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花雨路下了一整夜的雪。

臨街的公寓大樓門口停着一輛“貨拉拉”面包車。

李勁提前收到了消息，掐着點下樓，他打開一樓大門，順手撿了塊石頭抵住，小跑幾步來到了面包車旁邊。

呵氣成霧，李勁看不清車內光景，他擡手扣了扣車窗玻璃。

“哈啰。”

車門很快打開，李勁往旁邊讓了讓，看見裏面跳下來一個戴着黑色口罩的小個子少年。

他穿了身橘黃色羽絨服，頭戴鴨舌帽，腳踩馬丁靴，穿得這麽保暖嚴實，仍然纖細伶仃。李勁回想起和他約好簽合同那天，他也穿了這麽一身。

後來去了星巴克，他脫去外套，裏面只有一件薄線衫，瘦得肋骨根根分明。然後他把自己的身份證推過來。

張揚，男。

張揚雙腳觸地的一瞬間，李勁确信自己看見他站立不穩地晃了晃。原因在于他背着的這個巨型登山包——李勁懷疑那包能把張揚整個人裝進去。

出于好心，也出于對未來室友的禮貌關心，李勁主動說：“我幫你。”

“嗯。”他極簡短地給予了回應，而後，偏過頭粗重地咳了兩聲。

可能是感冒了，所以不太想說話。

李勁不費什麽力氣就接過了背包，對于李勁的身形而言，這個登山包的尺寸剛剛好。

“公寓有電梯吧。”司機師傅從車裏下來，問道。

“有的。”李勁代替張揚回答，又自然地補充，“一樓臺階滑，您慢點。”

“曉得嘞。”

後備箱打開，負責搬運行李的師傅從車上搬下來一大一小兩個拉杆箱和一個沉重的紙箱子。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的東西了。

單身男人搬家，就是省心。

三個人外加三個箱子一只登山包一起進了電梯，張揚和李勁并肩而立，師傅不由多看了兩眼。

李勁的身高直逼一米九，體闊肩寬，哪怕只穿了身薄睡衣，往電梯裏一杵，也有頂天立地之感。相比之下，他身邊穿得厚實的張揚，跟大白蘿蔔邊上的小胡蘿蔔頭似的，顯得格外單薄。

“對了，張揚。”

電梯升到十樓，李勁突然開口。他人高馬大，中氣十足，音色也渾厚有力。

張揚怔了一會兒，才“唔”了聲，半仰頭看着李勁。

“昨天我幫你檢查了一下房間，那個頂燈出了點問題。我買了個新的，但是今天下午我不在家，快遞來的話，你記得簽收一下。”

“哦。”

司機師傅在心裏說，人家大個子這麽細心周到，這叫張揚的真是不懂禮貌。

行李送到14樓，搬進屋裏，張揚給司機師傅的工作回執單簽了字，而後站在門口，在李勁的指導下錄入指紋門鎖的指紋。

司機師傅走回電梯站定轉身，看見1402門口，李勁站在張揚身後，把他整個人擋了個完全，那麽亮眼的橘黃色羽絨服，愣是一點都看不見。

這對室友蠻有意思，司機師傅失笑，抖了抖手裏那張回執單，随意瞄了眼，視線卻瞬間定格。回執單上客戶确認行李送到的簽名處，三個字筆走龍蛇——路小西。

來不及問了，電梯門已經合上。

指紋錄好，李勁還想說點什麽，可是“張揚”顯然毫無聊天興致，他徑直回到自己屋裏，兩秒後，咔噠一聲，房門關上了。

可能是感冒了身體不舒服，想要早點休息。

李勁想了想，還是走到新舍友的房門口，擡手敲了兩下，低聲說：“你能搞得定嗎？要不我幫你把床鋪了，你先睡會。”

“哦，不用。”門內悶聲悶氣的聲音傳來。

“我五分鐘後出門，晚上十點以後才能回來。”李勁又說，“有事發微信。”

“好。”

李勁沒再說什麽，他回自己屋裏換了身衣服，又把屋裏垃圾桶內的垃圾袋都搜羅了一遍提在手上，然後去玄關換鞋，很快出去了。

不多不少，剛好五分鐘。

一室安靜。不一會兒，“張揚”的房門被打開了，一個小腦袋從裏面冒出來。

确定屋裏沒人，路小西扯下口罩，深深吸了口氣，帽檐下的小臉白生生的，圓眼睛，黑瞳仁，頰邊兩朵被口罩捂出來的紅暈帶着健康的粉。

路小西脫羽絨外套，摘帽子，随手搭在卧室床墊上，這才走到客廳中央去。

沒了寬大外套和高頂帽子的加持，路小西整個人又比剛才小了一號。她紙紮似的瘦削，在屋裏飄了兩圈，仔細巡視新居。

這房子的構造很适合雙人合租，除了共用的客廳廚房和餐廳之外，兩人各享有單獨的卧室、衛生間和陽臺，基本上房門一關，兩人可以互不幹擾地生活在屬于自己的小天地裏。

室內裝修極簡，主色調是原木色和白色，公共區域內李勁留下的生活痕跡不多，張揚當初來看完房之後就告訴路小西，說這屋子的另一個使用者一定勤勞善良。

張揚拍攝的看房視頻裏，廚房犄角旮旯都沒有藏污納垢，路小西當場理解了“勤勞”這個詞。

但是，善良從何而來。

張揚說，你見過合租者沒住進來之前，房間被另一個住客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先例嗎？

路小西沒見過，僅有的合租經驗是寄宿高中，一個寝室四個女生，自掃門前雪，別人床上桌上再可怕，視線都能筆直地掠過去，當沒看見。

念頭還沒轉完，有人敲門，在門口喊：“1402快遞！”

李勁還主動給自己這個新室友買了頂燈，路小西一邊開門一邊想，善良這個詞，她也能理解。

路小西的行李确實不多，床上四件套鋪完，電腦、鍵盤、小桌板和臺燈都拎出來，行李箱就空了一個。還想再收拾的時候，秦盛的微信語音進來了。

秦盛是全國知名的電視劇編劇，路小西簽在他工作室裏，正和他合作一個甜寵言情劇項目。兩天前，路小西剛寫完電視劇大綱，秦盛帶來的就是資方責編的反饋。

秦盛在電話那頭說：“情感還需要再做提升，要突出姐弟戀的感覺。”

路小西夾着手機，蹲在椅子上，打開筆記本電腦，把劇本大綱調出來。

“現在還不夠姐弟嗎？女主角聰明漂亮能力強，把弟弟玩得團團轉。”

“不行，資方現在要弟弟更霸總一點，兩人的互動也要你來我往互相抛梗。你懂吧，我們不能處處讓女主占據上風……比如那個反派陷害女主的時候，女主得吃個大虧，奄奄一息時男主從天而降，這才是觀衆想看的啊。”

路小西遲疑：“是不是啊，之前的意見不是想要大女主嗎？女主這個人設，得有自己的主動性吧，哪會靠着男人來救？我們現在這一版，女主被陷害之後，靠自己的力量，在和男主角逐的過程中支使他為自己搜集線索，絕地反擊戰勝反派它不香嗎？要不我們再跟資方聊聊？”

“不行。”秦盛把話說死了，“這意見資方和平臺已經通過氣了，他們要的就是年下戀的甜寵感。”

資本大過天，路小西入行以來，不止一次感受到這句話的威力所在。她沒有再堅持，因為堅持也不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行吧，我再改改。”

“辛苦了，小姑娘。時間有點緊，大綱通過之後，我們要快點讨論出前五集的分場，16號平臺那邊上會前要給到前五集劇本。”秦盛照例這麽安撫路小西，“這次結賬，我會多給你一些。”

路小西扯扯嘴角，哦了一聲。

挂了語音，路小西就着這個姿勢窩在椅子上調整大綱人設，把修改稿發給秦盛之後，路小西瞄了眼時間——22:06。

關上臺燈，路小西在黑暗裏伸了個懶腰，她聽見蜷縮久了的關節發出輕微的嘎噠聲。

這麽晚了，李勁怎麽還沒回來？這個念頭在腦中滾了一圈，路小西就想起白天李勁出門前說的那句話，他說晚上要到十點以後才能回來。

好像是在印證她回憶起的這句話，大門門鎖處傳來流暢的音樂聲——是指紋鎖打開的聲音。而後，客廳大燈亮了。

路小西吓了一跳，這才意識到自己沒關卧室門，可是現在跑過去關門不啻于主動暴露，她慌張地左右看了看，最後貓着腰往床上被子裏一鑽。

心髒在狂跳，路小西的手按住胸口，深深呼吸。

她的聽覺敏銳，很快捕捉到李勁在玄關換鞋、把車鑰匙擱在入戶置物臺的小收納盒裏的聲音。緊接着，那聲音阻滞了幾秒，路小西又聽見他在拆快遞包裹。

路小西腦子一炸，這才想起自己簽收快遞之後随手放在玄關邊靠着，壓根沒拆。

腳步聲近了，來到路小西房門邊。

路小西側躺在床上，餘光往外瞟，看見李勁背光立在門口，頭頂幾乎挨着上門框，整個人形成一個巨大的黑色陰影，辨不清眉目。

她呼吸不暢，手指攥着被角，目光卻牢牢地盯住了那個身影。

如果此時燈光驟亮，她眼底的真實情緒就會一覽無餘。

可是沒有，卧室頂燈壞了，新的頂燈在李勁手裏拎着。

“張揚？”李勁沒進來，只是詢問，“你睡了一下午？”

路小西沒開口。

“需要我送你去醫院嗎？”李勁說，“你的呼吸頻率不太對勁。”

路小西屏息，隔了一會兒才從喉嚨裏咕哝出兩個字來：“不用。”

憋得久了，鼻音極重，加上她刻意壓着嗓子，李勁沒有察覺出任何異樣。

“發燒了嗎？”

“沒。”

“好吧，我那有感冒藥，一會兒給你拿進來。”李勁語氣平靜，“這燈，你裝得了嗎？”

路小西沉默了幾秒：“裝不了。”

“那我來。”

路小西往床內側蜷了蜷。

李勁走出去，隔了會才回來，他手裏拿着一把手電筒，光束筆直，為免刺眼，手電一直對着地面。李勁先把感冒藥給她擱在桌上，然後回到房間正中央，腳都沒有踮一下，直接叼着手電，一手從褲子口袋裏摸出個螺絲刀，仰頭拆裝頂燈。

全過程屋內只有李勁搗鼓家夥什的聲音，路小西抿着唇，一時間有些恍惚。

一周以前，路小西輾轉得知李勁要找室友，她當即聯系張揚，讓他務必拿下這間房子。那個時候，張揚似笑非笑，對她說：“你們編劇是不是都這麽熱愛戲劇性的橋段。”

“如果李勁願意找異性室友，我也犯不着讓你幫忙。”

“不怕被拆穿嗎？”

“這你別管了。”

張揚嗤笑：“果然，漂亮的女人都會騙人。”

“感謝你的恭維。”

“你這行為，要是性轉一下，能被罵上熱搜。”

“罵就罵吧，我本來也不是道德楷模。”路小西無所謂。

可即便是那個時候，路小西也想不到，自己搬進來第一天就會以這樣的方式和李勁共處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