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節
着一口熟練中文問道,“少爺,老爺問你要什麽。”
“我,我沒什麽想要的,我只想要死。”
片刻後管家向他複命,“老爺說,你什麽都不能要,只能活。”
叔父命不久矣,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小桂被傳召到叔父的病榻前,叔父已在彌留之際,他望着面前這個褪去傷疤的豔麗少年,頭顱頹然垂下,死去了。
小桂在寬廣庭院中生起大火,砍斷叔父生前鐘愛的奇花異草,價值連城的樹木被當作燒火的柴,點着了依稀還帶着奇異香味,他将叔父的遺物——除了燒不掉的銀行戶頭上的數字,以及一幢幢百貨公司——通通焚燒得一幹二淨。他拿着一張隐匿在厚重書本裏的相片,早已因年代久遠而泛黃模糊的家族合照,開始尋找他的強奸犯父親。
如今小桂要找尋一個人是多麽容易!當年那個只要一說出“找爸爸”就要被虐打的孩子早已不複存在。他懷着莫名的渴望,喉嚨仿佛渴水般上下吞咽。
崇山巍峨,殿宇重重,朱漆高門,雕梁畫棟,白玉為階金絲為壁,散花天女自仙宮降臨,梵音清唱度世間苦厄。滾滾紅塵芸芸衆生,滿天神佛解諸萬般求不得,觀自在菩薩手執淨瓶點化愚蒙。于十裏飄渺雲霧香火之中,于萬千蝼蟻信衆之中,仿佛千幻并作,卻又并非夢幻泡影,他在釋迦座下,覓得了種下因緣之人。僧人手握百千粒烏木佛珠,隔着百千段前塵往事,無情眉目,又似慈悲,朝小桂微微一拜。
“別來無恙。”
小桂緩步向僧人走去,他淌過忘川河,度過奈何橋,周身是熒熒燭火,灼灼紅蓮,他眼裏盛滿貪嗔癡恨,他長久沉默,于神佛羅漢,不過是彈指一揮。
“她死了,今天是我第一次見你,爸爸。”
袈裟僧人不為所動,似古井無波,他越過殿中求神庇佑的萬千癡男怨女,向一棵蔥茏的菩提樹行去。
“孽債三千,此生此世,不能償還十一,施主命中,莫不如是。”
尋尋覓覓多時,小桂才知道,他的母親年輕時受一行腳僧引誘,二人私相授受,直至垂髫少女腹中小郎已許大,事态敗露,才知曉情郎原是佛祖座下的受戒弟子,貪戀女子美貌不過是如同一時貪戀酒肉,自己只是他的一場修行,絕望中将之告入牢獄。十月懷胎,日日受諷刺譏笑,夜夜以淚洗面,終于在生産之時,難産而逝。
經年後,生身父子詳見,誘騙母親的淫僧,已輪回成了跳脫俗世的善人,千般因萬般果,普的誰渡的誰?卻不過是自己罷了。
“我是你種下的果,我不欠誰的債。”
“施主自有施主的果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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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為什麽,為什麽,偏偏讓我到這世上走這一遭呢?”
“碧落黃泉,人間便是你的地獄。”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小桂于滿天神佛的注視下,生生笑得落淚。
九七年,芳菲三月天。
公園沙地上,幾個壯實的大孩子正在輪番踢打一個匍匐在泥塵裏的瘦弱孩童,他像只髒兮兮的奶貓一樣縮起手腳弓着背脊,在拳腳交加之下毫無還手之力,只埋着頭顱苦苦挨受。
彼時不過六七歲光景,胳膊細如樹木抽條的枝桠,決計打不過這些身強力壯的孩子王,阿男只瞧一眼就知道是要吃虧的,因此緊趕慢趕地硬将辛加拖走,還得時刻小心,不讓那幾人注意到他們。
辛加在茶餐廳裏坐不住,大人們忙得陀螺似的飛快打轉,卡通片也沒有心思看,吃飯的顧客總是要換臺,他也不哭鬧,站在櫃臺後仰臉瞧着媽媽。
點單的顧客瞧着這孩子,心都化了開去,同老板娘說道:“給他個糖吃吧。”
辛師奶肩膀上還夾着聽筒,右手飛快地在紙上寫畫,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元錢遞給辛加,“自己到小賣部買泡泡糖去吧,剩下五毛錢要還給媽咪哦。”
她不曾想過,這樣普通的一個傍晚,普通的一個須臾,竟成了她終生自責不已的過錯,若有人可令時光倒流,要她賠上性命去挽回那一刻也心甘情願。
辛加提着一個白色的小塑料袋,裏頭裝着無可顏色各異的圓滾滾的泡泡糖,剩下的錢他放在褲兜裏,揣得牢牢的,絕對丢不了。他飛快地跑到公園,悄悄靠近那個嘤嘤哭泣的孩子。
這孩子只以為欺負自己的壞蛋折返,馬上擡起頭來警惕地望着來人,像一只乳齒都沒長出來便急着張牙舞爪的小貓,一面威吓對方一面往後退縮。
辛加擡手擦一擦他臉上的污漬,混雜了淚水唾液還有幹涸的血跡,“哎呀,好髒啊,你叫什麽名字,我叫辛加,今年七歲,讀二年級啦。”
那孩子用袖子在臉上亂七八糟抹了一通,只比方才還要更像一只花臉貓,“我叫桂思淳,讀一年級……”
辛加嘻嘻笑着,一屁股坐在沙地上,打算同新交的小朋友分享泡泡糖,卻不料屁股底下硌着個硬實的東西,嘿喲嘿喲掏出來一看,是一截折斷的塑料豎笛。
對面的邋遢貓“哇”一聲大哭起來,傷心道,“我的笛子……明天、明天,李老師要批評我……”
“哎呀,哎呀。”辛加也慌了神,他身旁除卻小松,是沒有哭鼻子的小夥伴的,他自己也只有關起門來才哭,只怕別人看見要笑死他。辛加不知道怎麽辦,只好學着媽媽的樣子安慰這孩子,嘴唇輕輕點着那髒兮兮的頭發,還有那淌着淚的臉頰。
這招果真奏效,孩子不哭了,依偎在辛加懷裏抽抽噎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辛加趁機扭頭,将親到嘴裏的沙子“呸呸呸”吐出去。
“我可以,我可以……”孩子哭勢未消,小肩膀仍一抽一抽的,“吃一個泡泡糖嗎?”
辛加打開塑料袋,犯起了愁,兩個人,五個糖,怎麽分呢。他展開孩子緊握的拳頭,“藍色的給你,紫色的給你,紅色的……也給你吧!我最喜歡紅色了,你一定要留到最後吃啊!”
孩子握着三顆泡泡糖,掌心的熱度使它們微微融化,留下黏膩的觸感。他眼角還盈着淚花,重重地點頭。兩個粉團團的小少年凝視對方,歡暢地笑起來。
春光是那樣好,繁枝抽出它們柔軟的新葉,再等些時候,各色的花朵催發了,多好的日子。
他們拾起小樹枝,在沙地上寫各自的名字。辛加瞅着個“淳”字,實在是難寫,于是在人家的姓氏前頭加個“小”,自作主張地替他起花名。
“我是小桂,那你呢?”
“你是小桂弟弟,我就是大辛哥哥呀。”
那孩子歪頭思索了小半會兒,行吧,誰有糖誰是哥。這倆小屁孩拜了把子,成了異姓小兄弟,又對着半根豎笛發起愁來。
“我們告老師去吧。”辛加提議道,“不是你弄壞的,不能批評你。”
小桂灰心地搖搖頭,“李老師不喜歡我,她會打我的手。”
忽而頭上投下來一片陰影,辛加擡頭一瞧,眼睛都亮了,他抱着來人大腿興奮地連聲叫喚,“小冬哥哥!小冬哥哥!”
這人約莫二十來歲,身形高大面容俊秀,笑容十分可親,他穿着雞心領毛衣棗紅格子襯衫,像春風似的讨人喜歡。他俯身摸摸辛加的頭,問道,“這是你新交的朋友?告訴哥哥叫什麽名字好不好?”
“他是小桂!”辛加極喜歡這個時常到公園散步的大哥哥,小狗似的沖着他搖頭擺尾。
小冬一點兒也不嫌棄滿身塵土的小桂,輕松地便把這瘦小的孩童抱進懷裏,他讓小桂環着自己的脖子。小桂睜着圓圓的眼睛,全身拘束而僵硬。
“小冬哥哥。”辛加搖搖年輕人的衣角,“小桂的笛子壞啦。”
“沒關系。”小冬笑道,“哥哥家有很多很多呢,到哥哥家裏去,哥哥送給你好不好?”
三人循着早春裏鋪滿鵝黃落英的小徑遠去,小徑越走越深,景致亦愈加荒蕪。小桂倚在那人懷裏,厚重的木門緩緩扣上,發出輕微的“咔噠”的聲響。
小桂餘生,再沒有逃出去的可能。那日朦胧的春光與彩色的糖果,是他人生裏唯一的、最後的一天。
那半根折斷的笛子埋在小桂身體中,尖銳的塑料斷面使他下身鮮血四溢,他枯瘦的兩臂展開,小小的手掌被長釘固定在床板上,雙唇被膠水粘合,根本無法張開,他已經兩天無法進食飲水了。
他像一只待死的蝴蝶,只等下一刻有人來将他的屍首撕碎。
比起辛加,病态蒼白的小桂更受喜愛,但辛加全身亦布滿了剪刀切開的創口,只比小桂手上少兩枚長釘,在牆角奄奄一息。
“他是肉蟲。”那人赤裸着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