦,一旦被他們找出來,你就算想坦白也晚了。”

艾星微擡起頭,用半啞的嗓音說了今天早上審訊以來的第一句話,“多一個人知道就會多一層洩露的風險,你們沒這麽傻。”

威爾森好像愣了一下,後面那個亞裔探員跟着走上來,看似随意地對艾星說,“你覺得你的配偶會知道文件的存放地點嗎?”

艾星對此毫無防備,聽見配偶這個詞,突然攥緊了拳。

亞裔探員繼續說,“我看了你最近幾個月的銀行賬單,你很喜歡他是嗎?剛滿十八歲就和他結婚,送他跑車和Telefunken的話筒,随便一個就是幾萬美金。”

空氣裏一下安靜了,艾星的雙手被拷在審訊椅上不能動彈,對方有些肆無忌憚向他進一步靠近,伸手把校服領口的拉鏈拉下來,看到了那枚挂在艾星脖子上的戒指。

探員先用清楚的中文念出寧河的名字,又問艾星,“他應該知道吧?”

艾星的臉色微變,用一種很冷的聲音,慢慢地說,“他不知道,不要碰他。”

艾星的生母是個很有遠見的女人。

多年的婚姻生活讓她清醒地認識到丈夫艾成錦是個外強中幹且利益至上的人。在她被确診為為胰腺癌後,一方面聯系律師更改了遺囑,另一方面給艾星安排了一系列讓人匪夷所思的課程,并且要求艾星用化名參考培訓。

這其中包括特殊環境下的心理建設、多種槍支的使用、野外求生和格鬥防身術,甚至在危急情況下截停汽車,解開手铐等等。

艾星只是利用寒暑假的時間參與特訓項目,所學技能固然不算精進,但至少掌握了充分的演練方法。

那個亞裔探員在審訊中突然向他抛出寧河,艾星預感到他是有備而來。對方體格瘦小,不像喬尼或威爾森的手指和虎口處有着持槍的厚繭,顯然不是一名常出外勤的探員,而是被FBI攬至麾下的特殊人才。

當他得到艾星對于寧河的答複後,表情變得很滿意,起身離開審訊室片刻,再回來時手裏端了一個鐵盤。

艾星聽見玻璃針管在托盤裏滾動的聲音,心也随之一沉。

這些人要對自己使用吐真劑,他想。有關寧河的一切,大概是他們認為最好的突破口。

喬尼和威爾森坐在審訊桌後一動不動,艾星本能地想要掙紮。然而椅子與地面完全固定,就算是體型瘦削的亞裔探員也不必任何幫手,就能輕易将一管阿米妥鈉注射入他體內。

藥物的作用來得很快,一種冰冷的幻覺将他漸漸籠罩。他聽到一些遙遠然而清晰的聲音,但不能分辨視線裏的人影和面目。

針尖刺破皮膚的一瞬,艾星想起了自己曾經上過的一系列心理方面的課程,主旨是教會他如何在主意識發生動搖時,仍然守住對于潛意識的控制。

正因為他母親生前的未雨綢缪,這些探員經過一夜對他背景資料的調查,卻并不知曉他曾經在多種特訓課程中得到過罕見的高分。所以他們認為吐真劑的作用已經足夠有效,在審訊的問題上并沒有任何創新。

起先是一些有關艾星的基本信息,比如你叫什麽名字,在哪裏上學,家庭裏有哪些成員。

艾星一一作答了,盡管口齒不清,但他給出的都是正确答案。亞裔探員觀察着他的表現,頻頻點頭,似乎認為這些提問已經步入正軌,艾星正在作出他們期待之中的如實反應,只要繼續下去,文件的下落就會浮出水面。

接踵而至的提問讓艾星感到緊張不安,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經歷着什麽,他的神經逐漸麻痹,意識介乎于清醒與恍惚之間,但是戒備心前所未有地強烈。曾經的心理課程給了他應對的範本,他不斷暗示自己要在尋常問題上說真話,而在敏感的問題上半真半假。

然而人畢竟不是機器,藥效帶來的影響遠比艾星所想的更為深遠。

探員的問題轉入他的感情生活時,寧河這兩個熟悉的音節像高頻詞彙一樣反複出現。艾星忽然不由自主地哭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肌肉,生理性的眼淚從眼尾不斷滑落。他仰頭靠在椅背上,淚水順勢滑入嘴角。

他曾經以為自己和寧河之間是瘋狂的甜膩的感情,這時卻仿佛只剩下不堪一擊的苦澀。

亞裔探員帶着一種不懷好意地神情,問他,“你什麽時候向寧河求婚的?”

艾星忽然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顫抖起來,他抿緊了唇,拒絕回答。然而對方不依不饒,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又問了一次,“什麽時候求的婚?”

艾星神情恍惚,藥效逼出了他內心深處最脆弱的那份執着。他望着那張滲出惡意卻輪廓模糊的臉,最後帶着一種身不由己的崩潰,說,“4月18日,我的生日......”

律師羅品恩的私宅位于洛杉矶南部的曼哈頓海灣地區。

周末清早的城市交通還算通暢,寧河在穿城而過的高速上開得很快。對方只給他一個小時面談,他唯恐自己遲到。

羅品恩是艾星母親生前聘請的私人律師。老太太如今年過六旬,已到頤養天年的年紀,由她一手創辦的事務所也交給了同為律師的女兒女婿管理。

寧河提前15分鐘到了別墅門口,不敢冒然摁鈴,站在門外等待約定時間。羅品恩從後院看到他徘徊不前的身影,主動過來開了門。

寧河說明來意,羅品恩以審慎的目光打量着他,又重複了一遍,“你是William的哥哥?”

寧河微微一頓,覺得自己在老太太洞悉的目光之下無所遁形。他暗暗摸向手指上的戒指,客氣地問,“如果您不介意,我們是否可以到屋裏談談?”

羅品恩讓他進入客廳,吩咐一個年輕菲傭給他準備茶水。

寧河注意到她已經看向自己的戒指,于是坦白道,“我和艾星的情況比較複雜。我們在今年四月注冊結婚了。”

羅品恩盡管有所準備,還是被這個真相給吓到一跳。

她曾經見過艾星幾面,對他評價很高,也在剛才的幾句聊天裏回想過有關艾星的種種,印象裏他至多不過十八九歲,為什麽會如此着急結婚?

可是當羅品恩坐在寧河對面,仔細打量着他的模樣和氣質,好像又明白了什麽。

她是一個頭腦清晰且思想開放的女性,寧河的緊張不安都被她看在眼裏。

她于是很溫和地說,“祝福你們。艾星很出色,你也一樣。”

寧河點了點頭,想要向她詢問有關艾星的事,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

羅品恩倒很開門見山,問他,“艾星沒有來,你卻來了,是他出什麽事了嗎?”

寧河很感謝她的冷靜直接,于是将整件事的來歷同她講了一遍,這其中也包括艾成錦的立場和那份下落不明的文件。

羅品恩其間幾次嘆氣、搖頭,感到意外的同時,也覺得震驚。

寧河講完以後,她沉默少傾,才慢慢地說,“你要知道,這不是一件小事。”

寧河點頭,說,“我只要能救出艾星,其他什麽代價都不計較。”

羅品恩接下來沉默了更長時間。她的第一個提問是,“你們各自的父母都不知道你們的婚姻?”

寧河對她點頭。

她又問了第二個問題,“你說的不計任何代價,包括你的名譽和感情嗎?”

寧河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給出回應,“羅律師,你這麽問反而讓我覺得放心,說明你能想到救他的辦法。”

然後很誠懇地看着她,繼續道,“不用考慮我,您提出的任何可能性我都願意嘗試。”

這是羅品恩第一次見到寧河,第一印象覺得他俊逸優雅,一頭銀發又很特別,像是上流社會裏身懷反骨的小少爺。

所以羅品恩也認為艾星會愛上他,甚至和他着急結婚并不稀奇。寧河不像他的名字那麽恬淡普通,他是一個漂亮迷人的年輕人,具有一種對異性和同性兼而有之的吸引力。

但是聽到他說“不計一切”時流露出的沉穩通透,羅品恩又覺得自己對他的初印象失之片面。

寧河挂記着艾星,見羅品恩盯着自己不說話,以為對方還不足夠信任自己的那番表态,又問道,“您覺得我可以做些什麽?我是不是應該給艾星找一個律師團隊,或者聘請私家偵探?”

羅品恩想了想,神情嚴肅起來,“我曾經處理過艾星母親生前的遺囑,她在病逝前對遺囑做出了很大的調整,更改的部分就連艾成錦也不知情。”

說着,看見正要進屋送茶的菲傭,揮揮手讓她退了出去,又道,“艾氏內部觊觎艾星股份的人不少,現在他面臨這樣的處境,這些人一定會以集團利益的名義,迫不及待地對他的持股份額下手。寧河,我需要你做兩件事,第一,想辦法找出艾星藏起的那份文件的密碼,FBI很可能最終會獲取文件的路徑,但不一定可以破解。如果密碼被我們掌握,我們就占據了談判的先機,艾星就沒有性命之虞。”

羅品恩說到這裏,頓了頓,原本和緩的目光變得犀利,那些被掩藏在退休生活之下的幹練和銳氣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她對寧河說,“至于另一件事,我會陪你一起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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