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晉流芳攪動着鐵罐裏的顏料,內心也如同這粘稠液體翻來覆去。他想,他怎麽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就這樣長大了呢?
他好像就是有這個毛病,從小就是。白淼淼笑他從小把沉香牢牢帶在身邊,一步也不肯離開,未免太黏糊了。可是他想,把喜歡的東西牢牢綁在身邊,眼神一刻也不離開,這有什麽錯?
他偷偷擡眼看祁江,對方正趴在地板上,挽着袖子,懸着的手腕拗出明顯的骨節,白生生的圓潤的手肘壓着紙張,那專注的溫柔的眼神在光裏像是要融化。他怎麽就長大了呢?
“你在首都有好好吃飯嗎?”他開口,也不知道到底要問的是什麽。
祁江愣了一下,擡頭看他,“有啊。”
“有沒有人欺負你?”
祁江說:“大家都是好人,怎麽會欺負我呢?”
晉流芳撇撇嘴,說:“秦沐雲手下沒一個好東西!”
“其實秦老師他們沒有惡意……”祁江急忙解釋道,他突然看見晉流芳臉色一黑,趕緊住了嘴,暗嘆自己太久沒同這位太上皇說話,都忘了順毛捋了。
晉流芳出乎意料地沒有大發雷霆再糾纏下去,他用刷子信手在廢紙上塗來塗去,嘟嘟囔囔道:“難道他從我身邊帶走的還不夠多嗎……”他那句話,隐隐透露了一種委屈和埋怨。
祁江好像理虧一樣地不敢接話。
他這次回來,覺得晉流芳不太一樣了,可是到底哪裏不一樣,他說不出來。然而就在剛才,他突然察覺了,晉流芳不再對他無理取鬧。他那麽鎮定,那麽舉止得當,可是,他再也不是那個可以任性撒嬌的晉流芳了。
晉流芳輕嘆了一聲,垂着眼睛苦笑說:“他帶走沉香後,我和家裏鬧翻了,本來想着随便混點日子,然後回洛陽繼承家業。可是那時候我只一門心思像一只紅眼鬥雞一樣想去首都。你知道我現在在做什麽嗎?是和認識的學長合夥的一個進口設備公司,他有路子,和首都的實驗室有合作,第一年的時候,我還滿懷希望,就在想,如果這樣的話,能不能再見到沉香,能不能再見到你?”
“然後呢?”祁江脫口而出,又把剩下的話咽了下去。他知道然後怎樣了——至今他們才得以一見。
晉流芳看了他一眼,說:“當然是什麽結果都沒有啊。首都多大啊,秦沐雲多能耐啊,如雷貫耳,想要見他,就好比古時候要去京城見皇上,海底撈針。有時候三更半夜我睜着眼睛看天花板,腦子裏什麽稀奇古怪的想法都來了。會不會你和沉香其實都已經被什麽恐怖的人體試驗秘密處死了,埋在哪個我不知道的遙遠荒涼的野樹林裏——就像那種三流地攤文學說的一樣。”晉流芳自嘲地笑笑。
祁江手一抖,軟筆在白紙上劃出了一道濃得洇不開的印子,他心想,壞了,滿盤皆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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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盤皆輸。
祁江說:“謝謝你找過我。”他突然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擺,沾着墨水的手指無措地随便在褲子上一摸,米白色的布料上又是一道印子。
晉流芳說:“看你過得好我就,我就放心了。”他嘴角暈着的笑慢慢消失了,躲閃開祁江的目光,低頭專心致志地弄着顏料,在直尺畫好的邊框中,一道,又一道。
祁江突然出神地想:“晉流芳畫畫也多拿手啊,顏色上得多均勻,線條走得多直啊。”好像是本能一樣,他永遠都覺得晉流芳哪哪兒都好,哪哪兒都擅長,哪哪兒都輕而易舉。
就算是他這樣風輕雲淡地說起自己這麽多年的挫敗和失落,坦陳自己的無能為力與無可奈何。他想,晉流芳原來也會這樣。
祁江說:“那你呢,你過得好嗎?”
晉流芳說:“淼淼說你們那兒的土豆燒得十分難吃還必須頓頓吃,我覺得總的來說我應該是比你們過得好的。”他好像一瞬間恢複了常态,大剌剌地說。
祁江想他以前好像也總這樣,一瞬間袒露心聲,下一個瞬間又好像什麽都不在乎。祁江以前只覺得奇怪,此刻卻突然之間,似乎觸及到了他某種隐秘的心情。
祁江說:“淼淼吃得精細慣了,其實沒那麽誇張啦……”
他突然想把自己的一切分享給他,自己這數年來的經歷,看過的書,認識的人,一切的一切統統介紹給他。
“我有一個師姐,能從食堂裏炖的兔子肉中認出哪一只是她剖的,只要是她剖的她就不吃,可是其他人剖的她都吃得很歡啊。”祁江放下筆,掰着手指一一細數,“我們那只有一個圖書館,裏面什麽都有,就是文藝類的少得要命,有時候還不知道被誰統統借走了,我有一段時間的睡前小故事是盆栽番茄種植,看到它剛剛結果子就睡着了。”
“還有還有,我終于知道我花開盡百花殺是形容什麽花的了,也終于知道那時候你不開心的理由了。”
晉流芳誇張地反問:“我有不開心嗎?”
祁江用力點頭,“你簡直就是像怪獸一樣轟隆隆跑掉了。”
晉流芳黑臉:“你什麽意思。”
祁江說:“如果再來一次,我一定不用這一句。”
晉流芳說:“小文盲,那你還想用哪一句?”
祁江放下筆,蹲在地上仰頭看他,“任是無情也動人。”
白淼淼把小劉連拖帶拽,一腳踹開了教室的大門,“诶?流芳你臉怎麽這麽紅?”
晉流芳用胳膊胡亂糊了一下臉,“沒什麽。”他站起來就要走。
白淼淼轉身向祁江:“你又怎麽他了?”
祁江茫然道:“我沒有啊……”他追了出去,“诶,晉流芳,你又怎麽了?”
晉流芳插着口袋望天,“沒有啊。”
祁江說:“你生什麽氣啊。”
晉流芳說:“我沒生氣啊。”
祁江說:“哦。”晉流芳又突然抽什麽風了,他完全不懂。“我字還沒寫完呢,我回去了。”他指指身後。
“等,等一下!”晉流芳叫住他,視死如歸地漲紅了臉說:“你,你是不是老對其他人說這些啊?!”
祁江眨眨眼,“什麽其他人?哪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