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兩天後,路小西從北京出差回來。

路小西一路神思恍惚。張揚不放心她,主動提供了護送回家服務。

在北京,為了讓人設符合制片方的要求,路小西和制片方碰過具體意見之後改了兩個通宵,終于拿出一版讓他們“尚且滿意”的大綱。

可等到制片方帶着這版大綱,私下找了平臺策劃,那邊意見傳達下來,表示最喜歡路小西第一次提交的大綱版本,并希望她以第一版大綱的人物關系為基礎,增強男女主之間情感互動,多做一些名場面。這樣的話,等前五集劇本出來,按照平臺的審核标準,這個項目很有希望沖A級。

這次的改稿期限只有一天。

路小西無話可說。她甚至很難抱怨什麽,因為她知道這個行業的現狀就是如此,返工這種事對于編劇而言,如同家常便飯。

但身心疲憊是真實的。

推門進屋,張揚和路小西同時看見了餐桌邊正在吃午飯的李勁。

路小西提前給張揚打過預防針,告訴他赴京前夜發生了什麽。所以此時,張揚十分自然地和李勁打招呼,說:“在吃飯呢?自己做的嗎?”

李勁:“随便做了點。”

路小西的口罩還沒摘,屋外氣溫極低,她呵出的縷縷熱氣繞在睫梢,凝成細小的冰挂子,以至于視野自動帶上一層冰霧濾鏡,看什麽都如夢似幻。

她用這樣的濾鏡來看桌上那兩盤菜,蚝油生菜如冰糯種翡翠,切開的煎牛排外焦裏嫩,濕潤多汁。

路小西的肚子“咕”了一聲。

李勁的動作頓了下,然後面不改色、目不斜視地把手上的肉塊送進口中。

張揚忍着笑,摸摸鼻子說:“你點點吃的吧。”

困意遠遠超過食欲,如果吃飽了會更想睡覺,今天下午就別幹活了。路小西揮揮手:“不用了,你還有事你去忙吧。”

張揚不比她輕松,行業不景氣的時候,誰都不敢輕易行使拖稿權。

張揚笑笑,給路小西比了個加油的手勢,轉身走了。

李勁有點詫異,張揚怎麽把女朋友單獨留在這裏,自己又出門了。

這可不是一件好事。

他想起之前那個室友帶回來的姑娘,罔顧自己這麽個陌生男人,在公共區域內穿着過于暴露的衣服來回穿梭,還經常以各種奇怪的理由來敲他的房門請他幫忙,實在讓人頭疼。

李勁當即決定,吃完飯就去圖書館。

路小西回屋工作,照例窩在自己的凳子裏,她任務艱巨,明天中午十二點前就要交稿,雖然這次的改動內容不算多,可是制片方提及的“增加讓人怦然心動的名場面”這個要求,并沒有那麽容易實現。

路小西對着文檔,昏昏欲睡,她覺得應該找點什麽刺激一下自己的腦神經。

李勁收拾好碗筷,回屋裏換衣服準備出門,剛穿上外褲,上身還不着一物,房門被人敲響了。

“李勁。”女人淡靜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李勁腦中警鈴大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胡亂套了一件上衣,然後才把門打開。

“什麽事?”他拉開房門,手搭在門邊,謹慎地問。

路小西的高領毛衣堆到鼻子以下,頭發散着,整個人氣質平和柔軟,和那天在星巴克截然不同,直如李勁,只是覺得有些眼熟,愣是沒認出人。

“請問你有風油精嗎?可不可以借我用一下。”路小西禮貌地詢問,她腦子還暈乎着,并未與他對視,目光下垂,在李勁的毛衣上停留了片刻。

數九寒天,什麽蚊蟲都凍死了,她卻跑來借風油精,李勁一時間很難消化這個請求。但他還是好脾氣地點頭:“有,你等我一下。”

李勁說着,松開門,往屋裏置物櫃的方向走。

路小西微微蹙眉,因為她看見李勁的毛衣外露着許多線頭,她上前半步,順口提醒:“李勁,你的毛衣……”

李勁又聽到自己的名字,他下意識回頭,看見路小西扒着門框,想到什麽,話沖口而出:“手拿開!”

路小西被震了一下,連宿的苦熬讓她行動遲鈍,她怔在原地,最先出現在大腦皮層的念頭是:李勁可真是,聲如洪鐘啊。

下一秒,李勁的卧室門,哐當一聲,重重地砸在了路小西右手四根并排扣在門框邊的手指上。

……

路小西确信自己聽到了一聲慘絕人寰的哀鳴,來源于自己的聲帶振動。

她猛地抽回手,一瞬間就清醒了。

生理性的淚水很快溢滿眼眶,在最初的尖銳痛感過去之後,鈍痛自指間擴散開去,路小西覺得那痛意是有聲音的,正“突突突”地在她的四肢百骸肆意穿行,她捧着手在客廳一邊飙淚一邊打轉,痛得說不出半個字,喉嚨像被什麽堵住了,只能蹦出幾個單音節。

“嗚!嗚!”

路小西聽見自己發出的聲音,腦補自己的行動軌跡,脫線地想:我也太像一節火車頭了吧。

“嗚……”

同樣是門,為什麽自己房間只安了扇輕薄普通的木門,不會回彈,拉到哪裏停哪裏,而同一個屋檐之下,李勁的卧室卻安裝了這麽尊貴的彈簧重門!

不公平,她要找房東申請減租!

路小西想盡一切辦法分散注意力減輕疼痛,在此同時,她不得不遵循身體本能,在沙發上踩來踩去,上蹿下跳。很快,她模糊的視線裏出現了李勁的身影,他似乎想要來拉她:“去沖涼水。”

這個時候誰挨到她都會增強痛苦,路小西跳開去,拒絕了他的好意。

李勁遲疑地縮回了手,路小西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從他的動作中,她讀出了“手足無措”四個字。

被鈍痛狙擊的過程持續了大約三分鐘,下一個階段是麻木,路小西跪在沙發上,在這短暫的時間間隙裏面恢複了說話功能。

李勁覺得路小西嗫嚅了一句什麽,他沒聽清,只好上前一步,半蹲在她面前。

“你說什麽?”

“風油精……不需要了。”路小西擺動着尚且完好的左手,嗓子沙啞,認真地說。

李勁:“……”

路小西徹底冷靜下來,她在心裏問自己:責編會相信我的手在交稿前一天被門擠了嗎?

答案是不會。

疼痛變得不那麽難以忍受了。眼淚已經風幹,發絲粘在臉上,路小西擡頭,左手撥開亂發,視線漸漸清明,她發現李勁的臉近在咫尺。

李勁的神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擔憂變成驚訝:“是你?”

路小西遲滞了一瞬,點頭:“我叫小西。”她盯着李勁的眼睛,又說,“路小西。”

路小西鼻頭發紅,水光潋滟的眸子裏有一種哀而豔麗的風情,李勁認出她就是自己在F大偶遇的姑娘。

這個巧合并沒有讓李勁想太多,他說:“要去醫院嗎?或者我幫你聯系張揚。”

“不用。”路小西對他的這個反應有點失望,語氣悻悻地說,“他太忙了,再說叫他來也沒用。”

“你動動手指。”李勁看向路小西受傷的部位,低聲說。

路小西配合地上下動了動,仔細感受了一下,發現并沒有傷及筋骨:“應該只是皮肉傷。”

她指頭紅腫,根部隐有紫黑色現出,不出意外,淤血很快就會積滿甲床。

李勁嗯了一聲,平鋪直敘:“指甲沒碎,确實不嚴重。我給你冰袋敷一下吧。”

路小西怔怔的,她想起從前,想起暴雨連天的廢墟堆裏,李勁也這麽和她面對面。那時候,鮮血和着雨水順着他的胳膊流淌進肮髒的泥土裏,他卻對她笑,說:小西別怕,有我在。

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路小西莫名惱火,她暗暗咬住下唇,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跟誰賭氣。

看着李勁去冰箱取冰袋的背影,路小西覺得自己身體裏最惡劣的那一部分,在疼痛的刺激下蘇醒了。

她看着這樣的李勁,知道自己很想欺負他。

李勁把冰袋遞給路小西,聽見她輕聲開口:“我剛剛只是想提醒你,毛衣穿反了。”

他一頓,低頭去看,立刻明白過來路小西剛才的舉動。

李勁有點抱歉,說:“不好意思,我應該早點提醒你……那扇門之前壞過一次,我重新裝了一扇。”

當然不能怪他,他也不可能想到自己恰好進屋拿東西沒扶住門,恰好穿反了衣服,路小西又恰好想提醒他,并且習慣性伸手扶住了門框。

換做其他人,可能路小西根本不會收到這聲抱歉。

但他是李勁。他是天花板砸下來時,人群中第一個站起來去扛的人。他是自己被石塊劃得滿臂鮮血,還自責沒能多堅持幾秒鐘的人。

路小西沒有說出正常人本該順勢回答的“沒關系”,她繼續平靜開口:“我明天必須交稿。”

李勁一愣:“什麽交稿?”

“我是個編劇。”路小西知道他上鈎了,她說,“明天十二點之前,我要提交新的劇本大綱,大概還有……三千字的工作量。如果耽誤了比稿,這個項目就黃了。”

她說的是實話,所以字字真情實感:“剛才跟你借風油精,也是因為我已經熬了兩個通宵趕稿子,實在快撐不住了……”

李勁心想,怪不得她看上去魂不守舍的。要是自己剛才能注意點,把門全打開,也不會發生這事。

他不由地問:“可你的手,還能打字嗎?”

路小西搖頭,順勢吸了吸鼻子。

賣慘要賣到對方跟自己共情,才算成功。路小西繼續加碼:“好餓,但是不敢吃飯,怕吃飽了更困。”

李勁想起午飯時那委屈的一聲“咕”,心理防線崩塌了。

“那我……能幫上什麽忙嗎。”

路小西擡眼,神采奕奕地看着李勁。一瞬間,李勁覺得有什麽超出自己掌控的事情,突然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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