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半小時後，路小西的手指開始淤血。因為錯過了最佳冷敷時間，指尖的紫紅顯得格外瘆人。

李勁坐在客廳餐桌前，桌上擺着路小西的筆記本電腦和機械鍵盤，顯示屏裏是打開的word文檔，标題是“《越雲》故事大綱”。

“韓越雲的身體裏被封印着一個名叫離恨的魔物，可她對此一無所知。離恨出生在幽冥地獄之中，被八方怨氣和鮮血滋養而成，罔顧一切倫理道德和世俗禮法，每當韓越雲受傷變得虛弱，她就能趁機占據韓越雲的身體，并僞裝成韓越雲接近戰神臨淵，伺機獲得臨淵的內丹精元，讓自己的神魂得以維系……”

路小西一邊念，李勁的手指一邊在鍵盤上噼裏啪啦敲擊。

他打字速度還挺快，手勢标準，一看就是正兒八經學過，不像她，小時候上微機課根本不好好聽，後來全靠自己摸索，時間長了，打字速度也快，但左右手分工嚴重不均。

三十分鐘以前，他們達成和平共識，路小西負傷不能工作，她口述，由李勁代打。

“這後面的劇情我還沒想好。”路小西說，“韓越雲是女主角，離恨是女二號，離恨想要勾引的臨淵是男主，他就是個弟弟。”

李勁頓了頓，看向路小西，似乎不能理解劇情沒想好和他有什麽關系。

路小西在客廳裏來回走動，一邊甩着手，一邊捋順思路：“現在缺的是韓越雲和臨淵的感情戲。從表面邏輯來看，韓越雲是上古真神的後裔，她有更高的目标要實現，在故事開始的時候，她并不愛臨淵，如果離恨沒有出來，她不會給臨淵任何回應。可當離恨占據了韓越雲的身體，她又開始瘋狂撩撥臨淵……所以臨淵的情緒和愛意延宕，作用在韓越雲身上，兩個人的相處就會有一種錯位感，這是做戲的重點。”

李勁覺得自己一個頭兩個大。

所幸路小西并沒有指望李勁給出什麽建設性的建議，她還在自言自語：“什麽樣的感情戲好看呢，最好能創造一個充滿欲望和危險的情境……”

路小西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勁，李勁覺得出于禮貌，自己聽了這麽久，應該适當地給一點回應。

可李勁毫無編故事的天賦，所以他謹慎地開口：“充滿欲望和危險的情境？”

重複對方最後一句話，僅僅是基于社交禮儀，表達自己正在傾聽，并非真的想知道答案。路小西卻興致勃勃地解釋了起來，從什麽是戲劇張力講到具體實例。

“比方說，《射雕英雄傳》裏面有一場很經典的戲，郭靖和黃蓉在密室療傷，一牆之隔的地方，是完顏洪烈、楊康、歐陽克等人，一旦主角暴露行蹤，很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路小西坐回餐桌前，和李勁面對面，她的手肘墊在桌面上，目光灼灼地凝視李勁，念誦原文。

“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狹小逼仄的空間內，日光從天窗中射進來，照得黃蓉白中泛紅的臉美若朝霞，郭靖這個傻小子，第一次對黃蓉動了想要抱着她、親親她的心念……”

路小西揚着臉說這句話的時候，自陽臺漏入室內的陽光也恰好落在她的臉側，她真摯又投入，眼底有顯而易見的光彩。

路小西：“這就是——危險和欲望并存。”

李勁喉頭輕輕動了一下，很快錯目望向電腦屏幕：“哦。”他滾動鼠标，目光在原版大綱上随意游移，落在某一處，“弑龍靈窟這裏，看起來挺危險的。”

“弑龍靈窟？”路小西繞過餐桌來到李勁身邊，她直接去拿鼠标，指尖挨到李勁的手指，後者一下收回手，身體坐直，上半身貼在椅背上似的。

李勁皺了皺眉，可路小西絲毫沒注意似的，正聚精會神地盯着電腦。

路小西只有大拇指還健在，她艱難地用大拇指和手掌心操控鼠标，看了一會兒大綱裏原本有關弑龍靈窟的情節，飛快地說：“原本在這裏韓越雲為了鎮壓妖獸，受了重傷，離恨出來之後，設計陷害臨淵，讓他被龍爪洞穿胸口，想要趁機奪取他的內丹精元。”

李勁從嗓子裏擠出一個無意識的音節：“嗯。”

“對啊！這個橋段可以改得很欲！臨淵還是被龍爪穿胸而過，但是要提前，韓越雲不能受重傷，因為這場戲不能讓離恨先出來。”

路小西回過頭來看李勁，她神采奕奕，加快語速，“這樣的話，主角的危險就有兩重，一是外部的妖獸，二是觀衆們才知道的，韓越雲被離恨占據身體後将會對臨淵造成毀滅性傷害，還能做一層戲劇嘲諷！如果想要這個危險的氣氛延宕得久一點，韓越雲必須帶着受傷的臨淵逃入龍窟深處的洞穴裏……”

路小西有了靈感，她直起身子，後撤一步，開始口述內容。李勁微微松了口氣，這才恢複坐姿。

“韓越雲背着臨淵，被他的鮮血染紅了整片衣衫。兇獸的咆哮聲就在身後，當務之急，是将二人的氣息盡量掩蓋，可是此地無法使用術法，韓越雲只能……”路小西瞅了一眼李勁，“只能脫去衣衫，扔到另一條路上，迷惑妖獸争取時間。”

茶軸鍵盤再次響起敲擊聲，嗒嗒——嗒，像極了記憶中的那場大雨，雨珠自天際砸下，落在巨大的石板鋼筋上，也發出這樣無規律的細密擊打聲。

“那裏有道縫，你們個子小，鑽出去，往平坦的空地上跑！要快！當心餘震。”

路小西腦中響起這樣的聲音。伴随着浮現的畫面昏暗模糊，只有極其微弱的亮光，和晃動的人影。

路小西知道很多人走了，擠破耳朵擦傷身體也争先恐後地從那道震後碰巧形成的逃生牆縫裏爬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雨幕裏。

她也知道縫隙過于狹窄，李勁這樣的人根本出不去。

李勁是不遠千裏來到這座城市打省際籃球聯賽的學生，上一刻，他還穿着17號籃球衣，在場中運球奔跑，他身高體闊，一只手就能把籃球牢牢拿住，3分跳投又漂亮又準。

可是下一刻，在人流攢動、尖叫聲頻起的體育館3號出口，李勁為她們扛住了高處砸下的顯示屏。他的手臂被刺穿，被劃破，最後他們都被困在這個狹窄而陰暗潮濕的體育館角落。

鬼使神差的，路小西沒走，她聽見很多出不去的人在痛哭，李勁挨個安撫她們。

路小西聞到濃重的血腥味，她知道這是李勁的血。他的衣服和運動褲都泥濘污糟，所以路小西脫下自己幹淨的文胸背心，從T恤的袖口裏掏出來，給他包紮止血。

李勁這才注意到她，發現角落裏還有個丁點兒大的姑娘。

他把她往外推，路小西根本無力反抗。

“李勁，我還能再見到你嗎？”最後路小西扒着那道牆縫，問他。

他沒回答，餘震來了。

……

路小西閉了閉眼，等到她再睜開眼睛，發現李勁正安靜地注視着自己。

路小西笑笑，說：“偶像劇嘛……總是要有點這樣的橋段。”

“能理解。”李勁淡聲說，“繼續吧。”

路小西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