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夏瑞愣了愣,秦曜沒有問他在想什麽,而是問他在想誰。
秦曜見他不答話,也不強求,只低聲道:“為什麽自己一個人回來了?”往日裏下了朝,夏瑞都是和秦曜一起去的禦書房,兩個人一個在裏一個在外處理公事,秦曜每日都會問他一遍是否要一同用一頓午膳,但是夏瑞從沒有答應過。
“下官今日不是惹了陛下生氣麽,想着還是自己識相些,就不讨您嫌了。”夏瑞飛快的将自己的錯愕排出腦外,笑着答道。
秦曜低垂了眼:“跟朕回去吧。”
夏瑞張了張嘴,頭一次想要拒絕秦曜。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因為又想到了那個人,也許不是,但夏瑞最後還是答道:“是,陛下。”
夏瑞知道自己又做夢了,皇城的雨向來下得爽利,只有小城的雨才會這麽纏綿缱绻,皇城的路沒有那麽淩亂,屋檐不會那麽窄小,皇城裏也沒有那個人。
細密的雨絲從屋檐瓦縫中滴落下來,打濕了黑瓦中生長的青苔,夏瑞的衣着單薄,被涼雨沁的瑟瑟發抖,他攏了攏衣襟,卻仍然阻隔不了細密的雨絲順着衣領滑落進去。夏瑞很少有這種狼狽的時候,他看着滿天的細雨,突然就想起了那個人,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偏偏就喜歡上了那樣一個人,目不識丁,胸無點墨,除了一張臉看上去很是寬厚正氣之外,幾乎沒有一點點的優點。
夏瑞抿了抿嘴角,他知道自己喜歡男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以為自己會喜歡上傅清宴,或者喜歡上傅清宴那樣的人,滿腹詩書,指點江山,卻偏偏被幾只枇杷浸染了書冊。
如果……夏瑞看着雨滴順着瓦縫滴落在自己腳尖前面的土地,如果什麽呢?夏瑞想着,如果他能撐着傘來接我,我就同他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夏瑞搖了搖頭,今日書院放假,他回來只是取回自己掉落的玉佩,連家裏人都不知道他來了書院,更何況那人,再說那人家住在城外,還有不到一刻鐘,城門就要關了,怎麽樣也不可能在這裏出現。
那也沒什麽,夏瑞想,沒出現就算了。
偏偏就在此時,夏瑞聽到了巷子口傳來了一聲不可置信的呼喊:“夏少爺?”
夏瑞睜大了眼睛,轉頭看去,就見那個高大魁梧的人站在巷子口,撐着一把半舊不新的傘。
“孽子!”夏瑞看到自己跪在地上,那個應該被自己稱作是母親的人揮舞着一條用來懲罰下人的皮鞭:“孽子!夏家的臉都要被你丢盡了!我的臉都要被你丢盡了!當初我為什麽選擇了你?因為你念書念得好,你大哥死了對我們最好,早知道你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我當年就不應該讓你大哥去死!”
“大哥?”夏瑞看到自己在說話:“什麽叫,讓大哥去死?”
那女人幾乎就要瘋魔:“你當然不知道,你怎麽會知道,我當年費了多少心力才保住了主母的位置,我犧牲了一個兒子,是為了讓你和我過得更好,早知道你這樣傷風敗俗,當初死的那個人就應該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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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瑞閉上了眼,最不願意回憶的片段重新出現在了腦海中。
“既然如此,我不做夏家的少爺也罷。”即便閉上了眼,那些話還是一字一句的敲在夏瑞的心上:“我不稀罕這個夏家的少爺。”
對面的女人沒有說話,只聽得到鞭子在空中抽動的聲音,過了良久,終于又聽到了人聲:“你不稀罕這個夏家的少爺?夏家也不要你!我權當沒有過你這個兒子!”
“夏少爺?夏少爺?”夏瑞恍惚間聽到有人溫柔的喊着自己。
秦曜?是你嗎?
夏瑞睜開了眼,入眼的是那張醇厚樸實的臉,是了,怎麽可能會是秦曜,秦曜從沒有叫過自己夏少爺,以前不是秦曜,以後也不會是秦曜。
“我不是夏家的少爺啦,以後我們就在一起!我們兩個人!”夏瑞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笑着對那人說道,那人的母親最後也沒有撐過半個月,已經病故了。夏瑞看到那個人的神色恍惚,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來,最後說道:“夏少爺,你累了,你先睡一會兒吧。”
夏瑞臉色蒼白,原來當初不曾注意到的細節如今看來這般明顯,他原以為自己早就不再在意,如今置身夢境,才知道當時的一切都已刻骨銘心,連最細枝末節,他都沒有忘記。那個時候,他是真的以為他們可以在一起。
“夏少爺。”夏瑞深深的吸了口氣,他很清楚自己接下來會聽到些什麽,他甚至暗自祈求再早一些聽到,如果聽完了就能結束這個讓人心累的夢。“夏少爺,我,我是個粗人,不會說話,我娘生前也希望我能娶妻生子,以前你是夏家的少爺,我不敢說,如今你不是了,我,我覺得,我們還是,各自分開比較好。”
夏瑞擡頭,頭上是一片虛無,他不想再去看那個夢,但是他清晰的記得自己是怎麽樣拖着被打的全是傷痕的身體一步一步走回自己說的那個永遠都不會再回去的夏家大宅,是懷着怎麽樣的心情喊着那個自己厭惡至深的女人為母親的。
夏瑞閉上了眼,又睜開。
看到的是層層疊疊的幔帳,一層又一層輕軟的交疊,垂下。夏瑞松了口氣,他醒過來了,恍惚間覺得臉上冰涼,伸手一摸竟然全是淚水。
“怎麽哭了?”夏瑞聽到身邊的人問,秦曜的睡眠一向極淺,風吹草動都能立刻醒來,夏瑞平日裏睡覺連大氣都不敢出,就怕驚擾了皇帝,賜自己一個死罪。“也,沒什麽。”夏瑞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都有些哽咽。
秦曜嘆了口氣,把夏瑞攬進了懷裏:“好了,沒事了,睡吧。”
夏瑞點了點頭,除了做那些事,他很少與秦曜有什麽親昵的舉動,大多數時候都是夏瑞單方面的和秦曜保持距離,秦曜如今寵着他,他也要為了以後打算才是。只是如今身心俱疲,夏瑞也把那些有的沒的抛之腦後,整個人團進了秦曜的懷裏。秦曜看上去并不健碩,但是也常年習武,身材修長、體格勻稱,覆着一層薄薄的肌肉,很能給人安全感。
夏瑞很少示弱,秦曜抿了抿嘴角,還是問道:“做夢了麽?”
“嗯。”夏瑞只覺得腦中混亂如麻,将臉貼上了秦曜的胸口,皇帝禦用的裏衣自然質地極好,做工精良,夏瑞只覺得臉上皆是一片柔軟,先前一直緊繃着情緒,如今也稍稍松懈了下來。
“夢到,以前的事了?”秦曜支起了一只手,另一只手撫着夏瑞的後背,那裏的手感并不好,全是夏瑞的冷汗。“嗯。”夏瑞點了點頭,鋪天蓋地的疲倦襲來,讓他有些睜不開眼。“是,你早上想的那個人麽?”秦曜問道,夏瑞卻沒有答話,秦曜自顧自的說道:“我聽到了,你叫了他的名字,李誠,是這個名字麽?”
夏瑞仍沒有說話,秦曜低頭去看,發現夏瑞已經睡着了。
“陛下,這個月的賬冊就都在這裏了。”傅清宴在戶部,除了他本身的職責之外還兼職幫秦曜暗中查對一些官員的私家賬目,秦曜的脾氣很好,官員受賄也大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他網開一面是一回事,一無所知是另一回事,作為上位者,對于下面的情況當然要了如指掌。
“嗯。”秦曜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恍惚,“先放那兒吧。”
傅清宴微微擡眼看了眼秦曜,果然看到秦曜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心中不禁大為奇怪。秦曜性格使然,不論是好事壞事,秦曜的面上總是淡淡的,從不輕易将自己的感情表露出來,從這一點上來說,作為一個皇帝,秦曜相當合适。只不過從昨日早朝開始,秦曜的情緒就明顯不對,先是莫名其妙的動了怒——雖然對于別人來說不過是稍稍生氣,對于秦曜來說那已經算得上是勃然大怒了。今日又一臉心不在焉的模樣處理公事,實在是奇怪。
秦曜知道自己的皇位來的輕易,但是向來十分珍惜,看上去倒也不像是貪戀皇位,只是對自己做的每件事都十分認真負責,勤勤懇懇的做着這個皇帝。也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麽事,變成了這麽困擾的模樣。
只是傅清宴到底是臣,秦曜不說,他也不好多問,只低聲道:“那下官就告退了。”
“嗯。”秦曜點了點頭,複又像突然清醒過來了一樣喊道:“等等。”
“陛下,可是還有事要問下官?”傅清宴稍稍偏了偏頭,小心翼翼的問道。
秦曜的手指摩挲了一下自己上好的書桌,抿了抿嘴唇:“你,和夏卿師出同門,可曾聽他說過一個人?”傅清宴一怔,道:“陛下請問。”秦曜頓了頓,終是問出了口:“一個,叫做李誠的人。”