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二節課間，佳音有些坐不住了，他還等在那兒？ (1)
不。不能去。不能開這個頭。佳音這樣告訴自己。
一晃就是最後一節晚自習了，因為沒有老師的管束，學生們早已放飛自我，直到刺耳的上課鐘聲響了好一會兒，才三三兩兩懶散地從外頭走進來。
林峥卻仍沒有回來。
教室裏慣性地喧鬧着，顧采薇看看林峥仍空着的位置，拿着書本毫不客氣地坐到謝均平的位置上。
佳音頭也沒擡一下。
顧采薇用極小的聲音問，“林峥呢？”
佳音翻一頁課本，“我哪兒知道？你們不是很要好，幹嘛問我？”
顧采薇眼睛裏射出刀子，“少在我面前裝。別以為所有人都跟林峥一樣傻，我告訴你，今晚我要搭林家的車子回去，你識相點就告訴我林峥在哪兒，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一張好看的臉因為憤怒顯得有些猙獰。
佳音合上書本，“你什麽時候客氣過？嗯？”
說完起身走出教室，順着小路，繞道來到操場。
☆、第 9 章
冷風刺骨，佳音雙手環着肩膀，借着月光，遠遠看到一個黑影孤獨地靠在那兒，心裏只有大寫的兩個字，幼稚。
她到底是來了，林峥轉過身，想沖她笑一笑，發現臉已經凍得僵住了。
佳音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月光瀑布似的打在他看不出表情的臉上，掩去了他平時的桀骜，使他莫名多了一分朦胧。而他一言不發，就那樣看着自己，仿佛月下修煉的妖，周身散發着誘惑的氣息。
佳音咳了一聲，林峥仍只是盯着她。
Advertisement
無端有些理虧，佳音轉念一想，憑什麽，明明是他不講道理。幹脆板着臉質問他，“你要待到什麽時候？就不怕地理老師告訴班主任？”
林峥幽幽看她，“不會，校長今晚召了二年級所有老師開會，商讨成立美術班的事情。”
原來是這樣，佳音松口氣，又莫名有些惆悵，“說吧，什麽事。”
林峥欺身上前，“沒什麽，我就想問你件事。”
“問我什麽？”
佳音防備地後退一步，被塊轉頭絆得趔趄，林峥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順勢将她摟在懷裏，他心跳得厲害，氣息紊亂地在佳音耳畔喃喃，“我想問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又有沒有一點喜歡我。”
他動作生澀，力氣又驚人的大，硌得佳音胸口生疼，她拼命掙紮，試圖脫離林峥的束縛。奈何林峥蓄謀已久，怎麽也不肯松手。
隔着厚厚的衣服，佳音隐隐感覺到他身上的熱氣，她冷靜下來，輕輕說，“你先松手我就告訴你。”
林峥這才松手，佳音瞅準機會轉身就要逃開。林峥早料到她有這一手，從身後牢牢抱住她，他的鼻息在她頭頂，“別走。除非你能躲我一輩子。”
一輩子那麽長，他就這樣輕易說出來。
佳音不知道該氣他天真，還是笑他幼稚。只是那年少的情深義重卻是實打實存在的，像一張織得密密的網，鋪開着從頭頂灑下來，誰都掙不來，誰都逃不掉。
不止林峥，也包括她。
忽然一道手電筒的光射過來，“誰？幾班的？”
佳音被恐懼攝住，正慌亂着，伴随一聲“別怕”，就被林峥略微冰涼的大手牽着，往高一教學樓方向跑去。
到底是足球場上的中鋒，停在距離高二高三教學樓不遠處的小路上，佳音已經氣喘籲籲，林峥卻跟沒事人似的傻笑。
等佳音緩過氣息，才發現林峥還牢牢握着她的手，她臉一燙，趕緊把手抽出來。
林峥看看教學樓，“你先回，我等會兒。”
佳音點點頭，剛走兩步，又被林峥叫住，說來奇怪，林峥本也固執，打小把面子看得比天大，自從遇上佳音，他就無師自通地學會死纏爛打。
“等等。”
佳音回頭，覺得今晚的一切都匪夷所思，就在這時，林峥突然上前兩步，低頭在她唇上飛快印下一個吻。
“你——”
還沒等佳音發火，林峥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似的，眼睛裏藏着笑意，溫聲說，“快回吧，我看着你。”
又是新的一天，越來越冷，冷風如刀，呵氣成冰。
刺耳的上課鐘聲一響，班主任就氣勢沖沖進來，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同學們，就在昨天晚自習，教導處的老師在操場發現兩對情侶，都是高一的新生，其中一對雖然跑掉了，可是學校已經開始調查，早晚會查出來的。希望同學們以此為鑒，我們可是一本率過半的省重點呀，如果連我們的學生都把心思花在早戀上，該有多麽痛心疾首啊！”
班主任一雙火眼金睛掃視教室，仿佛要把所有苗頭扼殺在萌芽中，佳音神色自如，手心卻濕噠噠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班主任的目光投在佳音身上，“好了，我就說這麽多，紀佳音來我辦公室一趟，其他人繼續自習。”
佳音心中忐忑，後排的林峥望着她清瘦的背影，眉頭擰成川字。
辦公室只有班主任一人，佳音站了一會兒，才問，“老師，叫我過來有什麽事情嗎？”
班主任審視她，“最近，我好像聽到些流言。”
佳音心裏咯噔一聲，“什麽流言？”
班主任忽然嘆口氣，“佳音，知道老師為什麽把你和謝均平安排同桌嗎？”
佳音搖頭，“不知道。”
班主任料到她會這麽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學習好，又穩重不生是非。謝均平你知道，太紮眼，在班裏應該有不少女生對他有意思吧。”
謝均平？佳音暗暗松口氣，正視班主任的眼睛，“老師，我和謝均平同桌這麽久，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其他同學怎麽看我不知道，但是我對他，絕對只是同學情誼。如果您不放心，可以把我和謝均平座位調開。”
班主任喝口水，語重心長地說，“你明白就好，佳音，老師看過你的檔案，你應該知道，像你這樣的家庭的女孩子，是沒有資格早戀的。換句話說，如果今天，有早戀苗頭的是顧采薇和謝均平，老師或許不會說這麽多，甚至睜只眼閉只眼就過去了。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們的父母都是本地有頭有臉的人家，即使他們不好好學習，考不上什麽好大學，将來也會被家裏安排出個國留個學，鍍金回來照樣接手自家生意。可是你不同，你沒有退路，明白嗎？”
佳音覺得眼眶燙得厲害，仿佛下一秒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班主任嘆口氣，遞過來一包紙巾。
“老師知道，這樣說太直白，也有些過分，但是老師的心是好的。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有個妹妹，跟你一樣，高中時成績很好，就因為和一個富二代早戀，成績下滑，只勉強考了個二本，大學畢業後又和富二代糾纏了兩年，對方家裏死活不同意，硬要找個門當戶對的兒媳婦，耗得久了，富二代撐不住了，就跟家裏妥協了，我妹妹一時接受不了，在富二代結婚那天割腕了，慶幸那天我眼皮跳的厲害，就早點回去了，不然，哼。那富二代已經做了兩個孩子的父親，我現在倒好，我妹妹卻還單在那兒，從沒人罵富二代始亂終棄，只有人嘲諷我妹妹攀高枝不成，活該被抛棄。佳音，這個世界有它自己的規則，尋常人的試錯成本非常高，尤其女孩子，只能活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因為有時候走錯一步可能就會掉入萬丈深淵。”
佳音第一次發現，一向與學生鬥智鬥勇的班主任，原來也有脆弱消沉的一面，她擦擦眼睛，深深朝他鞠一躬，“我明白了，謝謝老師。”
班主任點點頭，“回去自習吧。”
這兩天佳音滿腦子都是班主任的那句“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沒有靠山”。仿佛漂在茫茫大海中，尋不到一點方向，自保的本能催促佳音做出決斷。
課間，謝均平被班主任叫去，林峥瞅準機會坐在謝均平位置上。
“班主任跟你說了什麽？”林峥遞過紙條。
佳音在背面寫着，“他懷疑我和謝均平早戀。”
靠！林峥沒忍住，“他瞎了吧！”
立即有同學看過來。
佳音硬着頭皮小聲說，“我正看書，你安靜點可以嗎？”
林峥讪讪不說話，很快又遞過來一張紙條。
“你放心，我像□□保證不影響你學習。”
謝均平一進教室就被林峥拽到走廊。
“班主任都跟你說什麽了？”
“你猜。”謝均平嬉皮笑臉。
林峥又問，“你怎麽跟他說的？”
謝均平一手吊在他肩膀上，“瞧把你急的，放心吧，我已經跟班主任解釋清楚了，班主任表示理解我，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麽與衆不同的眼光。”
林峥一推謝均平，“去你的。”
這天上午，最後一節課結束，佳音和蘇舟一起順着人流往食堂走去。
蘇舟突然頓在哪兒，伴随一陣劇烈腹痛，她開始發抖，出虛汗。
“佳音。”蘇舟一手攀着佳音，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對不起，我......”
“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佳音焦急地扶着她在就近的花壇坐下，“我送你去校醫院。”
蘇舟滿頭大汗，“不要，不能去校醫院，不要告訴別人，對不起......佳音......我騙了你.....我媽媽…我媽媽沒有給我錢，那天我過去的時候…看見一個男人給了我媽媽一些錢，被她帶進屋裏，關門的時候她看見了我，可是她當做沒看見…我…我才知道她原來過得也不好…我沒有辦法…才找了那個男人，我…我......上個月例假沒來......”
佳音心一驚，“你不會是......”
“是......可能......要沒有了……我試過.......”
顧不得多說，佳音咬牙背起蘇舟，“你堅持住，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蘇舟強撐着一口氣，斷斷續續說，“不要.....佳音，那天在醫院門口，那個男人.....朝我打開車窗，問我是不是處女，笑着朝我遞過來名片的時候，我真想…想把名片摔到他臉上罵他一句“畜生”，但是我沒有，我可恥地收…收下名片，因為我.....不像你，我是個虛榮……吃不了苦的人，一條捷徑擺在面前，我就不願意…翻山越嶺了。對不起.....”
佳音不忍心兇她，也知道她在憂心什麽，壓低了聲音寬慰道，“別說這些了，你放心，我會想辦法，不讓別人知道。”
正是下課的點，通往食堂的路上擠滿了人，佳音背着蘇舟逆着人流，引來許多同學側目。
“怎麽回事？”林峥和謝均平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看着近乎于昏闕的蘇舟，林峥忙上前搭把手。
顧采薇和莫羨也圍觀過來，顧采薇看着冒虛汗的蘇舟，“是生理期嗎？”
佳音有些焦急，大聲說，“蘇舟闌尾炎犯了，要馬上送醫院，來不及通知老師了……林峥，你可以幫我嗎？”
事到如今，她才發現原來她如此信任他，也只有他。
顧采薇臉一黑，牢牢盯着林峥。
林峥沒有任何猶豫地點了頭，“我來背她。”
就這樣，林峥背起蘇舟，佳音和顧采薇在後頭扶着，莫羨和謝均平也跟在左右，一堆人匆匆往校門口走去。
佳音召來一輛出租車，先把蘇舟放在後頭，她順勢坐進去，讓蘇舟躺在她的腿上，故意把後排所有位置都占滿。
林峥跟顧采薇說，“你們都別跟着了，先去通知班主任吧。”
不等顧采薇開口，林峥就貓腰鑽進副駕，砰一聲把門關上，邊系安全帶邊說，“師傅麻煩開到中心醫院。”
☆、第 10 章
車子平穩行駛，佳音為蘇舟擦着汗，蘇舟睜開眼睛，有氣無力掏出一張紙片遞過來，上頭只有一個電話號碼。
佳音明白過來，拍拍林峥肩膀，“手機可以借我用一下嗎？”
林峥趕緊按了解鎖鍵遞過來，佳音撥過去，那頭傳來慵懶的聲音，佳音憤怒地說，“我是蘇舟同學，她現在在中心醫院，麻煩你趕緊過來。”
那頭頓住了，只有隐約的呼吸聲，佳音窩火地吼道，“我要你馬上過來聽到沒有？”
過了一會兒，那頭才淡淡說了句，“知道了。”
佳音合上電話，還給林峥，林峥尚不明就裏，只遞過來安慰的眼神，“別擔心，馬上就到了。”
佳音感到蘇舟在顫動，一低頭，發現她嘴唇蒼白，緊閉的雙眼流出兩行熱淚，佳音伸手替她擦掉，很快又有新的淚水湧出來。
車子停在醫院門口，扶蘇舟出來時，佳音不知打哪兒摸到一手血，正打算付車錢的林峥驚呆了，他從小就暈血，這會兒一張臉更是煞白煞白。
出租車司機順着林峥的目光看過來，又看看後座，“呀”了一聲，忿忿說，“這可不行，瞧瞧我這車，還怎麽拉人，早知道這樣我就不送你們了！”
林峥哆嗦着手，多抽出二百塊錢遞過去，司機這才罷休。
看出林峥的異樣，佳音果斷背起蘇舟。林峥懊惱地在後頭托住蘇舟的背，心裏暗暗罵自己沒用。
蘇舟貼着佳音耳朵，不停地小聲□□，“痛…佳音……我痛…”
佳音咬住嘴唇，“再忍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林峥張羅着挂急診，正問醫生“闌尾炎挂什麽科”，佳音推開他，直接跟醫生說“拜托挂婦産科。”
“婦産科？”林峥目瞪口呆。
“你們都在外邊等着。”白大褂面無表情地關上門。
林峥不敢看佳音手上的血跡，猶豫着要不要開口問，手機驚天動地響起來。
林峥按下接聽鍵，很快遞給佳音。
佳音“喂”了一聲，表情嚴肅地說了聲“六樓婦産科。”就啪一聲挂了電話。
醫生很快出來，“誰是病人親屬，來我辦公室。”
佳音和林峥都跟過去。
“病人孕六周，有先兆流産傾向，初步排除宮外孕，現在要馬上手術。”
六周？一個半月前？佳音心揪在一起，後悔沒能及時發現蘇舟的異常，仿佛看到一把冰冷的手術刀塞進蘇舟的肚子，她呆呆呓語，“手術？”
“不手術也保不住了。”醫生一頓，“你是病人家屬嗎？”
佳音猛點頭，“流産手術？痛嗎？對身體有影響嗎？”
醫生仍然沒有表情，“有微創無痛的，對身體傷害比較小，就是價格高一些。”
佳音斬釘截鐵，“好，就做這種，要最貴的。”
醫生唰唰開出單子，“先去一樓繳費。”
佳音看到上頭的數字，窘迫地頓在那兒，林峥接過單子，“你在這裏守着，費用我來想辦法。”
林峥很快繳了費，一上樓就看到佳音垂着頭坐在椅子上。
“手術開始了？”
佳音木木點頭。
“班主任剛打電話來了，我說闌尾炎，他問嚴重不，需不需他過來。我說不用，蘇舟的家人過來照料了。”
佳音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來，“謝謝你。”
兩人都沒再說什麽，各懷心事地坐着。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從電梯出來，佳音直覺地認定是他，迎面将男人攔住。
男人臉上沒有一絲難過，連聲音都和電話裏一樣淡淡的，“蘇舟呢？”
佳音眼睛裏噴出火花，“手術室。”
男人“哦”了一聲，“你就是紀佳音吧，常聽蘇舟提起你，果然不一樣。”
佳音冷冷看他。
男人一笑，“別這樣，我也沒想到會這樣。既然已經這樣，與其恨我，不如想個法子解決。”
佳音晃晃沾着血跡的左手，“怎麽解決？如果躺在裏頭的是你的女兒，你還會這樣滿不在乎地談解決嗎？”
男人的眼神裏有戲谑，“我沒有女兒，如果有，也不會淪落到這一步。”
佳音冷笑，“你這種人就該斷子絕孫。”
男人掏出一張卡遞過來，“你說得對，我确實不是什麽好人，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很抱歉，這裏有一筆錢，足夠維持到蘇舟大學畢業，算是我的一點補償，密碼是蘇舟的生日。”
溫文爾雅的背後，是冷酷薄情和錢能解決一切的氣定神閑。
佳音盯着那張卡，多想像電視裏那樣一把扔在男人臉上，然後理直氣壯地臭罵他有錢就了不起？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可是她不能，她知道，這是蘇舟拿什麽換來的，也知道蘇舟是如何需要這筆錢，她小心翼翼接過那張卡，直視男人的眼睛，“我還需要一些現金，越多越好。”
男人掏出錢包，把所有的現金和一張卡片遞過來，做這一切時他的眼睛牢牢盯着佳音，仿佛一只鷹盯着自己的獵物，他用贊賞的口吻說，“你沒有把卡摔在我臉上，證明你是個聰明的姑娘，我很喜歡，這是我的名片，以後蘇舟有什麽需要，可以電話聯系我，當然，你有什麽需要，也可以聯系我，我更樂意為你效勞。”
林峥再遲頓，到這份上也猜出八、九分，沖過來一把揪住男人衣領，“閉嘴，你這個王八蛋。”
男人輕輕掙開，朝佳音意味深長地笑，“男朋友？太沖了，一股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兒味道，相信我，他不适合你。”
林峥還要沖過去，佳音喝了一聲，“夠了！”
林峥頓在那裏，男人舉止從容地整理好領帶，“還是你聰明，再過來我可不客氣了。好了，我還有事情，這裏應該不需要我了吧？”
佳音接過錢和名片，“如果你還有點人性，以後請不要再出現在蘇舟面前。”
男人笑，“當然，我的時間很寶貴。”
佳音忍住殺人的沖動，“還有，我需要醫院立即出示一份闌尾炎手術的病例和半個月的休假單據，相信對你來說不算太難。”
男人再次打量佳音，“不僅聰明，還很缜密。證明我會想辦法，至于你…我有預感，紀佳音，以後我們還會見面的。”
佳音頭皮發麻，把名片丢進附近的垃圾桶，無力地揮揮手，“滾吧滾吧。”她跌坐在凳子上，手裏牢牢攥着現金和銀行卡。
林峥生氣地在她身旁坐下，“我不明白，為什麽要任由他侮辱你和蘇舟？”
“侮辱？在你看來我們不僅沒有尊嚴，還很低賤是嗎？是的，我也這麽認為。可是你知不知道，蘇舟的爸爸得了腦瘤，現在都靠藥物維持生命。如果是你或者顧采薇或者謝均平，你們都不必為這麽點錢出賣自己，你們的一雙鞋子比我們一個月的生活費還多，錢對于你們來說只是花不完的數字，可是我和蘇舟不一樣，我們不是你們，我們貧窮卑微，每花一分錢都要再三考慮。你覺得蘇舟該怎麽辦？她還能怎麽辦？林峥，我就告訴你，如果我是蘇舟，我也會和她做一樣的選擇。”
一口氣說完，佳音覺得暢快多了。
林峥喉嚨仿佛被泥石流堵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他告訴自己，她沒有錯，錯的是自己，錯的是這個社會，他在這一刻想到不食肉糜的晉惠帝，是否他們間的差異已如鴻溝難以跨越？
見他不語，佳音嘲諷地說，“現在知道了吧，我不是你想象中善良溫順的灰姑娘，更不是所謂品行高潔的好學生，很失望對不對？”
林峥抓住佳音的手，“不！我沒有那個意思！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你和蘇舟不一樣，你不會輕易出賣自己。”
佳音掙開手，轉過臉看着林峥，聲音裏透着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疲倦和冷漠，“一樣的，甚至在某些方面我還不如蘇舟，蘇舟至少樂觀陽光，而我......所以林峥，你有多看不起蘇舟，就應該同樣看不起我。”
林峥扳過佳音肩膀，“就算你是，我對你的心意也是一樣的。而且......而且有我在，你就不會落到蘇舟那一步。我可以保護你。”
佳音看着這張近在咫尺的臉，有害怕失去的恐慌，有年少輕狂的熱烈，有放低自己的卑微，面對林峥的一片赤誠，她無法心如止水地裝傻充愣，卻也不能等量的回饋，他們，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
佳音嘆口氣，放緩了語氣，“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訴任何人？可以嗎？”
林峥重重點頭。
佳音抽出一沓現金，“這是蘇舟還你的。”
林峥直搖頭。
佳音塞給他，“我知道你是借的，還回去吧，蘇舟知道也會過意不去的。”
林峥卻執意不收，仿佛收了就和她兩不相欠了似的。
佳音再次嘆口氣，“算了，将來我有錢還給你。不管怎樣，林峥，我都要謝謝你。”
剛說完，一個小個子的護士從電梯出來，一雙漆黑的眼睛看一眼佳音，遞過來幾張證明，“是紀佳音吧？張先生要我給你的”。
那個王八蛋姓張。
佳音接過來一看，收起來說了聲“謝謝。”
小護士離開後，佳音将證明遞給林峥，“你先回學校吧，把這些證明交給班主任，幫蘇舟請個假。還有，別再讓她受到猜忌和傷害。”
林峥接過來，“我明白，那你呢？”
佳音低頭摳着手上的血跡，“幫我也請個假，我要待在這兒，一會兒送她回家。”
“那我陪你一起。”
“不用了，你幫我們回學校穩住老師和學生，可以嗎？”
林峥“嗯”了一聲，不再堅持，剛走出幾步，又轉身回來，把自己的圍巾取下來，小心翼翼圍在佳音脖子上。
佳音覺得脖子一熱，想說句謝謝，最終也只是沉默地看着地面。
☆、第 11 章
剛剛失去人生中第一個孩子，蘇舟臉色蠟黃神情萎靡，脖子上還挂着林峥的圍巾，虛弱地靠在佳音身上，佳音吃力地攙着她走出醫院，坐上一輛出租。
啓動的時候車子颠簸了一下，蘇舟捏着衣角哼了一聲，小聲問，“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佳音握着她的手，“如果我是你，我也會那樣。”
蘇舟眼睛立馬紅了。
“不準哭，”佳音幫她擦掉眼角的淚，“醫生說你現在不能流淚。”
蘇舟“嗯”了一聲，又問，“他…來了嗎？”
佳音把現金和卡塞進蘇舟羽絨服口袋裏，“來了。不過我罵了他，讓他以後別來找你。這些是他留給你的，說夠你用到大學畢業，密碼是你的生日。”
蘇舟沉默了一會兒，“謝謝你，佳音。”
佳音看着她，“記得嗎？政治老師說過，人不能在同一條河裏踏進兩次，因為雖然是一條河流，上一秒和這一秒已經千差萬別。所以蘇舟，過去的就過去了，不管上一刻的你經歷過什麽，這一刻你永遠都是嶄新的。至于那些不愉快的過去，只要你眼睛盯着前方，就不會被他們影響。”
蘇舟眼睛亮晶晶的，“你說的真好，謝謝你，佳音。”
一直認真開車的司機忍不住插嘴，“你朋友小小年紀很有哲學境界呀，我覺得她說得非常對，人活一輩子，誰沒遇見點憋屈的事兒，只要眼睛往前看，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佳音看着蘇舟，“聽見了嗎？司機師傅都這麽說，蘇舟，你什麽也別想，就踏踏實實把身體養好，然後回到學校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這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蘇舟心裏踏實多了，把頭靠在佳音肩膀上，“待會兒見了我爸爸和我姑姑，你就說我闌尾炎犯了，可以嗎？”
佳音“嗯”一聲，“你本來就是闌尾炎犯了，現在，多出來的那點已經沒有了，你還是完整的你。”
這天從蘇舟家裏出來，佳音倒了三輛公交。
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走在從小長大卻從小厭惡的巷子裏，聽見時不時傳來嬰兒的啼哭聲和母親哄孩子的溫柔童謠，佳音心裏第一次莫名踏實下來。
冬天的早晨幹冷幹冷。
邊往校門口走，佳音邊盤算着期終考試越來越近了，覺得還是要把重心放在相對薄弱的地理上。
進了教室就暖和起來，佳音坐在位子上，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抽屜裏多出來一本陌生的筆記本，封皮沒有名字，只寫着熟悉的那句“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帶着疑惑翻開一看，竟是一份手抄的地理筆記，條理清晰字跡工整，不僅有知識點，還标注了不少學習方法。
佳音直覺地回頭，目光對上後排的林峥，她收回視線，把筆記本合起來，準備開始早讀。
這天晚自習後，佳音把自己的筆記和蘇舟的幾本課本都裝進書包裏，準備先給蘇舟送去再轉車回家。
剛到公交站就有一輛車子停在面前，佳音正覺得眼熟，車窗就搖下來，林峥低低說了句，“上來。”
這次佳音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坐進去，把書包取下來抱在懷裏。
“去看蘇舟？”
佳音點頭，剛要報地址，林峥掏出筆和便簽紙丢過來，“自己寫。”
佳音寫好後遞給司機，輕輕叫了聲“叔叔”，林峥嗤笑，“他聽不到的，你有功夫浪費嗓子，還不如多跟我說幾句我想聽的。”
佳音瞪一眼林峥，把剩下的便簽紙塞到他懷裏，一句話也不多說。
蘇舟家樓下，司機把車停在路邊，林峥幫佳音把車門打開，“你上去吧，我在這兒等你。”
是蘇舟姑姑開的門，佳音進去的時候，蘇舟正靠在床上，偏着頭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麽。
佳音叫了她一聲，蘇舟才回過頭，扯出一個笑容。
“我把你的課本帶來了，還有今天的筆記。”佳音從書包裏掏出厚厚一沓書和筆記，放在蘇舟床頭。
蘇舟拿起書本翻了翻，“太好了佳音，我正擔心功課會落下呢。”
佳音點頭，“以後每隔兩天我都會給你送一次筆記，你不要太擔心，只管養好身體。”
蘇舟點頭，“你怎麽來的？這會兒可能都沒車了，要不晚上住我家吧？”
佳音搖頭，“搭林峥家的車來的，一會兒他順道送我。不回去我媽媽會擔心的。”
蘇舟“嗯”一聲，“那你早點回去吧，別讓林峥等太久。”
佳音喘着氣跑下樓，林峥為她拉開車門，“慌什麽？又不是不等你。”
車開出一段距離，看着林峥空蕩蕩的脖子，佳音才想起來，“你的圍巾…還在蘇舟家。”
林峥哼一聲，“我就知道，你眼裏只有你的蘇舟，什麽好東西都先想着她。”
佳音自知理虧，沒說什麽。
林峥又問，“明天還來看她嗎？”
佳音搖頭，“隔一天來一次。”
林峥把身體側過來，悄悄說，“那剛好，後天我生日，你想想送我什麽禮物。”
佳音往車門處移了移。
林峥擰着眉頭盯着她，“紀佳音，我為你做了這麽多，總不至于連個禮物都換不來吧？”
佳音小聲說，“哪有你這樣啊？別人都是做好事不求回報的。”
林峥耍起無賴，“我可不是別人，沒有禮物我反正不高興。”
佳音已經适應了他的反複無常，她把頭轉向窗外，默默想着，或許是該送他什麽。
車子照例停在離巷子口有段距離的路口，林峥提醒她，“你到了。”
“哦。”佳音回過神，趕緊開門下車。
走到巷子口時，佳音一回頭，林峥果然還站在那兒。
在林峥索要禮物的第二天，佳音路過一家叫“舊時光”的小店，店裏有形形色色做舊了的工藝品，進去轉了一圈，佳音實在不知道該送林峥些什麽，後來在角落看到一串孤零零挂着的風鈴，伸手一撥，發出“叮叮咚咚”清脆的聲音。
老板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或許看出佳音的糾結，告訴她風鈴是最好的禮物，會把一個人的期許帶進夢裏。佳音于是痛快的買下這串風鈴，她想，有一些注定無法實現的癡念，不如就交給夢境吧。
生日這天，林峥每次課間來找謝均平，都要時不時咳嗽兩聲，佳音知道他是故意要引起她關注，卻始終頭也沒擡一下。
謝均平顧采薇和莫羨都早早有所表示，就連向來埋在歷史書裏的扶月也送了本漫畫略表心意，一天過去了，林峥的禮物越收越多，臉色卻越來越難看。挨到晚自習結束，仍沒有等來紀佳音的禮物，不僅如此，她連句“生日快樂”都沒說，匆匆把筆記本裝進書包就迅速走出教室。
林峥的目光追随着佳音的身影，剛從座位站起來，顧采薇就走過來，“林峥，我爸爸晚上有事情，今晚搭你家車子回去。”
其實，是她讓爸爸不要來的，今天林峥生日，她想多陪他一會兒。
林峥眼睛盯着窗外，“今天不行，我有事，你打車回去吧。”
顧采薇不高興地問，“什麽事這麽重要？再說了我一個女孩子打車多不安全。”
謝均平收拾好東西，順口說道，“要不搭我家的車？”
“那謝謝你了。”林峥遞過去一個“夠義氣”的眼神，任由顧采薇不高興地摔着書包，飛快跑出教室。
公交站牌前，佳音正要上車，就被橫過來的一只手用力扯下來，當她站穩身體，司機師傅已經毫不留情地關上車門一踩油門離開。
林峥沒好氣地松開手，“跑這麽快，不是說好了的嗎？”
上了車，林峥一路上盯着佳音，終于還是按耐不住伸出手，“禮物呢？”
“什麽禮物？”佳音疑惑地問。
她忘了！她居然忘了！林峥生氣地把頭轉向窗外，再不肯回頭看她一眼。
直到車停下來，司機例行公事地說了聲“到了”，林峥聽到佳音下車的聲音，仍固執地不肯轉過頭。
等到車門關上，林峥才氣沖沖回頭，只看見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道裏，視線落回佳音剛才坐的位子上，頭方方正正一個盒子映入眼簾，林峥心頭盤旋了一天的陰霾霎時一掃而光。
陪蘇舟聊了會兒，佳音就要離開，走之前突然想起來，“對了，上次那個圍巾是林峥的，我拿去還給他吧。”
蘇舟有些不好意思，“我姑姑今天給洗了，現在還沒幹，這樣拿過去不好吧。”
佳音若有所思地看她，“那就先放這裏吧，反正他也不急着用。”
等佳音重新回到車裏，果然盒子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林峥大大的笑臉。
“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忘記的。”說着悄悄把手探過來，摸索着牢牢握住佳音的手，想要與她十指相扣。
佳音避開他的手。
林峥又把手探過來，佳音再度避開，林峥只好放棄，他有信心，來日方長，她遲早要和自己在一起的。
車裏盤旋着陳奕迅滄桑的聲音，仿佛一個傷透了心的男人在耳畔喃喃私語。
感情需要人接班
接近換來期望
期望帶來失望的惡性循環
短暫的總是浪漫
漫長總會不滿
燒完美好青春換一個老伴
你不要失望
蕩氣回腸是為了
最美的平凡
“這歌不好。”林峥這樣評價。
“哦？”佳音打破尴尬，偏頭看他，想聽聽他的“高見”。
“怎麽說呢，也不是不好，就是吧，太悲觀厭世。你想啊，燒完美好青春換一個老伴，這麽情真意切的歌詞，後邊居然配上一句你不要失望，蕩氣回腸是為了最美的平凡。這算什麽？難道蕩氣回腸的那個人就不能是相伴終老的那個嗎？幹嘛非要什麽感情需要人接班，反正我不要接班，不僅我，紀佳音，你也不許。”
佳音默然，不是每個人都幸運地擁有年少的熱烈、歡喜、桀骜不馴、一腔孤勇，有些人從出生起就注定隐忍、小心翼翼、權衡利弊，當有一天林峥發現很多東西不是努力就可以跨越，很多人不是付出就有回報，到那個時候，他會不會遺憾、挫敗、甚至後悔？
車子照例停在離巷子一段距離的路口，林峥跟在佳音身後下了車，雷打不動地說了句，“回去吧。我看着你。”
佳音走出幾步，又回過頭注視那眉疏目朗的少年。
“生日快樂，林峥。”
☆、第 12 章
清晨，三三兩兩的走讀生往學校走去，林峥兩手插在兜裏，剛進校門，就聽見有人在身後喊他的名字。
止住腳步，轉頭看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